第5章 橘园里的神秘男孩
大约十来分钟的脚程就可抵达华丽乐园的后门,我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渴望成为高墙之后的一员,我思念着从未谋面的亲朋,想对他们倾诉今晚我所遭遇的一切。我望见前方有火光,那是一个拐角处,栽种着一颗大橡树,我早就有所留意,橘树丛生之中突然冒出一棵孤独的橡树,种树的人到底有何居心?
然而这棵橡树傲然挺立,姿态优美,茁壮成一种坚强不屈的形象,并没有被环生的橘树吸走养分,反而周遭的橘树都弯曲成了仰望它的姿势。这棵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走到这里,我都要对它挥手致意。
树下燃起一个火堆,有位少年背靠橡树,出现在我眼前。
我感到惊讶,现下快到晚上九点,桃姨说华丽乐园规矩严苛,九点晚自习结束,九点半华丽乐园的学生就要熄灯就寝,况且,乐园施行封闭制度,没有人能私自偷溜出来,去年七月酷暑时期,眼前这人也跑到夏宅来过,我在露台上,他在游泳池边,他转过身,我和他相对而望,单薄的身形显露出他还是个孩子,夕照时刻,一半余光暂留,一半暮色已露,在夕阳的余晖下,他的面容颇具神秘色彩。
我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大概因为我的生活太过无聊,或许这是我天性中的一部分。此时的我,长发披肩满身灰黑,左手缠着蓬松的雪白绷带,如把左手放在脸上,遮住大半边脸只露出一只眼睛突如其来在魔鬼都感到忧郁的夜晚出现,然后移动均匀的小碎步慢慢走到他跟前,这个气质安静的少年会有什么反应?
我悄然向他行进,他已经注意到我,却对我制造的恐怖形象无动于衷,我有些失望,有些羞愧,我的傻样恐怕会引来一阵笑话。
行至火堆前,闻到烤番薯的诱人香味,这位少年的双眼如同一池温柔的春水,我向左移动,然后向右,最终回到火堆前,他背靠橡树甚至没有动弹一下,也并没有视我为无物,甚至没有流露出觉得我滑稽可笑的神色。
他像是没有回应我,又像是已经回应了我。
我在夏宅,若是有人回应了我,就是我打一顿。若是不回应我,就会视我于无物,任意糟蹋我的感情。
他可比夏宅那些人要好一百倍,因为他递了一个番薯给我,轻言细语地问:“吃吗?”
这两个字险些把我吓得跳起来,在夜虫刺耳的聒噪声中显得清脆响亮,明明他是轻声吐露,我以为他不会说话,没有人愿意主动对我说话,他一开口给了我极大的震惊。
要不是我去年见过他对他印象深刻,说不定真的会跳起来。我不是危言耸听,我随时处在被惊吓的境遇中,稍有异动立即就会心惊胆战。
我没有回答他,虽然我很饿,但我对和冬阳一样年纪的少年都会充满警惕。
少年看了看我左手的绷带,他剥下来一大半番薯壳,把香喷喷的番薯递了给我,我没有拒绝,接过便大口咬噬,烫得我哇哇大叫,这幅糗样若是被夏太太看到,铁定一顿好打,这不能怪我,除开三餐正常的饭菜除开他们心情好赏赐我一些甜点或零食之外,我没有别的东西可食,一旦饿了,只好到厨房里去偷,我已经习惯了发现一样东西就张开血盆大口囫囵吞下去,我的生活经验太少,还不大能区分不同场景要用不同的食用方式。
他没有嘲笑我,只是关切地问我有没有烫着。我摇了摇头。少年说这里还有一个番薯,不用吃得太急。我点了点头。
“如果你记得,我们去年见过面,那时我在夏宅的泳池边,你在露台上。”
我点头,“记得。”七月酷暑,夏先生一家三口去了夏威夷度假。
“我来找桃姨。”
我吃完一个番薯,少年又递给我一个,虽然我还想吃,其实我不习惯接受接受别人的馈赠。若是今天我没有受打受辱,我是不会吃他的番薯的。
我礼貌地拒绝并向他致谢,他把番薯放在地上,我和他坐在铺成堆的树叶上,前两日我路经此处并未看到橡树下有叶子,也没见着有可供燃烧的木块,眼下星月在夜空闪烁,我和这位神秘人坐在火堆边,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说:“你来的时候,桃姨都离开快一个月了。”
他把上半身朝火堆前移动,“因为什么事离开?”我摇头,“不知道,但他是被黑衣人架着胳膊走的。”我神色凄楚,想起今日的处境,若是桃姨还在,我不可能受这么大的委屈,想必这位少年也深受桃姨之恩,我能感受到他对桃姨的眷念。
他掏出了桃红色手帕,我愣了一下,想把手帕夺过来又不敢,这才想起,我的手帕揣在裤兜里,他将手帕摊在掌心,朝我靠近,我不习惯和异性靠这么近,他让我想起冬阳,我稍微移开,他很敏感,觉察到我的不自在,自动坐远了一些,但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上半身只得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我已看得很清楚,这是桃姨做的手帕,这位少年是我的三个亲朋之一。手帕一角绣了个“雨”字,恰好是我最讨厌的字,手帕上有四个面贴面的橙黄色橘子,橘子下面绣的是几根交叉的木头。少年问我:“你是夏天?”
