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秤两端的黑衣白衣
平静的海面上,两艘船随着潮汐轻微的上下颠簸着,安妮扯了扯脖子上的蕾丝,她觉得有点紧了,肖娜则不这样认为,她兴奋地照着镜子,她都快忘记穿新裙子的感觉了,只是她对白色并没有什么兴趣,她觉得白色很适合安妮和妈妈,而像自己这样的“勇士”,更适合姐姐身上穿的那种像是墨汁晕染出的黑色。
玛格丽特端坐在镜子前,由崴列特帮她梳妆打扮,她心里有些紧张,又带着些激动,刚才她偷偷地朝着舷窗外看了一眼,整个普希里岛的港口被火炬映成了红色,数不清的人站在港口的广场上等着,等着她女儿的出现。
“崴列特……”为了再确认一次自己是否不是幻听,玛格丽特开口问:“我,和你两个妹妹都要去吗?”玛格丽特怕崴列特误以为自己是因为害怕才询问这么多次,她接着说:“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只是怕我临时忘记该说什么了。不如你再跟我讲一次我要说的话吧。”
崴列特有些无奈的看着母亲,从她告诉母亲她们全家都要参与今晚的审判之后,她母亲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要不然就是对着镜子对脸上的妆容画蛇添足,要不然就像刚才那样拉着她的手要她再重复一次。但在玛格丽特焦虑的注视下,崴列特只能再一次郑重的说:“我的母亲,琼斯夫人,今晚的审判会您必须到场。哦,还有我的两个妹妹。”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玛格丽特才表现出安心的表情,不过崴列特也不怪她,要知道她母亲是正规的淑女教育产物,以前在家碰到客人的时候,她都要用扇子遮着脸离开,更不要提这种几百个人目光所至的大场面了。
“叩叩。”在敲完门后,崴列特打开了两个妹妹准备的房间,两个小姑娘看见她们敬爱的姐姐来了,都小跑着扑进姐姐的怀里,安妮和肖娜的眼睛都亮闪闪的,像是两对儿反射着星空的蓝宝石一样,崴列特的心不由得软了下,随后她再次硬起心肠,只有她掌控了阴影,她所珍爱的烛火才能旺盛燃烧。
“小领主们,准备好了吗?”崴列特看着眼前两个穿着白色礼服的妹妹,没等她们回话,就接着说:“没准备好也没时间了哦。”于是她拉起两个妹妹的手,去隔壁接她们的母亲,玛格丽特本来还有着一丝紧张,但看到自己的三个女儿都这么好看,喜悦和满足冲散了紧张,她对着三个女儿正经的行了个淑女礼,她三个女儿也用同样的礼仪回礼。
眼尖的马歇尔看见船长室内的蜡烛被吹灭时,就小声命令内森和他的手下站好,二十名水手和二十名士兵,肃穆的站在不知何时搭建起的半人高的木台子上,而在这些站着的人面前跪着一长溜的人,这些人虽然看起来和台下的农民们别无二致,但是要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人的精气神和台下的民众完全不同,衣着也比台下的人鲜亮不少。
安迪在这里已经跪了很久了,在经历了丧子和丧妻之痛后,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只有自己活着才能为他们报仇。他冷静的思索着自己是海盗的证据有多少,而他又能靠什么来推诿抵赖过去,他们一家超过两年都没有做过海盗了,不是因为他们不想,仅仅是那些来往船只都请了护卫舰他们无法强行登船罢了。
见过两年前事情的人都死了,他很确定。想到这儿,他心中大定,不管眼前的这群人怎么知道他的身份,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那么无论他们有没有证人或证据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在他这个慈祥的老人和傲慢的贵族之间,农民们肯定是站在他这边多一些,甚至,他眯了眯眼,甚至可以将这一群人彻底的赶出这里。
……
高台上整齐地摆着四把扶手椅,崴列特、玛格丽特、安妮、肖娜四人依次走上高台再依次坐下。玛格丽特和她的两个小女儿的白色十分纯粹,在许多出生就在这座岛上的居民看来,唯一能和这身衣服比白的只有天上的月亮,连贝壳都没这么白的,两位小姐还不够高,人们看的不是很清楚,而另一位夫人沐浴着月光,慈祥的坐在那里,眼睛和嘴巴都充满着怜悯的笑容,马歇尔看着这位夫人,感觉玛利亚如果真的存在,长得无非也就是这幅面孔。
但是比起跟月光一样的白色,更吸引人目光的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黑色。
