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客自远方来
待着不动我就不是白春浅了。
小师叔身法极好,一个翻身便消失在树间,以至于我完全判断不出她往哪个方向去的。但好在凭着戒钟的声音和飞鸟四散的位置还能勉强判断出大致是在六师叔的院子里。我顾不上许多,反手将烟管别在腰间,拢起袖子快步向外走。
沿路上干干净净。这是规矩,钟声一短一长,众弟子归家不得在外游荡——这规矩管不住我,谁要是怪罪下来自有老不修出面顶锅。我慌慌张张跑到六师叔的院门口,好巧不巧见到师弟竟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两人都是止步不及直接撞了满怀。我暗叫不好,师弟入山时间短,多半是不知道戒钟的意义而跟着老不修跑出来的。再往他身前一瞧,嘿,可不就是这样吗?
“你跑过来干什么?”师徒三人异口同声。唯独我和老不修都是对着师弟,师弟却是单单对着我。
老不修揉着脑袋无比头疼道:“罢!罢!你俩都给我站在这里不许动。”而后自己进了院子。
六师叔的院子属实比我们气派了太多,前庭后楼正堂偏房。这是自然,千重山门里除了掌门,就属他徒弟众多。而此刻庭院内却有三人缠斗不休。
说是缠斗,不如说是其中一人在单方面挨打。即便隔着那么远也能认出挨打的是傻子,手持双剑的是小师叔;第三人不认识,只是看背影有些似曾相识。等他转过身来,我忽然抖如被人推进寒池。
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那个面如冠玉。
——他骗了我!我骇然想着。
“河间赵家。好苗子,后生可畏。”面如冠玉优哉游哉的挥着折扇,潇洒如哪里的纨绔贵胄。他打傻子看上去像是长辈在给小孩喂招,细细瞧去偏几乎招招是歹毒之至的死手。
我其实没怎么见过傻子正经和人动武,只是听说他在弟子中颇有声望。现下看他不要钱似的吐着血还能站住不倒不弃剑,心中不由实打实的佩服。六师叔在江湖上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严师出高徒,更何况是座下大弟子;至于一旁的小师叔,眼下完全是个疯婆子,再不见往日的飘逸出尘。她双剑灵动,居然完全近不了敌人的身。
“可惜了,他们选的人并不是你。”面如冠玉望着傻子颇为遗憾的说着。随即折扇“啪”的一合,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步法踱到傻子身前,在他肩头仿佛轻轻敲了一下。
我听到“咯哒”两声脆响,长剑终于掉在地上,傻子的痛呼响彻山门。此人内劲何其了得!
师弟手臂上青筋暴起,几乎是迈开步子就要往院里进。他力气太大,又是男孩子,根本拉不住。我吓坏了,只能从背后死死抱住低声骂:“你疯了?送人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面?”开玩笑,以为自己真是传言里“带艺从师山门第一”吗?
老不修站在不远处,眼盯着我连拖带拽的把师弟制住,这才又回过头看庭中战况。他身为门中二长老,此时见师侄师妹这般被人欺辱却毫无办法,不必我多言,自己想必谁都着急。
“尊客留手!”
傻子仍勉强站在血泊中,受伤的右臂不受控制的颤抖。
而庭院里如今加上老不修,千重山门一共四位长老连同掌门,尽皆在此。
六师叔显得尤为激动。事情是在他家里发生的,再晚一步大弟子差点被人杀了也未可知。他双目圆瞪几乎当场拔剑发作,得亏掌门伸手在他身前拦了一下,朝面如冠玉道:“尊客远道而来,便是我等招待不周也不该对一个孩子下此狠手。”
“这话怎么说的。李掌门,你想必也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面如冠玉抖开折扇,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我初见这笑时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妖异,而今再看只觉寒入骨髓恐怖如斯。那扇子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的竹制扇骨,却能把两个手持兵刃之人打成这个地步。小师叔看到众人前来,像是突然松了口气,身下一软跪坐在地上。
老不修快步过去扶住她,而后犹豫了一下,朝我们道:“过来,救人。”
我发现自己刚才抱师弟抱的太紧,把他的衣服都箍出了印子。但这会儿肯定不是纠结这种琐事的时候,我俩二话不说赶紧过去。小师叔的伤不重,自己调息一阵便没什么大碍。但傻子的情况就可以说是相当不妙了,五脏都受了损伤,肩胛骨更是全碎,亏他还能一直站着。我的平时里毒玩的多,医术学了半吊子。老不修在照顾小师叔,而师弟忙着给给傻子验伤止血。我干看着傻子疼的直抽气却帮不上忙,只能掏出烟管猛嘬两口吐在他脸上,暂时麻痹掉他的知觉。
“千重山门地处乡野两头不靠,想必不用本座多解释。”掌门淡淡说着,双手已然运气成拳。
外界传言千重现任掌门是绝顶高手,便是武林盟主也不能敌。但弟子们谁也没见过他出手。
“两头不靠。”面如冠玉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回答。他忽然蹲下身子面向我:“又见面了。看来在下与姑娘当真缘分不浅。”
我往后蹭了蹭,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纯粹厌恶。
“你看看,”他望向掌门和众位长老,伸出扇子点着。“这些大人们总是道貌岸然,多简单一件事情,说的绕来绕去好生没劲。你倒与大家说说,朽心诀此刻到底在谁身上呀?”