我拿出兜里的手帕给他瞧,“你为什么绣的是木头?”
他盯着火光:“因为我很钟意火焰,能够焚毁证据,能够消灭一切。”
“那你应该让桃姨给你绣火焰呀?”我听到他的说辞难免有些心惊胆战。其实这位少年和我有相似之处,我们都钟意一些具有强悍力量的东西,我的偏实物,他的偏抽象,比如说,我喜欢大象,他喜欢火焰。但他喜欢的更具毁坏性。我想,他很有可能和我一样,遇到了自身之力无法对抗的人,正处于困惑之中,内心也存有仇恨和悲伤,只是我表现得激烈,尤其是桃姨走了之后。他可能表现得温和。
我观察他整个人除了说起火焰那会儿眼中闪现出恨意,其余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想当平和,就像一枝在温室中无忧无虑长大的百合,他的脸上毫无瑕疵,无可挑剔,谦和润泽的脸容易使人靠近,和冬阳那极具攻击性的长相完全不同,冬阳那张脸吸尽了凶猛的太阳光显得异常刺眼,狂傲的鹰钩鼻让人产生冲动:想要拿起一把镰刀把它割下。
这位少年韶秀的脸好看得太直接太直露,因此缺少了些特色,见过他的人会说他长得好看但他的脸具体有何特征便不会被记住,相反,冬阳虽然没有他好看,但冬阳的长相会让人记住,会让人有品位的兴趣。
“我叫谷雨。桃姨说夏天也会来华丽乐园,到时候我们要相互扶持。”
我点了点头,意思是承认桃姨也对我说过“去乐园”的话,并不是对“我们要相互扶持表示赞同。”既然他钟意的是火焰,为什么不直接让桃姨绣上火焰的形状,绣的却是木头?我再次把疑问向他提出来。
他抿了抿嘴唇,并不想回答,稍一片刻,他说:“我怕这么说,说我喜欢火,喜欢燃烧,喜欢消失,喜欢毁灭的力量,甚至喜欢灰烬,我怕这么说了,桃姨会不喜欢我。”我鼻子一酸,心尖被刺了一下,这是一个多孤独的孩子呀,生活在华丽乐园的孩子都没了父母,失去了依托,在世间存活是多么地艰难,他们想找一个亲人,想找一点爱,仅此而已,我能理解,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好想有人喜欢,好想有人保护,若是没人保护,时常受到欺负,就会偏爱一些强大的东西,对他而言,火焰是最强大的,喜欢火焰没有错,但唯恐不被常人理解,会被他们视作奇怪,所以我们这类孩子要自始至终掩藏不为人知的一面,用来符合大众以求得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其实谷雨可以直截了当跟桃姨说他喜欢火焰,桃姨不会说什么的。
“桃姨还说她给我们四人留下了一件宝物,但藏在哪儿并没说,她有没有对你提起?”
我瞪大了眼睛,“这确实没对我说过。”
谷雨显得很失望,我望着他上衣口袋的数码相机,想必他是学生中的富人,他顺着我的眼光把相机取出来问我懂不懂如何拍照。我摇了摇头,冬阳是摄影迷,所以我认得那是什么东西。
谷雨说相机是他的亲戚送给他的,他的父母早已去世了。可他的亲戚上周移民去了国外,从此他就真的无依无靠在这个世上孤身一人了,他显得很感伤。
我心里嘲笑他未免经不起事,我有亲生父母在身边过的还不是畜生不如的生活,他难道不比我幸运?
