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牯牛潭(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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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吃饱了胀的慌

白牯牛潭北边农田,昔日单干时,一家一块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碎片,经过近几年田园化整治,已经连成一片,一马平川。俗话说:“打春一百,操镰割麦。”“小满不满,家家磨镰。”这几天,正是麦收时节。新引进的荆麦一号小麦,经过公社农科站来人手把手传教合理密植、施用土化肥、打土农药除虫等新方法,现已长得齐腰高,株株挺立,颗粒饱满,形如棒槌。一眼望去,漫无边际,麦浪滚滚,金光灿灿。窦风亭昔日的菱角田,周边已无任何界埂,只有靠近大潭子,原标记地界的三棵杨树,呈三角形挺立在金黄色的麦田中,高大挺拔,葱茏俊俏,像三支飘逸绿色烈焰的火炬,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潭水中,宛如一幅平铺的天然油画。

麦田中一条被遮掩的小路,静静地伸向远方。路旁,割麦的女人们,排成一行,叉腿躬腰,左手捋麦秆,右手操镰刀,唰唰的边割边向前,身后一片倒伏的麦穗,等着男人们来打捆,挑担进场。

日头当空,生产队公共食堂开饭的钟声还没敲响。女人们偶尔伸直腰,撩起衣角,擦擦满头热汗,露出白花花小肚皮,就势扇一扇滚烫的身子,又俯身开割。几个胆大的小媳妇,干脆解开衣扣,敞开前胸,任忽闪的衣襟,送来一丝凉风,吹拂胸前半边山丘。

曾独梅排在中间,割在前头,左右各有八九人雁阵似的跟在她两侧。一上午,女人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已割了五六亩,倒不觉得累。独梅撩开嗓门,唱起了割麦小调:

握紧你的镰刀,叉开你的胯!

呼啦呼啦好溜唰。

握紧你的镰刀,叉开你的胯!

呼啦呼啦到头啦。

握紧你的镰刀,叉开你的胯!

呼啦呼啦收工哒。

“胯子底下有么家?”十几个娘们本应随时唱和,呼啦呼啦地喊一阵子,可突然有人冒出这么一句。接下来,胡乱应着:

“有你男人的小雀雀。”

“还有你底下的小雀窝。”

这些已婚的娘们,不愁了吃,不愁了穿,日子过滋润了,聚在一起,搅浑逗乐,疯起来,阎王爷都挡不住。

“你们看,那是哪个来了?”一个眼尖的小媳妇,看到小路远处走过来一个男人。

“先智,”“风亭”,“窦会计”,“铳气”。女人们按各自的说法认出了来人。

当年独梅出嫁,陪吃十姊妹餐的一个外姓姑娘,嫁在本村,听过玉珍跟独梅讲新婚房事的壁耳,趁机又闹起来。“哦哦,又疼又舒服啊。”“哦哦,风亭哥么家都会。”独梅追逐她打闹一阵子。

“听说他下身有七个眼。”

“瞎说!哪来这多?”

“一个肚脐眼,一个屁眼,肚皮上叫犁头尖顶了一个眼,屁股上还有四个枪眼,不就七个眼?”

“信不信,扒开看看。”

“你们先猫下来,等他走近了,听我的。”一个稍大风亭几个月的远房本家嫂子,悄声吩咐。这里风俗,嫂子和小叔子无大小,尽管闹无妨。但弟媳在大伯子面前,笑不露齿,动不露肘,不能马虎。有两个本家弟媳早早躲到一边去了。

窦先智身穿土布白褂蓝裤,裤腿挽在膝盖上。一顶破旧斗笠,斜扣在头上,遮住偏西的阳光。脚踏帮子裂了缝的旧布鞋。手里提个布袋,里面装着账本和九柱算盘,还有那支赵扶民送的圆珠笔,已经换了好几十根笔芯,裂了口的笔筒用胶布转圈贴着。他刚从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开会回来,边走边想着烦心事,丝毫没有察觉一群娘们正等着他。

待先智走近,本家嫂子从麦地钻出来,挡住他的去路,嬉笑着拉住他。“兄弟呀,走累了吧?停下来撒泡尿吧!”不等他回话,独梅几个一哄而上,把他摁倒在刚割过的麦茬上,七手八脚扯去他的裤腰带,把裤子撸到脚脖。围观的人笑着叫着:“快来看啰,屁股上真有四个眼。”

