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场边诸葛亮
我去找小师叔时,她正将另一人从阁子里送出来。
“春浅姑娘。”那女孩很知分寸的向我行了一礼。她长了一对狭长的狐狸眼,虽远不及小师叔明艳动人,却另有一番妩媚风情。我没想到这阁子除了我还会有别人来访,赶紧也回以一礼,尴尬道:
“呃,你是……?”
千重山门上下恐怕就属我臭名昭著,人人都知道要离二长老院里那个拿烟管的“春浅姑娘”越远越好。可对我来说,即便是见过许多面的同门,我仍时常想不起对方的姓名。而眼下对方既唤我“姑娘”,那更是我俩谁是师姐谁是师妹也分辨不出。当然看样貌她的年纪肯定不在我之下,但山门规矩是拜师为准,难保不会出现师弟那样的情况。
“朱颜。”她自报了家门,朝我笑一笑离开了。
“这人谁啊?”我等人走远才问。
“哦,五姐姐家的孩子,来送琴。”小师叔似乎今日心情不错。她把我迎入屋中,那桌上果然摆了一张古色古香的琴。丝竹管弦方面的东西我是一窍不通也缺乏兴趣,小师叔则是一知半解但颇为痴迷。五师叔不同,她是专精此道的名家,能以音律为引摄人心魂,门中绝大多数女弟子都是她的高足。
“别乱碰。”小师叔不轻不重的在我即将碰到琴弦的魔爪上拍了一下。
我撇嘴:“切。小气。”
斫琴须寻有年头的古木。我又不瞎,大概看看也能知道这琴身估计拆了什么前朝旧院的老房梁,绝对是可遇不可求。但正常人看到会响的东西就总是下意识的想要自己上手弄出点动静来,这不怪我。
“好好的琴,奈何年代久远,得来便是哑的。我舍了最好的茶叶转弯抹角才托五姐姐修好。你手下没轻没重再给毁了,我找谁哭去?”小师叔心疼道。
除了老不修,门中诸位长老连同掌门在内大抵谦和儒雅。唯独五师叔性格喜怒无常最是乖戾,想求她办点事那的确很不容易。我只得悻悻把手收了回去。
“你这是又没事了?都有心思玩琴了。”我颇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坐下去摸杯子。
“能有什么事?看也看过了,知道你们把他照顾的不错就行了呗。往后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倒是你和叶公子有什么进展没有?”
如果是通常意义上的所谓“进展”那可太有了。但即便是厚脸如我,也终归无法跟个没事人一样对小师叔说出这样的话,答非所问道:
“老东西把他派出去了,要一个月才回来。”
小师叔秀眉颦蹙:“派出去?干嘛非得派他?山门里那么多人,找谁不行?”
师弟的事我不知道她了解几成因而也不敢乱嚼舌头,无奈只能再把话题绕回来:“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
小师叔的表情宛如我告诉她我活了那么多年,最近刚刚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男的一样诡异。
“理解理解。有时候盯着一样东西太久了,难免产生自己不认识这个东西的幻觉。这不成,他无动于衷你就得主动出击。”她坐到我旁边以一种很同情的语气说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怎么叫主动出击?直接把他扑倒摁在地上亲??”我更加困惑了。
小师叔却道:“如果有这个必要,倒也不是不可以——拿出点决心来。”
我很想告诉她就在你去看傻子的那个晚上我们已经亲过一次了,但随即醒悟当时是师弟吻的我,而不是我去吻的师弟。也许角色调转过来会发生不一样的事,然后我就能彻底弄明白也说不定?
不过那也得等到师弟回来以后再说了。
这么想着我又十分郁闷了起来,随手把烟嘴塞进口中。
小师叔就跟看人下棋的时候喜欢指点乾坤的那些场边诸葛亮一样,说的热闹;一旦等你真把她摁到棋盘面前,她倒又期期艾艾手足无措。
就好比当我重新提起傻子来前让我问的话时,她忽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萎成一团。
“我喜欢他,可我不能说。”
“看看,这会儿就不谈什么‘决心’了。”我有些好笑。论与男孩子的相处之道,我和小师叔那真是半斤八两,谁也没强过谁去。成日里尽忙着给旁人乱支招。
小师叔很不屑:“你那是隔墙待月雾里看花,两个人不过话没讲明白,那么有朝一日捅破窗户纸便是皆大欢喜;我与赵师侄不同,我们相互喜欢是一码事,可之后呢?具体到现实是哪个都解决不了。”
“两个人相互喜欢难道还不够吗,这能有什么具体现实的?”
“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喜欢’就能解决的。比如一个人的出身,周围的环境……无关我怎么想,只是如果说出来无法负责那就还不如不说……小春浅你不懂。”
我确实是不懂。
“我给你讲件门中的往事吧,”小师叔坐直了身子。“你没好奇过吗?千重山门一不是道士观二不是尼姑庵,可我那几个兄姐中偏没有一个成家的。”
我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样,忙给小师叔也斟了一杯茶,趴在桌子上摆出认真听故事的架势。
“最早你大师伯其实成过家。我虽不曾亲见,可那夫妇二人伉俪情深,在江湖上很出名。”
不光小师叔,我们这代弟子中从没有任何一人见过大师伯。原先他才应继承千重衣钵,却在接任掌门前突然因为一些私人恩怨叛出山门。再后来他孤身杀入皇城,寡不敌众落败身死。此事成为山门忌讳,许多年无人再提起。便是我这样在山门长大的,也只在早年间依稀听过一些支离破碎的传言。而今骤然听小师叔提及,心中不免一惊。
“老东西说过,他是为了寻仇。”
小师叔微微点头:“他可怜那妻子不幸卷入武林盟与朝廷的一次冲突里殒了性命。你大师伯自然无法接受丧妻之痛,他要复仇,山门不问是非的立场却决不允许他这样做,离开山门几乎是当时唯一的选择。最后虽然技不如人,但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胆魄却当真是可歌可泣。”
“我知道,这些年哥哥姐姐们决口不谈,心中却都是十足敬佩的。但也就是那时起大家形成了默契,谁也不去成家,不多过问山下之事。任外面世道再乱,山门也必屹立不倒。”
我张着嘴静静听着,门中的尘封许久的一桩旧事如今听来仍足以令人长吁短叹。大师伯当年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顶着“叛徒”之名离开山门的?又是怎样飞蛾扑火的冲进皇城进行无果的复仇?我不敢想。
“我不任长老,成亲与否其实也并没那么苛刻。但每每想起大哥便十分怅然。”
“想世间之事,男女之情不过树间小小一朵花。开时固然灿烂,落了也无伤大雅。春秋往复沧海横流,一朵花于一棵树本身又能有多重要。”
小师叔忧伤的表情倒映在茶杯中。我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不说了不说了。不就别告诉傻子你喜欢他吗,行,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