谷雨说乐园里有分等级,完全无父无母无亲戚的孤儿是最低等一族,会受到轻视和欺压,这台相机让同学们羡慕甚至对他刮目相看,但如今那些人知道他孤身一人了,都开始疏远他蔑视他了。
这位少年给我如烟如雾的神秘印象,还以为他超然物外,原来骨子里依旧是个俗物。其实有问题的是我,一个十三岁大的孩子,和冬阳一样处在可诅咒的年龄,有这些虚荣心不是很正常的吗?他没有和冬阳一样是个坏胚,这已经难能可贵了。是我的问题,对和冬阳一样大的男孩总是不能信任。
他没有把数码相机借给我看一看的打算,我也没有兴趣,我对那东西没有好感。我处在自己的悲伤中,心事重重。谷雨早已觉察到我散发着悲愤的气息,他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本上别有一只圆珠笔。
“说你喜欢什么?”
“嗯?”
“想一想,你总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吧,你说,我写,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样会好过一些。”
我想了想,说:“大象,橘园,橘子,橘子花,橘子的味道,橘子下的泥土,广播姐姐的声音,还有孙悟空说那句‘俺老孙来也’,我喜欢猴子的声音说出的这句话,能听西游记故事的收音机,运走橘子的卡车,橡树,桃姨,还有桃姨的手帕,桃姨送给我的所有东西,露台上能够望到的远方的路……暂时就这么多了。”
“露台上能够望到的远方的路?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每天都盼望桃姨能从这条路回来,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要去二楼露台,我每天都去眺望,望向最远处,期盼有一天能在这条路上看到桃姨。我不知道她能不能从这条路走回来,但这条路是我的希望,我天天盼啊,天天看啊,自然而然就喜欢上它了。
“还有,我很希望有一天桃姨回来后就会带我走,我们从这条路上走出去,永远地离开夏家。去年你见到我时,我就在张望这条路,心里一直在祈求老天爷,求他快让桃姨回来,其实我一点都不相信他,因为我向他许的愿一个都没有实现,但我每次去到露台,每次望着远处,内心还是一次一次地向老天爷祈求,我太想念桃姨了,太想念了……”
我和谷雨望着越来越微弱的火焰陷入了沉默。
“你什么时候来华丽乐园?”
“不知道。”
“桃姨真的没有对你说过宝物的事?”
“没有。”
“你来乐园,另外两个朋友就会相继现身,或许他们知道。”
谷雨对宝物的事念念不忘,今晚的火堆,番薯,笔记本像是特地为我准备,这少年似乎有备而来欲从我这里得到信息,我不由得想,若是我真知道桃姨留下的宝物在何处,这位少年会不会独吞宝物远走高飞?
谷雨今晚对我展示的一切都在表露他的善良,我十分警惕这样的善意,冬阳和夏氏夫妇假仁假义,对待外界永远一副慈善的面孔,可他们根本毫无善心。我有点后悔今晚的话说得有点多了。
谷雨把笔记本送给我,我礼貌地拒绝了,声称不能要他珍贵的随身物品,能够随身携带,想必相当重要,谷雨把写的两页纸撕下来送给我。
“记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看,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提醒自己,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有值得我们活下去的人和事。”
我的鼻子又酸了,若不是那部数码相机,我想,我会喜欢这位和我有相似之处的少年。为什么不喜欢他?因为我知道他那部相机是冬阳的。相机一角有个裂痕,冬阳当时拿它来砸我,被我躲开,当然我挨了揍后,爬跪着捡起这部相机双手恭敬地递给冬阳,等他不那么激动了,还向他磕了一个头。
对桃姨问我选择的朋友心存疑虑却又不能质疑桃姨,这让我陷入了困惑之中。
谷雨说乐园的后墙上有一个洞,垒了很高的木柴,只有他一人发现,这才可以出来。他要赶在十点前回去,不然男生宿舍门就要关闭。他说很期待我来华丽乐园,我觉得他比较期待我去的原因是我可以引出另外两位朋友,能够给他带来宝物的消息,说实话,我也对桃姨留下的宝物充满了好奇,桃姨事先不对我讲一定有她的原因,我对谷雨说我也很期待去华丽乐园,其实也没那么期待,和夏太太一家有关,能好到哪里去?我只是很想摆脱目前困苦的生活状态而已。
我和谷雨礼貌地告别,我们都好似心怀鬼胎,他先离开,他走之后,我坐在火堆前,盯着火焰,等待它渐渐熄灭,我不由得想,就算再凶再恶生命力再旺盛的人或者事物最终都会像这火焰一样变成灰烬,这些人又能笑傲几时呢?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尽情欺负弱小,唯一的乐趣就是给人制造恐惧带来痛苦,会不会他们这样的人就如同火焰一样,莹煌光芒让所有人都害怕的同时也在燃烧自己。所以,这些人又在笑傲些什么呢?
一这样想,我的心里就好受多了。感谢今晚的相遇,感谢这堆火焰,也感谢善于自我安慰的自己,也感谢谷雨,我真的很想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