先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傻了,一手捂住下部,一手撑住头,俯身趴在地上,嘴里不停地求饶。“姑妈,姑奶奶们,莫闹了,我服了。”他知道合作化以来,聚在一起干活的女人,常常作弄男人取乐,台上不少男人被扒过裤子,今儿轮到自己,不服不行。

女人们并不饶他,嗝吱肘窝,拉扯下部,弄得他满地打滚。这时,几个背草绳、扛冲担的男将走过来。打头的窦为斗忍住笑,把冲担往地上一扎,故作威严,呵斥道:“莫疯了!收工,回去吃饭。不成体统,吃饱了胀的慌!”

女人们见有长辈来,停住手,嬉笑着散开。本家嫂子说:“您说的是,一饱百事不愁。吃饱了,闹着玩呗!”

风亭爬起来,扯上裤子,找到他的布袋子,撒腿往村里跑,嘴巴放硬话:“今儿算你们狠!回头告诉我那几个兄弟,擂肿你们这些娘们臭屁股!”

村里传来钟声,女人们欢笑着收工,回食堂吃中饭。

公共食堂设在姑奶奶屋前禾场上。去年夏,窦曾台高级社并入谢仁口公社,变成了这个公社的第三生产大队第五小队。秋收后,就地从队里窑厂运来灰砖,砍几棵归公了的杨柳树,搭建了这个供全村三百来人吃饭的大食堂。食堂早中晚三餐分两帮吃,干重活的男人先吃,妇幼老人后吃。食堂前的一棵大树杈上,挂了块破损的犁头毕耳,管食堂的曾善明定点敲响,人们拥进食堂,不分一家一户,自操碗筷,排队到大木桶里舀饭,到装有一荤一素的大铁桶打菜,菜盖饭上,或凑在室内一排排长条桌边,人挨人地聚餐,或端出室外,走着站着蹲着,自顾自单独吃。带娃儿的女人和婆婆姥姥聚在一起,喂了娃儿喂自己。手脚不便出不了门的老病残,要么家人送去,要么曾善明支使人端上门。因此,每到开饭,全队人如过年过节,似赶街赶集,热闹得不得了。尤其半大不小的娃儿,早早等在毕耳下,捂耳朵听声响,追逐打闹,等着开饭。

窦先智来到食堂门前,看到他的二儿子兵舫,独松的大儿子丢狗子,各领着一帮跟他们差不多刚穿上死裆裤的男娃们,手持麻秆,扮成红军白军拼刺刀,正杀得昏天黑地。曾先炳和独梅的大女儿后秀,领着兵舫三岁小妹姣兰与一群女娃,在一旁喝彩叫好。这群娃儿,在本村刘四先生家里读私塾,学些《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之类的东西。他们中午放学,等大人们放工后一道吃饭,饭前先胡闹一场。窦先智开会回来,心里本来就烦,又被扒过裤子,更是窝火,连声吼道:“狗日的们,吃饱了胀的!饿你三天三夜,看你闹不闹?”娃儿一哄而散,分头去找陆续来食堂的家里人。

窦先智朝室内张望,没看到男人们吃饭,在门口停住脚。门框边贴了副对联,年前窦为圣念的词,刘四先生写的字:

今日吃明日吃日日有吃

男人喜女人喜人人都喜

横批:有吃就喜

平日见这对联,并没怎么在意。今日,窦先智被吃饱了发胀的女人扒了裤子,再看这几个字,竟生出一些感慨来。人生在世,转来转去,围着一个“吃”字。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饭,这话不假。没得吃的,命都没得了,哪谈得上别么事?旧社会,苦来苦去,苦的没得吃;忙来忙去,忙的还是个吃。刚解放时跟玉珍好个争,她宁可用光洋给儿子打狗圈,也不肯换粮食填饱肚子,硬说先顾面子再管肚子。说什么面子是外人看的,肚子是自己的,别个看不到,自己再饿也忍得住,不丢丑。憨话!没得肚子,面子有屁用?睡在棺材里,戴狗圈跟不戴狗圈,未必还有什么不同?

“喂,发么子呆呀?还不进去吃饭!”玉珍从肩上放下连枷,拄在地上,在先智背后喊了一声,又咯咯笑了,说:“让人家扒了裤子吧,丢不丢丑啊?”