“什么朽心诀?听都没听说过。”我脱口而出。
这是事实,我从没听过这个什么诀的。
面如冠玉眯着一双桃花带露的眼睛若有所思盯我许久,忽然粲然一笑,站起来朝众人道:“哎呀,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打扰打扰。”那样子好像只是串门的客人失手打坏了主人家一个并不贵重的花瓶。
“尊客,请。”掌门侧身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肇事伤人的凶手甚至连一个名号都不曾留下,毫发无损的下山去了。
“朽心诀是什么?”我问向众人着,听名字像是某种内功心法。
但无论小师叔还是老不修,抑或掌门和其他长老,大家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唯独没人回答我的问题。面如冠玉这一点倒是说对了,大人们总是绕来绕去道貌岸然。
“二哥,你怕还得来一趟。”掌门走过来,他先看一眼师弟——当然,也可能是在关心师弟怀里傻子的伤势,旋即转身这么对老不修说。
老不修有些不耐烦的摇头:“这两个小的都不成器,先救人。”
虽然我对“不成器”的说法颇有微词,但傻子那个伤确实不是我或师弟能应付的了的。万一自此落下了什么毛病练不了剑了,六师叔非得找我俩拼命不可。便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救人要紧。”
掌门不置可否,忽道:“小春浅,本座问你,你究竟如何识得的那人?”
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我隐约感到可能是自己哪一步做的不对才连累傻子和小师叔至此。但掌门问话我岂敢隐瞒,只得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恳请掌门责罚。
掌门静静听完,末了道:“不怪你。此事原也与你毫不相干。”
“那人是朝廷派的吗?”我想起他曾自称是从“专程从京城前来”,联系到之前老不修饭桌上提过一嘴的“围剿”,渐渐从信息碎片中串起了一点线索。
“是吧。”掌门留给我一个颇为敷衍的回答,不再多说什么,朝老不修微一点头,转身走了。
“丫头,送你小师叔回阁子去。小谁,你再找两个人来,把小赵抬回咱院子里。”
这不是斗嘴的时候,我和师弟纷纷领命。小师叔一步三回头的去看傻子,我搀住她慢慢往院外走,安抚道:“放心吧,俗话说傻人有傻福,再说那老东西的本事你比我清楚……”话还没说完,小师叔已经泪如雨下。
“你……你别哭啊,喂。”我不知所措的看着身旁这个平日里吐气如兰、和人交手时又几乎不顾一切的女子,爱情真是令人脆弱。
“小春浅,”小师叔哭的梨花带雨的停下来转向我。
“……你碰到我的伤处了。”
安顿了小师叔睡下,当晚回到小院时老不修已不知去向——甭问,问就是又被掌门喊走了。屋里屋外只有师弟仍在打水忙碌,傻子像个被裹的像个拆了一半的粽子,此刻也已经睡去。
“傻子还好吗?”我问。
“你总该信得过师父。”
和师弟说话还是这么噎的慌。
这一整日我过的颇不真实,早上还是好好的,到了晚上四下里却已变得风声鹤唳,似乎明日我千重山门就要与朝廷展开什么大决战一般。面如冠玉问“朽心诀”的下落时,就好像赌定了我不会说谎似的;可看后来掌门和长老们的反应,又似乎人人都知道些什么。无论如何,一个外人能在山门里停留多日还不被发现,乃至最后出手伤了两个一流功夫之人才飘然离去,传扬出去无异于将整个千重的脸面摁在地上反复摩擦。掌门说的“两头不靠”本是建立在有绝对实力、宵小绝不敢犯的基础上。今日之后,难保天下大变也说不准。
我坐在门槛上,边嘬着烟管边抓着脑袋胡思乱想,忽然一手抓住了山下买的簪子,心中一凛就要拽出来,却被人用手轻轻止住。
“讨厌人别带上物件,”师弟道。“你自己说的。”
我望着他,奇怪的东西在心中冒泡成结,竟鬼使神差般问:“……朽心诀到底是什么?”
师弟极其少有的定定看着我,把手从我发髻间移开,一字一顿道:
“一本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