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桥乡、醉乡

记得十几岁回老家绍兴，一大早从钱塘江边西兴乘船，看到越山之秀，越水之清，我初次陶醉在这明静的柔波里。在隐约的层翠中，水声橹声，摇漾轻奏着，穿过桥影，一个两个，接连着沿途都是，有平桥、拱桥，还有绵延如带的纤桥，这些玲珑巧妙、轻盈枕水的绍兴桥，它们衬托在转眼移形的各式各样的自然背景下，点缀得太妩媚明静了。清晨景色仿佛是水墨淡描的，桥边人家炊烟初起，远山只露出了峰顶，腰间一绺素练的晓雾，其下紧接平畴，桥远望如同云中洞，行近了舟入环中，圆影乍碎。因为初阳刚刚上升，河面上的水汽，随舟自升，渐渐由浓到淡，时合时开，由薄絮而幻成轻纱。桥洞下已现出深远明快的水乡景色，素底的浅画，已点染上浅绛匀绿，河的深广，山的远近，岸的宽窄，屋的多少，形成了多样的村居，粉墙竹影，水巷小桥，却构成了越中的特色。晌午船快到柯桥了，船头上隐隐望见柯岩，而这水乡繁荣的市镇亦在眼前了，船夫在叫：“到哉，到哉，柯桥到哉，落船在后面。”船泊柯桥之下，香喷的柯桥豆腐干，由村姑们挽着竹篮到船上来兜销了，我们用此佐以菜汤下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吃得那么甘香。午后乘兴前进，船从水城门驶入市内，在我的脑海中，那点缀古藤野花的水城门与斑驳大善寺塔所相依而成的古城春色，再添上岸边花白色的酒坛在水中的倒影，既整齐又明快，逗人寻思，引我浮想，是桥乡也是醉乡。在水乡、水巷中，如果没有这许多玉带、垂虹，因隔成趣，形成千变万化的空间组合，是不可能负此嘉誉的。出了绍兴城，在舟中游览了东湖。东湖是一个水石大盆景，山岩固灵，而湖中桥横堤直，岸曲洞深，景幽波明，山影、桥影、桨影、人影，神光离合，实难形容。东湖之景，得桥始彰。舟前行两岸，新绿在目，而山映夕阳，天连芳草，越远越青，却越耐人寻味。晚晴不过暂时的依恋，转眼，已现朦胧的薄暮了。望中看到桥影中的灯火影，我们的行程快结束了。这时车已到来，在客店人员的招待声中，离开了看尽越中山水的船座，它勾起了我五十年后如梦如幻、如画如诗的回忆。也就是我垂老之年尚要编写这《绍兴石桥》的动力。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4年我应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之邀，普查浙中古建，水游了越中的名迹遗构。后来在一个暮冬的寒天，乘着乌篷船，缩身上禹陵，筹划修建工作。水寒山寂，朔风吹篷，寒不能忍，暂避桥洞之下，觉温和多了，我分外地尝到了桥的另一种滋味。至于大暑之天，桥洞又是纳凉的洞天福地。而桥头望月，桥阑乘风，桥堍迎阳，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宜越人之爱桥，故无桥不成市，无桥不成村，无桥不成镇了。绍兴石桥之多，堪称天下第一。

小舟咿呀，帆影随衣，远山隐约，浅黛如眉，尽入圆拱。平梁之中，方圆构图，画与天工争巧。水上之景，赖桥以成，绍兴有近五千座的桥，恐穷尽天下画工，无以描其漂渺凌波之态，人但知山阴道上之美，而不知桥起化工之妙。

一舟容与清波里，两岸稀疏野菜花。

山似黛眉谁淡扫，水边照影有人家。

青青隐隐水迢迢，是处人家柳下桥。

晓雾蒙蒙春欲醉，黄鹂几啭出林梢。

三步两桥接肆前，市头沽酒待尝鲜。

渔舟唱晚归来近，水阁人家尽卷帘。

这三首是我那次去安昌镇归途中写的，绍兴的村镇，其幽闲恬淡，适人乡居，确是耐人寻味，甘心终老之处。桥在整个村镇中起着联系的作用，东家到西家，南头往北头，都要经过桥，桥与桥相连，桥与桥相望，而相隔人家白墙灰屋，倒影在水流中，水上有轻快的脚划船，有平稳的乌篷船，门前屋后皆是停舟处，划船对老人小孩来讲，仿佛城市中的自行车，太方便了。老人戴了毡帽，悠闲地坐在小舟上，口含了短短旱烟管，两脚有节奏地运动着，舟如一叶飘水，景物神态，悠闲自适。安昌这个镇上有着十余座不同桥梁，支流上还有小桥，桥边酒楼临水，人语衣香，暮春初夏，夕阳斜射于桥的鬓边，照影清澈，数声早蝉，声嫩音娇，向晚的五月天，景不醉人人自醉了。这样的水上人家，绍兴处处皆是，也唯有在绍兴处处都能领略到。

“小桥通巷水依依，落日闲吟到市西。柔橹一声舟自远，家家载得醉人归。”人们都称美绍兴城，是水乡城市，我说绍兴是水乡村镇、水巷城市，比较妥帖一些，因为绍兴城外弥漫着广泛的河流与湖泊，村镇都安排在水上，无处不可通舟，而城市呢？周以护城河，环以城墙，有陆门水门。过去水门交通，远超陆门，那大舟小船，清晨鱼贯入城，中午或傍晚又相继返乡。城中的交通很多是水陆并行，有一路一河，有两岸夹河，亦有只存水巷，仅可通舟。所以河道成为绍兴的动脉，无水未能成行。而桥名又多取吉利，每当喜庆，花轿行径所过之桥，在西北方向要过万安、福禄两桥，东北要过长安、宝祐两桥，往南要经五福、大庆两桥，事虽近迷信，亦可以看出绍兴桥梁之多，与人们的生活所起紧密的关系。在城市因桥所起的街景，亦就是人们所谓的水乡景色的组成中心。这些有桥与塔，桥与住宅，桥与廊，桥与寺观，桥与戏台，桥与牌坊……而建筑物中又点缀了桥。其形式大小，可说是因地制宜，极尽变化之能事。从步石、纤桥、梁桥、拱桥、三脚桥、八字桥……古代劳动人民凭其对石桥的巧妙运用，可以灵活自如地应付各种水上的需要，那是太伟大了。如今新建之桥几乎只有一种拱桥形式，有点太单调了吧？

几人识得闲中乐，邂逅风情别样浓。

日午闻香桥下过，乡人贻我酒颜红。

玉带垂虹看出水，酒旗招展舞斜阳。

人生只合越州乐，那得桥乡兼醉乡。

桥乡、醉乡，唯绍兴得之，在城乡风光的组成中起主导作用的，应该归功于桥，我们用桥作为线索，将绍兴水上风光记录了下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绍兴是我国石桥宝库，在世界桥梁史中占极光彩的一页。我们对它的桥做了全面的调查，前后花了三年多的时间，虽然不能说行遍了每条河流，但基本上是做了尽己所能的普查了。工作中有春秋佳日，有炎日寒冬，也遇到雨狂风暴，总之大家是付出了一定劳动的。

1982年，后收入《春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