这几天,生产队把劳力分成了好几个组,青壮年女将割麦子,中老年妇女在禾场打麦子,中老年男将梱麦挑麦,青壮年男将在中府河边挖泸沟。玉珍虽说是壮年劳力,但正怀着娃,算作体弱,跟一帮老妇打麦子,收工回来路上,听说男人被扒了裤子,显得有些自豪,还有些许得意。

正说着,独梅那帮割麦子的女人围上来,七嘴八舌起哄:

“有么子丢丑?别个男人想都想不到!”

“哟,两口子在这里说悄悄话呀!天黑了到床上说呗!风亭哥么家都会。”

曾善明走过来,拉先智一把,轰走女人们:“吃饱了,没得正经事!快吃了,到托儿所喂娃儿,早点下地,今儿天黑了开饭。小娃儿们下午放学,等谢仁口读高小的大娃儿回来,一起到麦田赶麻雀。”

独梅这帮人拥着玉珍进屋打饭。兵舫带姣兰和后秀跑过来,拉着自己的娘进屋。先智跟善明靠墙角蹲下。

先智问:“大爹,队长那帮男将怎么没来吃中饭?”

“说是怕耽搁时辰,就在工地上吃。饭菜派人送去了。夜饭也不回来吃了,还是叫人送。说是挑灯夜战,跟月亮赛跑呢!”没等先智回话,善明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一个事。照这么个吃法,食堂只能撑半个月,没得大米了。听说你还管着上万斤谷,是不是早拿出来碾了,也好接济上?”

先智心头一咯噔,干咳两声,掩饰慌张,说:“没得这个事啊,您听哪个说的?”

“要是没得米了,只好靠这次夏粮顶上。小麦面和豌豆吃不惯,又不经饿。栽秧割麦两头忙,只怕男将挺不下来哟。”善明不接先智的话茬,自顾自地说。

土改时,曾善明划了个上中农。窦为新睡过曾善明婆娘,自认倒霉,遇事听他的话,自报当了中农,甘愿跟曾善明做伴。搞互助组,他俩怕别人沾光,硬撑着单干。到了初级社高级社,看到哪些贫下中农渐渐日子过得比他们好起来,突然感到世道变得不像个样,钱多没得么子用了,买不了田地,雇不了长工,收买不了干部,更娶不了二房。家产沦落为摆设,富有不再遭人眼红,人的贵贱与钱多钱少没得关系了。再看到入社后,田地、耕牛、大型农具可坐拿百分之五十五的收益,两人便扭扭捏捏入了高级社。不曾想,半年后,高级社并入公社,原本属于他们的家产一夜之间归了公,改了姓。这下子,两人死活不干了,坚决退社,要回自己的田,自己的牛,自己的农具,放手单干。哪知干了半年,再也干不下去。田边的路,河沟的水,播的种子,撒的农药,都是公社的。这两个人要用,觍着脸看社员的眼色。这倒过得去,一个台上住着,多少沾亲带邻,生产队并不为难他们。可是遇到抢种抢收这样赶急的事,他俩就抓瞎了,不是麦子倒地发芽,就是棉花烂在田里发霉。人家公社社员吹一声哨子,百把人打个冲锋,该收的都收回来了。要是遇到水旱虫灾,他俩干瞪眼,呼天喊地没得回应。没法子,他俩又入了公社。当了半年的社员,眼里看的,耳里听的,身边碰到的,全是他俩没想到的。共产党真厉害,毛家爹爹真狠,硬是把这些穷光蛋搞得有吃有穿,有模有样,欢天喜地。于是,他俩定下心来当社员。生产队用他俩的一技之长,安排窦为新当了服务组长,专管垒墙盖房修路编筐一类杂事。曾善明则当上食堂、托儿所和供应五保户的管理员,负责全村人吃喝和老少供养。

前些天,曾善明已经摸清了去年队里隐瞒下来上万斤晚稻,就藏在新建仓库地下室里。他管全村人吃喝,眼看食堂快要没米,今年新下来的面粉和蚕豆又只是副食,不经饿,便试探问问先智。见先智不承认,便不再深问,扯个别的话题说:“东头的李家桥和西头的艾家湾,早就开始缺粮了,他们食堂前天把三餐改成两餐了,一干一稀。我们这里怎么搞,你们几个队干部早点儿拿主意。”