那个平日里或严肃或温和的淑女,此时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她就是黑暗本身。
那位淑女,不,此时她更适合“琼斯女士”这个身份,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与她之间的鸿沟,她带着红宝石耳坠和洁白的珍珠项链,剔透的宝石像极了凝固的血,不禁让人想起了下午的那场围捕,无论是那场围捕的参与者还是旁听者,都忘不了那两具尸体。想到这儿,不少人的眼里平添了畏惧,低下头,再也不敢看这位冷酷无情的琼斯女士。
“开始吧!马歇尔。”崴列特的开口终于打破了这个沉默但不沉寂的黑夜,台下的居民们看见那些背着燧发枪的人从船上抬出一个又一个箱子,而那位平日里紧跟着琼斯女士的船长也赫然在列,他身穿着海军的制服,脸上的胡子也被打理的熨熨贴贴,绿色的眼眸像是深林中的蝮蛇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随着那位船长一次又一次的弯腰,那一个又一个木质箱子也接连打开。
“哇!”那是什么?一个女人无意识的勒住了怀中的孩子,孩子哇的一声大哭把她吓得醒了神,虽然她轻柔的安抚着她的孩子,但是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些箱子,不只是她,周围但凡是眼睛好的,都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些箱子。
安迪和他的家人自然也看着那些箱子,只不过他们的心里在滴着血罢了,这些东西本来他们是要运出去卖掉的,结果这个“琼斯女士”从天而降,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老安迪紧紧地咬着牙,他已经能够尝到嘴里那股淡淡的腥味了。
马歇尔看着台下那帮农民死盯着这些箱子,脸色有些好转,哪怕是他在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第一个想法也是占为己有,他估计那些士兵们也是这么想的,别以为他没看到,当时跟他吹牛的那个老东西眼睛都要绿了。只不过那群老东西死不承认,而自己却不小心张大了嘴。就因为这件事儿,他被这帮以前的同僚笑话了一个下午,他们笑话也就算了,连内森那个臭小子也在一旁绷着嘴,真是气死他了。
“报告长官!赃物清点完毕!”马歇尔再也不看那些让他丢人的宝贝,仰起头对着崴列特大省报告。
这一声打碎了那些农民们的白日梦,更让他们清楚的认识到这些东西是赃物,是海盗杀人得来的,想到这里,有些人在心里对着他们的主忏悔,忏悔自己差点因为这些东西就迷失堕落,希望他们的主不要剥夺他们上天堂的机会。
“现在宣读罪证!内森。”崴列特继续下着命令。
是!村民们听见那个男孩用清澈的嗓音回复。
“一八二零年,抢劫并烧毁杜松子号商船!”随着内森的宣读,一名士兵从那些箱子里抽出一个胸针,它是杜松子号船长的妻子送的护身符。
“一八二二年,抢劫布兰斯岛码头。”这一次,士兵拿出的是一杆生锈的长柄斧,这是布兰斯岛的特产。
……
“一八三零年,杀害伍德夫妇及格雷特先生!”内森这一次的宣读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敢置信的看着台上的男孩,随后更多的人盯着那些他们曾经的邻居、朋友甚至是伴侣。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是当年的事情还是有不少老人记得,那对善良热情的夫妇出海后被波塞冬拉进了宫殿,再也没有回来,那天同样在海边钓鱼的老格雷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在他们惊疑不定的时候,一个男人站上了台子,老约翰看着这个熟悉的面孔,失声大喊:“巴德·伍德!”
人们这才想起这个存在感很低的男人是谁,男人穿的整整齐齐,双眼通红,用带着颤抖的声音诉说着当年的事儿,台下的村民从惊异到哗然再到愤怒,原来这么多年来消失的人都已经惨遭毒手了!台下有位苦苦盼着女儿归来的男人已经跪倒在地,他悔恨的想着那天为什么要让女儿出海,但是他的哭声被群众愤怒的叫喊声盖住,没有第二个人听见。
时候到了,崴列特对着马歇尔使了个眼色。
马歇尔立刻会意,他用闪着寒芒的弯刀挑出海盗安迪嘴里的布,大声诘问:“堕落的海盗!你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讲?”
