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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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一个书房

一般而言,我们的书房总在整理与不整理、秩序与随机性凌乱的光谱中间,就像我们人的本性,总有寻求秩序的渴望,却同时对秩序的不耐和不舒适,也想挣脱和超越。

我个人的经验是,我是光谱中较偏向本雅明的,不那么认真整理书(我不好意思说整理书房,因为它多功能的同时也是我睡眠和诸多家居活动之所),一批新书进来,它们会“暂时”堪称体面地排列于书架上外形或基本概念相近的旧书中,如小心客气迁入的新住户,可能是同一作者、同一出版社、同一约定俗成学科或领域、同一种版本或装帧形式云云随机而定,也可能如买不起房子租赁而居的哪里挤得下哪里容身。本雅明式的“拯救”或说房间局部整洁的“破坏”并没马上在这阶段就觉醒且姿态强硬地展开,真正的“拯救/破坏”作业得等到这批书真正被阅读才启动开来,自然地、绵密地、难以抵御地启动。相对于由上而下的、中央集权式的分类秩序,阅读活动却是游击队,它真正厉害之处在它直接源生于芜杂的生活行为本身,充分了解而且完全融入于房间的整体生态,利用了每一可能的缝隙,因此,充满着不易察觉的渗透力和颠覆力。阅读一经启动,很快地,而且总是为时已晚地,那些好好直立架上的“册”,便花开花谢一般纷纷掉落地板我伸手可及之处而成了“书”的横行模样,自由奔放而且怡然自得到让原本宰制它们的人寸步难行,得谦卑地请它们挪动两分好找出一个可供躺下来睡觉的地方。

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自由果然要付代价的没错,不管是支持它的人,抑或抵御它的不识趣之人。

我是讲真的,尽管我很喜欢本雅明不分类整理书的动人论述,但我个人其实非常欣羡那些又能读好书又能长期维持书房书架整齐有序的心思清醒安定之人。我说清醒,是因为他们在反复进出书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似乎那么收放自如;说安定,是因为他们好像总能井然有序地一本书念完再念下一本,而且极有余裕地在每天临睡前结束一本书好将它归还书架的从来之处。我以为这真的是很难坚持的。一方面,阅读的时间节奏并不和我们生活作息节奏同步,更不易随日夜更迭乃至于钟表的硬生生时间秩序而分割,它流水般漫涣过日月季节年岁,参差并抵触着我们的上下班、三餐饮食以及睡眠,更多的时候,它只能在你不支睡去或匆忙赶赴的状况下就地存放;另一方面,阅读本身既会沉溺而且多跳跃(这经常是同一件事),你会在一本书进行途中因为必要或心血来潮翻开另一本书结果流连忘返而一路岔开去,你也极可能习惯以一本书调剂另一本书的同时进行好几本书的阅读,你更可能因为每天心情的微妙变化而换本书读读,你也会因为书写一篇文字或专注追逐某一个疑问非得同时动用到一二十本书不可云云,太多诸如此类情况了。总而言之一句话,阅读很难干净地画上句点,它总是进行中、运动中,方方正正的固体书籍方便收拾安放,但书籍一旦变易成流体性的阅读时,我们的书架就不易存放了。

分类或说秩序,究竟是自然的抑或文化的,这曾经是势均力敌的争议题目。时至今日,我们大致可清楚看到“宛如两列火车对开,逆向直前”的轰轰然诡异图像(此一火车意象系借用围棋神人吴清源对棋局的著名描绘)——从学理上来说,大致是一道缓缓倾斜向人为文化的持续轨迹,因此,在有道理可讲的思维领域之中,此一问题业已退缩成诸如“分类秩序究竟有多少自然成分?”比方说依质子数目整整齐齐排列成的原子周期表,的确天成的井然有序;又比方说生物学“界门纲目科属种”的老分类法,依古尔德之见,最底层“种”的分割的确是有深刻的生物性基础,严重关系着基因、染色体和生殖繁衍的首要大事,至于其上的“界门纲目科属”则大致上是人为的一种分门别类结果,主要由欧洲人独特的文化性视角所偶然决定(我们再比方说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中便可看到各个部落社群的不同生物分类法)。然而,从现实界的实用一面来看,我们却再清楚不过看到另一道完全逆向的发展轨迹,分类秩序随着社会负荷的持续加重(人口的增加、生活水平的提升要求云云),社会组织的相应日趋庞大而固着下来且不断进行再分割,壁垒森严到仿佛成为“准自然”。这里,不仅仅是我们置身其中(先你存在,而且在你死后还存在)往往习焉不察的问题而已,即使你时时警觉,但你抗拒的这个庞然大物,一方面它手握极其严酷的奖惩机制,你不把自己纳入此一秩序之中,把自身“多余”的部分毅然削去好乖乖扮演一个“有用”的人,你极可能连一己的存活都成问题,那个不整理书房、不到五十岁就自杀死去的本雅明一生便是个悲伤的实例;另一方面,森严分割之后的个别领域,又各自深向发展自成封闭性的天地,有外人难能窥知的一套专业游戏规则、语言符号和经验细节,像日本最后的世界级数学天才冈洁便感慨地断言,往后数学原理的再发现已几乎不可能了,因为“桥太远了”,人光是要弄懂数千年来如山堆叠的数学成果,熟练地掌握其语言符号,进而看清楚其边界,得有两个不可缺的要件,一是天才,二是长寿,冈洁说,这两样很幸运我都有,但也就只能走到这里而已。

也就是说,分类秩序,有自然基础那当然更好,可让它美丽而且更理直气壮,如果没有,那也无伤,反正它早已是某种巨大无匹的“现实”,而且是不断在扩张中的现实。

每一个真正诚实认真的心灵都承认,这几乎是难以对抗的,遑论撼动或消灭。马克思是最后一个乐观的人,但失败得很难看。到本雅明,尽管他终自己一生拒绝被分类、被纳入秩序之中,但他负责任能跟别人主张的,也就只是个小小的书房,广大世界里一个仅有的“私人空间”,你能拥有并有机会保卫的阵地就这么丁点大,你的意志只在这四壁图书中有效。

伟大的世界革命退缩成这样子,真让人不晓得语从何起,但本雅明无疑更理解我们寻常之人的艰难处境,更同情我们的能力限制,没硬要我们舍命去追逐我们做不到的事,因此,他的话又是可实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