“大爹,您先把这几天的伙食安排好,往后怎么搞,我们商量好了再说。”风亭稳住曾善明,进食堂扒拉几口凉饭,提着布袋子,去水利工地找队长窦为香。他急着有大事告诉他们。

一路上,满村的男女老少争着跟他打招呼,诉说自己多早起来干了什么活。有人隔老远也跑过来跟他碰个面,还有人从茅坑出来,提着裤子说有多么多么忙,忙得连拉屎的时间都没有。先智知道这是冲他这个会计兼记工员来的。入社后,先搞大社所有,不久又改成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三大队自行做主,下放给小队所有。生产小队有了生产和分配自主权,社员靠工分来分粮分钱。工分用“死分活计”的法子,劳力分成一二三等,各等固定为十、九、八分,日工和工时灵活加计,固定分之上增加工分,由记工员每日每人登记。社员生怕自己的日工和工时被漏记,自然要变着法子跟记工员打照面。要是往日,先智会停下来,跟每个人说声“晓得您出工了”,“本子上记着呢。”可今儿他心里有事,遇人点个头,“嗯”一声就离开了。

走到半路,他停住脚,想了想,转身朝队里仓库走去。

五四年那场大水过后,窦曾台除曾善明窦为新两座瓦屋外,其他房屋全被冲垮倒塌。互助组时,村民在低矮茅棚中度日。农业社时,陆续搭建了一些砖墙草顶农舍。进入公社,家家户户住进了砖瓦房。从五七年下半年开始,大搞公路化河网化园林化的三化建设,如今,疏浚后的中府河堤南北坡布满林木,堤下大潭子两侧,原来高出的台基拉平了。一字排开座座青砖灰瓦房,前场后院,左树右竹,掩映在一片绿林之中。大潭子西北连接一条新挖的小河,取名跃进河,穿过冒垴垸,几百亩沼泽地早晚间变成了良田。村后新开出一条公路,直通谢仁口街,过去沿河四五里路上街,现在二三里,夹着屎从街上跑回来,拉到自己茅坑也来得及。公路旁,排水沟相依,林荫夹道,花草镶边。

离公路向北约里把路,接近跃进河,建起了占地七八亩的大禾场。禾场周边,小山似的立着粮垛草垛。沙土拌石灰铺就的场面,一块是晾晒场,正铺晒着新打下的小麦。一块是脱粒场,“稻用石磙麦用枷,豌豆杆子用脚踏。”场边坐北朝南耸立一座高大砖瓦房,是去年底新建的生产队仓库。库内隔成三大间,一间为粮库,一间为棉花库,另一间存放犁耙等大小农具。紧靠库房,一排五间平房,房前挂了个木牌牌,分别写的办公室、民兵连部、会计室、文化室。没挂牌子的一间房,住着仓库保管员罗老坎和他老伴周寡妇。库房另一侧,三面围墙,前檐敞开,并列几个工棚,粉坊、糟坊、篾坊、铁铺、杂货铺,有大有小,各占一间。库房后面,散落着牛圈、鸭棚、鸡棚、猪圈等。生产队这只“小麻雀”,工农商学兵,五脏俱全,都摆在这里。

村后公路岔出一条土路,直通仓库。先智转眼间来到大禾场。

场中一群二等女劳力分两伙正在用连枷打麦子,四五个对面站定,挥起转动的连枷,前面的打下去,退一步;后面的扬起来,跟一步。噼噼啪啪,一上一下,一路打一路走。窦为圣与另一个男将跟在她们后面,用杨杈面对面把打过的麦秆翻个个。这是个技术活,扬起麦秆转半圈,杆儿不散不乱,只有窦为圣这样的老农干得来。有长辈在场,她们说些家长里短的笑话。场上,说笑声连枷声响成一片。村里妇女都喜欢跟窦为圣一起干活,他看么子唱么子,逗得人笑得想哭。旁边有人喊,窦为圣来一个。为圣边扬杈边唱:

禾场上头扬沙土,

王大姑连枷地上拄。

连枷头子转不动,

回去王大打屁股。

被叫作王大姑的女人,丢下手中连枷,追打为圣。为圣讨饶,说不唱你了,唱个别的。

连枷打得噼叭叭,

磨了面粉炕粑粑。

粑粑炕得簸箕大,

吃了两天还剩一大丫。

先智见她们说笑得热闹,活儿干得欢畅,要是平时,早就掺和进来打闹一阵,今日有急事,绕到粮垛草垛后边,躲开了他们,只在心里骂了几句:“吃饱了胀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吃饱了就发疯。”