终于到这个时候了,海盗头子这样想着。他抬起头,用满是褶皱的脸挤出一个悲伤的表情,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完这句话后,他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而台下的反应果然如他所料,愤怒的叫骂停下了,而西岸的某些人听到这句话更是以怀疑的眼神看着一身黑色的“琼斯女士”。
“你是说,我诬陷你是个坏人?”崴列特用平常的声调开口询问,人们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透她的想法。
安迪抬起头,看着台上穿着低调而又不低调的女人,他眼里闪过一丝恶毒,然后用悲切的声音呢喃:“您那样高贵的人,一句话不就断定我的罪责了吗?对我这样一个必死的人,就不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了,如果您真的有一丝半点的仁慈,就让我们一家人一起走向天堂吧。”他这一句话,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台下居民们内心的怀疑,他们想起这个被绑着的海盗曾经是一个多么仁慈的人,有人生病了,他找药草救治,有人快饿死了,他从火堆里捡出两个香甜的土豆给人家吃,而自己则吃着不知名的野果;这样一个善良的老人,真的如那些傲慢的上等人说的那般吗?
此时,台下突然有个中年男人开口:“琼斯夫人,您说的这些东西无非是您的一面之词,并且我确信巴德·伍德那身好东西也是您给的。像他那种窝囊的东西,谁给点好处他当然是要为那个人说话。”
“大胆!”马歇尔立刻抬手,用弯刀直指那个中年男人的头,好像那个男人再说上任何一句不敬之词,他的性命也就到此位置了一般。
崴列特看着虽然害怕但还是不肯后退半步的中年男人,他背后是那些沉默但是因认可这番话而凑到一起的人,她不禁有些想要夸赞安迪这个心思缜密的老海盗,可惜啊,无论这个海盗怎样的巧舌如簧,无论他之前的威信有多高,今晚都注定是他的终局。
“好了,马歇尔。”台上的黑衣淑女不知何时走到了那位船长的身边,蓝色的眼睛扫视着台下的所有人,有人愤怒,有人迷茫,而有的人则沉默着怀疑。
在看完台下人们的反应后,她好像突然觉得有些无趣,径直地走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安迪,从袖套里拿出一把短短的燧发枪,顶在这位“宁死不屈”得老人头上,安迪真切的感受到了眼前这个淑女的杀意,此时他才真的开始害怕,他害怕这个淑女像他们这些海盗一样不讲名声。
不过崴列特并没有开枪,她拨弄着紧绷的扳机,安迪的眼珠子随着她的手指不停晃动,台下的人也屏住了气,那个出言驳斥崴列特的中年人此时也感觉到了腿软,刚才他一时气愤,出言不逊,如果眼前的这个人真的蛮不讲理,那么他今晚必将血溅港口身首分离。
像是玩够了一样,崴列特把火枪从安迪满是皱纹和冷汗的头上拿开,站直身子,转过身看向台下的五六百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她一一扫过,所有被她扫视的人都低下了头,有的是因为心虚,有的是因为害怕,但无论如何这个女孩儿的面容在他们心里已经和恐怖划上了等号。
“砰!”
