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启微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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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恶魔选中了坛之浦

1 来自异乡的迷路人

1946年8月23日晚上7点钟左右,日本北九州离下关市只有十公里之遥的渔村坛之浦的泥道上走来了一个男人。

他中等身材,体格粗壮,假如不是因为头上绑着已经让汗水和泥浆搅拌成浆黄色的毛巾把他那被太阳晒黑、流着汗水的脸庞遮去了一大半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扭动着粗纹的额头,及又浓又黑的眉宇下那对似乎还保留着某种稚气的狡猾的眼睛。

他留着胡子,那显然和他的年龄不配。

那种或许是因为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没有工具而造成的乱渣渣的络腮胡子,从他的耳朵根开始,顺着左右两颊参差不齐地爬行下来,又扭动着汇集在他的下巴处,毛乎乎地把他的嘴唇周围上上下下地绕了一圈,使他那本来还显得年轻纯真的脸蛋,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让人难以捉摸。

他穿着一身已经破烂不堪的旧军服,肩挎着一个不知是什么年代但仍然显得很结实的军用帆布腰袋。那腰袋里好像还放着金属用品什么的,沉沉地把挎在他肩上的腰袋压得直往下甩。

他也许是因为左脚受过伤,走路显得有点瘸,所以走动时腰袋里发出金属物的碰撞声,使他不得不时常停下脚步向四周窥视,直到确认自己仍然处在安然无恙的状态中,他才会抱起那个帆布腰袋,继续朝着暮色深处走去。

他的步履踉踉跄跄。那感觉有点像喝醉了酒的汉子一样,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只是与醉汉不同的是,他那种因为极度疲倦所造成的步行中的半睡眠状态,却一点也不会影响他那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警觉的思维。有时候浓浓睡意使他的感觉变得朦朦胧胧,以至于不得不闭上眼睛去小憩一阵时,那残剩着的思维,竟然还会命令他那笨重的身体,慢悠悠地倒在近处的草堆或树丛里,以至于在昏睡过去时,也不会让那些过路人或者是路过的野兽发现他的身影。

也许是因为刚刚下过阵雨的关系,通往渔村的小路显得泥泞不堪,再加上西边紫褐色的火烧云燃烧将尽,空气中最后的光泽都随着大地上冉冉升起的雾霭一起变得黑暗难辨,使赶路人脚下的路显得越来越难走。他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把一长串脚印留在身后,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危险,可是如今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或许已经成了一个被追踪的人,至少他的心里是那样认为的。为此他从来没有回过头去看他至今为止所走过的道路。

这一点正像恶狼在离开旧巢去寻找他乡新穴时从不愿意走回头路一样。因为被追踪的人和走投无路的狼都相信,警察或猎人此刻一定会守候在他们原来的所在地,期待着他们迷途知返呢!

天黑了,原野一片苍凉。紫色的浓雾和海边吹来的晚风一起呼呼地升腾着,把那种叫不破的静寂和望不穿的凄黯,笼罩在赶路人的周围,使他在无形中感到恐惧。

他停下脚步眨了一下眼睛,甩着脑袋,哆嗦几下。

这是他试图赶走睡魔的习惯性动作。

他睁大眼睛望着四周,觉得从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已经变得冰凉,使他忍不住地举手去擦。可是现状很快又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因为他的上衣已经褴褛不堪,破烂的袖子从肩膀开始被撕成了布条,已经难以遮住他那裸露着的双臂,更何况他手臂上渗出的汗水此刻正顺着他腋窝往下淌着。

饥饿使他发慌,嗓子还渴得难受。这种状况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他摘下毛巾擦了一下脸,瞪着眼睛,把炯炯的目光向黑暗中撒去,似乎想去发现些什么。

可是除了近处那几棵小树和荒野中的那几丛芦苇的影子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就这样站着,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荒凉的世界。

他终于看见什么了。

那是一个小水塘。尽管水塘上面漂浮着水草,可是他还是从天边残剩的余光里,看见了水草下面晃动着亮光的流水。

“呵!”他嚅动着嘴巴轻轻地叫了一声。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欢呼声。

他摇摇晃晃地向水塘走去,那流水唤起他对生命的渴望。他跪在水塘边,俯下身子,把脑袋伸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尽情喝了一阵子。

“呵,好甜!真是救命水呵!”他嘟囔着用手掌擦了下嘴巴,可眼光却射向另一个方向。那边有上天给他送来的礼物。

被他的眼睛盯住的是只绿色的青蛙,它正停在水草上鼓动着下巴,瞪着眼睛望着他。

人和蛙互相望着,那种静止着的画面显得奇特又骇人。

他扑了上去,全然不顾没到他膝盖的流水。然而那青蛙“哇”的一声,轻轻一跳,把位置移到了另一片浮萍上,躲开了他的攻击。

青蛙的这一招似乎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还没等青蛙在浮萍上站稳,他的右掌就伸了过去,连同那片浮萍一起,把青蛙牢牢地捏在了手里。

“哈哈……哈哈……”他狞笑着,把青蛙的两只脚左右一撇,然后用力一扯,蛙腿便血淋淋地被他连皮带肉地撕了下来。他把它塞进嘴里,皱着双眉龇着牙咀嚼着,似乎在吃着海鲜大餐。

他终于把青蛙的第二条腿、第三条腿也塞进了嘴里,并且毫不犹豫地吞咽下去。

他实在饿极了。饿到极处的人的胃就像大章鱼的吸盘,只要可能,他甚至想把整个世界都吸进他的肚子里。

屈指算来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伴随着这种日子的除了恐惧和不安以外,再就是苦苦的思念。

他在想念着他的父母、妻子、恋人,还是孩子?

没有人知道!

不过我们从他那深沉的眼睛,不断闪烁的眼光和他常常用牙齿咬着下嘴唇的神态,还是可以感觉到煎熬在他心中的那种情感。

毫无疑问,此刻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讲,他的状况都已经达到了极限。虽然眼前还有生路,危险并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么快地降临,但是他觉得整个天地都在和他作对。因为对于他来说,大地是墓穴,而上天正是殓衣。

他左顾右盼、神色可疑,那样子绝不像一个过路者。他只是一味地往落日的方向走着,却对他所处的环境和所要去的地方一无所知。

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从西南方的远贺江,还是从芦屋海滩的礁石边?

没有人知道。

谁也不认识他。他的命运注定要让他去承受这一切谁都无法想象的悲惨。此刻他站在黑暗里,如同沉没在深渊中一样,听凭命运的摆布,却无法做出任何决断。

晚风吹过来了,带来的寒意使他颤抖了一下。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眼睛却仍然在黑暗中搜索,终于他好像感觉到并且看见什么了。

那是出现在荒野地平线上的一颗星星!尽管她仍然镶嵌在漆黑的广漠中,但那种光芒,那种充满诱惑、迷恋而又是希望的光泽,却是那样吸引着他。

他揉了揉已经被黑暗反射得昏花的眼睛,迟疑着哆嗦了好一阵子,而后突然甩了下脑袋,发出几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清的语言,那样子好像要把紧紧追赶着他的厄运永远摈弃在脑后似的,那种用期望和天真组成的神态,真可以媲美神明!

他盯着那颗星星,果断地蹽开大步,踉踉跄跄却又快速地朝那个方向走去。他相信,希望的大门又向他这个苦命人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