他上午到大队部开了个会。大队支书在县里参加四级扩干会,不在家,大队长招拢各小队会计布置夏粮预报工作。散会后,大队长把他拉到一边,问去年你们小队瞒产上万斤稻谷,有没得这个事?上边听到风声了,查下来怎么办?他像挨了闷棍,答不出话来,不敢说是又不敢说不是,支支吾吾搪塞过去,急着回来找队长拿主意。中午在食堂墙角,曾善明又问他这个事。他晓得真透了风,要坏菜,便径直去找队长。走到半路,转念一想,先到仓库看看粮食,顺便问问罗老坎,哪里漏了风,心里有个底数好说话。

挂牌子的四间平房,门上都挂着锁。他一头钻进敞开门的那间屋里,看到罗老坎和周寡妇围着一个大簸箕,捡拾一堆麦泥混杂中的麦子。

老坎见先智进来,也不动身,说:“收成好了,就不晓得珍惜了。看看,这么好的麦粒,扫到场边丢了!”

先智说:“您先莫说这个,带我去看看地下那些粮食。”

老坎提一串钥匙,打开粮库大门。库内有三个用木桩外包芦席形成的大围垛,分别屯放着刚收进来的小麦、蚕豆和去年留下的晚稻。插空摆了几个黄桶,里面各自盛着油菜籽、黄豆、芝麻、绿豆之类的杂粮。先智扒开装晚稻的围垛看了看,心里估摸着算了算,正如曾善明所说,恐怕只够全村人再吃一二十天。他轻轻摇摇头,随老坎来到库角边。老坎挪开一个空黄桶,露出一米见方的本板。老坎打开板上铁锁,揭开木板,两人顺板下木梯进入地下库。这个地下库是地面仓库建成后,几个队干部自己动手挖的,外人并不知晓。库底石灰板铺面,四面垒茅草防潮,稻子散放,一直堆到库顶。两人无处插足,看了几眼,便回到老坎的小屋。

“老坎叔,有没得外人来过?”先智问。

“前两天,曾善明来过。说是看看还有几多粮食,好安排食堂用餐。除他,再没人来过。”老坎答。

“他看到地下库了?”

“没。哪能让这个皮筲箕晓得?”老坎问。“风亭呀,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你娃儿别憋着兜着,窝出病来呀!”

“哪能呢?再说,我屁股上早就有四个眼了!我怕么家?”先智叮嘱老坎:“要是有人问起地下粮食,您么家都莫说。跟您不相干。”

“晓得,晓得。你交代的事,我哪能马虎。只是我担心你娃儿太鲠太直,玩不过别人的心眼,怕惹上祸事。”老坎底下“嘣嘣”响了几下,一着急,放屁的老毛病就犯。“风亭,这粮食是不是有些讲究?也不搬出来晒晒,时间长了,会不会发霉?你有么难处,说来听听。老坎我见的事多,兴许还能帮你一把。”

“这是全村人的救命粮,不到万不得已,动不得。这两天,不晓得哪里透了风,上面晓得了,要来查。”

土改过后,罗老坎跟周寡妇成了亲,一直住在风亭草棚的后半截。五四年淹大水,草棚冲没了。水退后,风亭七天七夜“守水”,从河里捞了些木柱、木板、竹篙等漂浮物,政府还送来一些建材,便在紧靠窦家老屋处搭建了一座草屋,隔出半间给老坎两口住。公社化后,大队小队帮每家翻建了瓦屋,队里又新建了仓库和办公房。老坎无儿无女,又是残疾,成了五保户。队里就安排他当了仓库保管员,从风亭家搬出来,住了一间公房。七八年过来,风亭一直不忘老坎叔救命之恩,拿他当亲爹看,有事也常常来问问他。藏下这万把斤稻谷,不是个小事,弄不好,要挨斗,坐牢房都难说。风亭只能跟老坎说个大概,但队里几个干部决定办下这个事的艰难,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去年秋收后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恍若白昼。村后大禾场上,新成立的区放映组,首次来这里放电影《白毛女》。刚当上公社社员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站着坐着和爬上草垛、房顶的男男女女,把禾场空间填得满满当当。四周收割庄稼后裸露的田野,散发出泥土的沉香,与堆积如山的棉秆稻草高粱秸的清香搅和在一起,弥漫在夜空的大禾场上,浸入人们的肺腑,掀动着这些有吃有穿的泥腿子内心的喜悦。人们喊的喊,笑的笑,闹的闹,场上如翻腾浪花的一湖春水。直到银幕上的喜儿,变成了白发女鬼,从深山老林中跳出来,在雷雨闪电中抢吃庙里供品,禾场的喧闹才慢慢安息下来,渐渐传出啜泣声。