居民们纷纷尖叫着趴下,就像白天一样。片刻之后,有胆大的抬起了头,发现安迪虽然倒在地上,但是身上并没有哪处开了花,只是面色惨白的倒在那儿。显然那位为琼斯夫人,只是朝天开了一枪。
“根据大不列颠法律,你们这些污蔑诽谤领主的人全部都要绞死。”崴列特面无表情地用最温和的语气让人手脚冰凉,她在台上来回踱步,皱起眉头思考着什么,是在思考他们是杀是留吗?一个泪流满面的人无比后悔自己没有坚定的站在琼斯女士这边。
“我不需要你们崇敬,小可怜儿们。”崴列特时隔几分钟再度开口,她瞥了眼已经面无血色的中年人,朝他走去。而在中年人的眼里,他看见美艳的死神向他走来,蹲下,把枪顶在他的头上,说:“但是我更不会允许你们污蔑我,诽谤我。”
话音刚落,“死神”就拿走了她的枪,再次揣进袖套,走上台。
“但是我的母亲,她不喜欢我杀人。”她看向自己一身洁白的母亲,玛格丽特有些发愣,这是她的老毛病了——一到关键时候就愣神,幸好肖娜反应的快,小声地喊了一句:“妈妈!”玛格丽特立刻反应过来,做出一副悲悯的表情,她侧过头,好像是不忍心看见这么多人丢掉性命。
“所以今天,我发发我的‘慈悲’”,说到这两个字,崴列特想时听到了什么笑话,无声的咧了咧嘴,继续说:“让你们看看你们有多么可笑。”
“起来。”她这样命令着,台下的人纷纷站了起来,偶尔有那么几个因为腿软起不来的人满脸惶恐,不过崴列特并没有去管他们。
她高举手中的悬赏令,羊皮纸已经有些发黄,但是上面的人物肖像却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清晰。
“丹尼埃尔·沃森!”她踩在安迪的头上,轻轻地碾着。
“这张悬赏是我在约克郡拿到的。”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着,嘴边的笑意无限的放大,此时的她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女巫,她的影子肆意而张狂的追逐火光。
台下中年人的脸色终于一片死灰,他以前见过悬赏通缉,也见过这张悬赏统计上的印章和签名,这是真真切切的由女王签发的悬赏令,而画像上的人脸,显然就是十年前的安迪,不,十年前的丹尼埃尔·沃森!
被人利用的痛苦,被欺骗的愤怒,让这个静静等死的男人突然冲上台,死死的掐着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的老海盗,不过身边的士兵在下一刻就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摁在地上,他没办法再动弹哪怕一点,于是他死死的盯着这个骗子,这个杀人狂,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如何,‘无辜’的邻居们?”崴列特笑着开口,说:“你们不信我,还不信维多利亚女王吗?”
她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的走上高台,坐回她之前的位置,带着笑容眯着眼,看向下面战战兢兢的人群。
那些士兵们目睹着这一切,也觉得心里有点发颤,明明只是一个刚到十六岁的少女,为什么有如此的气势。
在众人战战兢兢和安迪大脑一片空白之中,黑衣服的琼斯女士和白衣服的她的母亲侧着头说了些什么,台下居民们本来冰冷一片的内心突然点燃了求生的本能。他们纷纷跪在地上,祈求琼斯女士的母亲的仁慈,祈求她原谅自己这些人的浅薄与无知,祈求她至少放过自己的孩子。
玛格丽特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她表面上一派仁慈怜悯,但其实内心已然刮起翻天巨浪。她的女儿居然聪慧至此预测人心走向,但她和两个小女儿还在原地踏步,当她好不容易跟上女儿的脚步时,崴列特却又领先了他们一大截。说句实话,如果不是崴列特从出生就一直在玛格丽特身边的话,她甚至要以为崴列特是威廉和那个法国女人的产物——聪慧、伶俐却又杀伐果断。
“好了。”崴列特举起右手。
台下的哭声、叫声和求饶声瞬间凝固,虽然他们这般哀求,但是他们的生死仍然处在琼斯女士的一念之间。
众人屏气凝神的看着崴列特,他们期待的同时充满了惧怕。
“丹尼埃尔·沃森的家人。”崴列特指着跪在台上的人,说:“其中任何参与过海盗行为的人,立即处死。”
“至于丹尼埃尔·沃森本人,因罪孽深重,必须带回约克郡绞刑。给那些海上冤魂一个交代。”
“至于你们。”崴列特开口说,台下的人们盯着她的嘴唇,“要感谢我仁慈的母亲。”
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复,但是台下的众人知道自己已经逃离了死亡,他们纷纷跪倒在地赞颂着“白衣夫人”的仁慈,也赞颂着“琼斯夫人”的明智,在燧发枪士兵们让出一个口子之后,他们争先恐后的逃离这个一个晚上就让他们明白生命脆弱的港口,同时脑子里也记住了两个身影——黑衣夫人和白衣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