小队长窦为香找到窦先智,说:“带着你的账本和算盘,约上曾独松,跟我到神庙去,有话跟你俩说。”

三人先后出了禾场。路过村里,未见一人。有些人家门窗洞开,白天晾晒的衣裳,忘了收回,仍搭在门后的竹竿上。鸡鸭已公养,家无存粮,老鼠和猫狗们转移到公共食堂附近,玩它们新的游戏。全村静悄悄,只有大禾场放电影的发电机轰鸣声,传得很远很远。他们越过大潭子,爬上河堤,进了神庙。

神庙还是往日的模样。五四年大水冲垮了堤下房屋,建在堤上的神庙安然无恙。只是四周墙壁刚用石灰水粉刷过,在静谧的月夜,显示出一种庄严肃穆。庙门上方钉了块木板,板上写着“感恩堂”三个字,正面墙上写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标语,又显得有点滑稽。去年春,曾独梅和村里一帮青年团、青妇会年轻人,抡起镐头铁锤,正要砸毁神庙时,姑奶奶领着白大姑、周寡妇等一群婆婆姥姥,挺身挡在门口,说连大水都不敢冲的神庙,你狗日的娃儿们也敢砸?要砸,先砸了你奶奶。两边对峙了几天,支书曾先炳和小队干部来调和,神庙保存下来了,但改了个名字。不过,窦曾台的人还是只叫神庙。

庙内摆设变了样。供桌还摆在原来的地方,罗老坎躲过雨的桌下四边,仍然用红布围得严实。左边靠墙立着的民约碑,基座留在原处,石碑挪到供桌前,碑文朝下反扣在地上,上面铺两个草蒲团,供人们跪拜。供桌正面墙上,悬挂着毛主席肖像。窦曾台人从心眼里感谢毛家爹爹和共产党,不知从何时开始,称毛主席为“毛家爹爹”。原来贴在正中间的“众神之位”和后来加上的“白牯牛神之位”纸条,分别挪到像下两侧。反正天上人间的神都在这里,想拜谁都不缺。全台人都说好。

窦为香先在蒲团上坐下,曾独松点亮供桌上的蜡烛,窦先智关上庙门,三人围坐在供桌前。

“风亭,隔壁的一小队、四小队,敲锣打鼓到公社报喜了,公粮也送上去了。我们么时候报喜呀?丢娃催了好几回。他住在这里,总要给他点面子。”窦为香先开口说。

烛光下,窦为香的麻脸显得平缓,口气也柔和。他小时在峰口读过两年列宁小学,后来告密曾善亮回乡,害得他跳了潭,便逃出去当了赤卫队员,没干多长,开了小差,捂了个麻脸。新中国成立后,先当民兵小队长,后当农会会长。带头成立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时都是领头人,土改后入了党,成立公社后当了生产队小队长,算是老资格老革命,又是长辈,所以,他从不叫大队支书曾先炳大名,也直呼先智的小名。

“我的账早算好了,您看怎么个报法?”先智带来个布袋子,从袋子里拿出账本、算盘,问。他本来是土改时培养的积极分子,支部那时发展他入党,他却撕了党表,咬紧牙关,任人千般教育也不回头。发大水之前单干那几年,他守住自己的菱角田,只想“三五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儿热被窝”。后来,婆娘难产,自己埋在沙沟捅破了肚子,菱角田又丢了,这才醒悟要跟集体走,积极入社,当了小队会计。

“我们副业队的账,是不是一起说说?”曾独松插话问。

“先说粮食生产吧。这么大的丰收,老子生下来还没看到过。风亭说说细账。”为香催促道。

先智翻了翻账本,从袋子里摸出缠了胶布的圆珠笔,在几个数字上圈圈点点,说:“今年全年算总账,稻谷中,早稻单产411斤,第一回抢种二季稻,搞科学种田,晚稻单产409斤。这样加在一起,亩产达到了820斤。按播种面积300亩算,总产24万斤。狗日的,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收成,比五七年多出来了四股之一。其他的,也不差。小麦100亩,单产118斤,总产1万多斤。麦田套种棉花,也是100亩,单产籽棉387斤,总产快3万斤,皮棉总产1万斤上下。黄豆90亩,单产204斤,总产18360斤。蚕豆40亩,单产142斤,总产5680斤。其余的70亩种杂粮和油料作物,高粱芝麻油菜籽,平均单产178斤,总产1246斤。收这么多,种田种出花来了!公社农科站的人有本事。憨种田不行,得讲科——”

为香打断他的话,问:“你先莫说这么多。这是账面上的吧?长得好不如收的好。是不是收到库里了?”

“入库的时候,我过的磅,实打实的数,只多不少。老坎叔那里有入库账。”

“那好那好。说说副业收入吧!副业队这年搞得蛮好。”为香满脸泛出红光,望一眼独松,怕冷落了他。

曾独松在五四年大水前与他父亲曾善明分了家,入了党,加入了曾先炳牵头成立的互助组。初级社时,窦为香当社长,他当了副社长。进入公社,为香指名要他当小队副业队长。他疏远父亲,卖力地在队里干事。

“先等一下,还有个大事。”先智从袋子里又摸出一个本本,翻过几页,说。“去冬今春开通了跃进河,冒垴垸积水排出后,新开出好几百亩水田。上半年沤肥养墒,六月试种了一季晚稻。那时候忙不过来,又缺稻种,只种了38亩。您猜猜,个婊子养的,一亩收了402斤,只比熟田少7斤。这一笔,归总起来,15276斤稻谷。这38亩水田,没往上报。恐怕只有丢娃晓得一点影子,别个都不晓得。”

“这个事先放一边,等一会再说。你还是说副业队的收入吧,也好跟独松对对账。”为香说。

先智往袋子里放进一个本本,取出另一个本本,看看,说:“副业今年赚大钱了!窑场出了五窑砖瓦,自己队里用的不算,光卖出去的,就有10755元。粉坊产了绿豆粉、苕粉8600多斤,一半食堂吃了,一半卖了4000多元。出栏猪205头,公社食品站统购190头,返款13300元。还有存栏猪63头。收购社员自养鸡鸭360只,队里新养850只,全部调拨给公社供销社,返回的钱扣除给社员的折价款,剩余2050元。食堂没有吃过一只鸡鸭。产鸡鸭蛋共18150斤,扣除食堂吃的,食品站统购返款12100元。糟坊酿酒1520斤,篾坊编筐篓箢箕簸箕筛子等2700多只,搓草绳1100多捆,编草包2600多个,除自用外,在自由市场共卖了3400元。这些加起来,一共42605元。独松,你管的细账,跟我说的,对不对得拢来?”

不等独松回话,为香一拍大腿,“哈哈”一阵笑,说道:“这一年搞下来,除了全村老小吃穿住用之外,收了稻谷24万斤,经济作物3万多斤。挣回现钱4万多块。汗没白流,苦没白吃。值,值得。想当年,闹赤卫队,图的就是这个。”

先智和独松见他又弹口头禅,一起发笑。独松笑完,说:“照先智的账,今年粮食和副业收入,超出去年两成。去年就是大丰收,今年该算是特大丰收。窦曾台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粮这么多钱?明年日子更好过了啰。”

先智从布袋里取出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会,说:“您们先莫太高兴,再往下算,窟窿眼就出来了,麻烦也来了。今年上交国家公粮和集体提留,可不是按实收数缴的哟,上面要按年初报的计划征收。别的队报的稻谷亩产1000斤,我们队开始只报了亩产900斤,后来反保守,香二爹,您还记得吧?从公社开会回来,您挨了批评,要我补报到1000斤。这样每亩亏空180斤,总共亏空54000斤。按照上面的政策,大队提留百分之五,公社扣留公积粮百分之七,国家征购百分之十五,加起来百分之二十七,照上报计划来算,要上交81000斤。本队预留种子、饲料,按上报计划的百分之三算,还要扣除10000斤。这就一共扣走91000斤。剩下的归社员口粮,公社规定男女老幼年定量平均500斤,全队321人,本应留存160500斤,实际却只剩下149000斤,少了11500斤,等于每年每人少了35斤多。虽然不算多,但集体食堂浪费大,敞开肚皮吃,一年下来,每人何止吃五百斤,六百斤都有。明年日子难过哟!”

为香和独松收起笑容。为香拍拍脑袋,说:“老子真的忘记了这码子事。你们说说看,怎么搞才好?”

供桌上蜡烛倒芯,烛水顺豁口淌出,庙内暗淡下来。独松起身拨正烛芯,光亮重新燃起。他瞧瞧为香脸色,说:“该上交的公粮,还有公社公积粮和大队提留,是好多交好多,一斤也不少。”

“那是那是。会上刚学过,国家集体和个人都要兼顾,三头不吃亏。丰收了,哪能忘了国家?老子们也敲锣打鼓送公粮,风光一场,莫叫其他队的小看了,丢面子。种子和饲料也要留足,过了今年莫忘记明年。”为香说。

“那就只剩一条路了,把口粮减下来,农忙还是三餐,农闲改两餐。叫我爹把食堂管严,莫浪费大。”独松接着说。

“就算这样,恐怕也撑不到明年夏收。照我说,顾不住肚子,其他嘛事都顾不住。要先保住口粮再说。”先智说。

“也是也是。”从旧社会过来,为香晓得饿肚子的厉害。“能不能有个法子?既顾肚子,又顾面子。暗地顾肚子,明地顾面子。”

“我还是这话,先管好肚子。肚子管不好,要死人。丢了面子,死不了人。”风亭脖梗子发硬,犟劲上来了。

“缺粮,怎么管肚子?”为香脸色早已由晴转阴,搓手自问,眼睛却盯着他俩。

三人沉默了一会,突然头碰头,压低嗓门,同声而出:“瞒产——”迅即又陷入沉默。这可是个舔刀口、踩钉耙、睡碾槽的事呀!对大小队的干部来说,轻的挨批挨斗,开除党籍,重的劳改劳教。前不久查出的对河一个小队长瞒产私分,现在还在小港国营农场劳改。哪个吃了豹子胆,还敢干?

“您两个别开口,莫说出来。听我说。新开的38亩水田,没上报,今年也只是试种。把这万把斤稻子留下,堵一堵虚报的窟窿,保住社员不饿肚子。您俩是党员,我一个平头百姓,出了事,我顶着。要是上头查下来,就说我作了假账。大不了不当会计,还能开除我当农民呀?”先智站起来,两手叉腰,坚定地说。烛光把他的脸照得发红,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映出一个大写的人字。

为香和独松仰头张嘴望着他,像不认识似的。过了一会,为香说:“看你这娃,哪能你一个人顶?队里的事,队干部一起顶。四个队干部,这里有三个。出了事,我们三个梱到一起,有难同当。要抓一起抓,要斗一起斗。妇女队长独梅,不告诉她。她晓得了,又给丢娃添麻烦。”

“算我一个。这又不是为哪个人,为全台老小,落几层皮,也划算。”独松站起来,靠着先智说。“要不,先智写个保证书,我们三个摁上手印,有么事,一起兜着。”

“摁么鬼手印?又不是搞么坏事!我们当着毛主席面赌个咒吧!瞒产不私分,为了全台人吃饱肚子。出了事,我们三个扛着。要是哪个说出去了,像风亭一样,屁股上打四个枪眼。”为香从地上站起来,领着他俩发誓赌咒。咒言有些好笑,三个人并没有笑,显得严肃认真。只有先智心里说:“要是这样,老子不就有八个眼了?”

赌完咒,他们又坐在蒲团上商议怎么藏粮食。决定在刚建成的仓库下挖个地下库,三个人自己挖,稻子自己送,只交待罗老坎保管,不让别个晓得。

罗老坎听先智说了这个事情的梗概,心里着急,下面又“嘣嘣”放了两声,说:“这种事,要是放在国民党那里,算不上事,当官的都克扣军饷,冒领军费。要是穿了头,顶多往上司那里送些钱财,就了啦。共产党就不好说了。他们不讲人情,只讲政策。这个事,上头有什么政策?”

“共产党的政策,讲真话,报实情。我们自己虚报了产量,没得哪个逼你虚报!还不是死要面子。但瞒产是犯大错,弄不好,关起来挨整。我想好了,他们两个在党,莫让他俩沾包,我自个背起来。反正屁股上有四个眼了。”先智说。

“娃儿,像条汉子!要是真有这天,老叔跛着脚给你送饭。”罗老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