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牯牛潭(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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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蚂蚁顶大樑

曾先炳在县城新马路来回转了一两圈,还是没有找到县政府。

长江出三峡后折转向南,领清江,挽洞庭,牵洪湖,在这里缠绵盘桓,拐了十八道湾,才转身北上。洪湖县城新堤,就建在长江北去的折转线上,东依滚滚长江,西偎渺渺洪湖。新中国成立前,一条两里路长的老街,顺江堤蜿蜒而去,中间衔接另一条老街朝湖区款款而来,连接在一起,正好呈丅型,俗称丁字街。新中国成立后没几年,在丅型街下方,一条新马路平地而起,与老街连成工字型。先炳就在这条新马路上徘徊。这条路叫作人民路。

这是先炳第三次来县城。土改时,与独梅结婚没几天,来参加基层干部培训班,住老街口一座破庙里,那时这条马路所在地还是一片茅草坡。五四年那场大水过后的第二年,先炳第二次来县城,为初级社选购胜利秈、红脚早这类新稻种。这马路刚刚铲去茅草,正垒土培基,两旁空荡荡,时有兔狐出没。如今,这条砖渣铺成的三四丈宽的新马路,横亘在江湖之间。两旁新栽的杨柳郁郁葱葱,掩映出一二层高的新房摩踵接肘。在老街出口与新马路衔接处,居然挺出一座三层楼,为全县城最高的楼房,楼前赫然悬挂“人民饭店”四个字。先炳认得字,这些新房子前,或左或右,或横或竖,大都挂了牌牌,牌上前两个字几乎都叫作“人民”。

先炳在人民路上走过去,转过来,看一处,在心里默认一遍,数一遍:人民代表大会、人民检察院、人民法院、人民公安、人民银行、人民邮政、人民广播站、人民电影院、人民剧院、人民医院、人民商店、人民公园……数着数着,他记不清了。他还没完全搞明白人民这后面的那些字的意思,模模糊糊感到大概都是为人民办事的衙门吧。人民这两字的含义,他是懂的,参加过那么多的培训,开了那么多的会,听得耳边起了茧子。他知道,人民就是像他丢娃这种人,翻了身的穷苦人,跟共产党走的人,合起来就叫作人民。新社会了,公社化了,叫老爷叫老板叫大人的不吃香了,叫伙计叫丫环叫苦力的人,通通戴上了“人民”的帽子。人民吃香了,为人民办事的房子,他看着舒坦,看着高兴。穿插在这些人民的牌牌之中,还有一些他摸不着头脑的新牌牌,他也凑上去认一遍,数一遍:机械厂、棉纺厂、发电站、供销社、手工业联社、血防站、棉花采购站、汽车站、食品营业所、粮管所、公安派出所、体育馆、文化馆……除了有几个跟曹家嘴区、谢仁口乡的牌牌差不多,他打过交道的之外,其他的,就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新鲜玩意。他也不想急于搞清楚,反正也是用来为人民办事的,等到以后用上它们时再说。

他是来找副县长赵扶民的。

县里四级扩干会议,在新建的县高级中学召开。学校给学生临时放了假,腾出教室,安置曾先炳这些乡队干部吃住。会议开了整整十天,今天中午刚刚结束。前几天的大鸣大放大辩论的发言,先炳一直没有张嘴。昨天下午,在一个大教室搞分区大会小结,区长讲完话,问谁还有话说,没有就散会。人们站起来正要离场,先炳从后排站起来,问我讲几句行不行。

坐在他身边的公社书记洪少谱,还是原来的样子,小个子,长头发,手掌心握一把小梳子,时不时拢拢头发。这时,他一把扯住先炳坐下,低声说,这不是你讲话的时候,莫丢丑。讲台上跟区长坐在一起的副县长赵扶民看到了,说大家等一下,听他讲讲。

先炳干咳了几声,说:“您们反这个风那个风,都该!我没得意见。可但是,不能反掉农民吃饭填饱肚子。农民没得吃的了,么都搞不成!我们大队六个小队,有好几个的食堂接不上夏粮,开始喝粥。瘪着肚皮,怎么搞跃进呢?要是下半年再受了灾,就要坏大事。但可是,搞社会主义,集体化比单干好!我们脚底下踩着一道坎,就是集体化。这个坎不能松,更不能垮,垮了,又回到新中国成立前了!所以说,我们翻身农民继续鼓干劲没得说!但可,可但一一”。

先炳还不到三十岁,成亲后,没有长个子,却长出一圈络腮胡子来。在家时,剃头匠雨亭隔三岔五替他刮,脸上倒也清爽。来县里开会,自己用小剪子剪得胡里拉茬。说话一紧张,脸上涨得通红,满脸像个倒挂的带缨子的胡萝卜。加上几句土得掉渣的方言,还有改不掉的“可但是”官腔。当干部后,他学着说可是和但是,说着说着,分不清了,便合在一起讲,再也改不了口。台下的人纷纷扭头看他,本该哄笑一场,却都没笑出声来。

区长望望身边的副县长,没看出表情,便宣布散会了。赵扶民把先炳拉到一边,说明天下午散会后,我要找几个支书个别谈谈,你到县政府来找我。今天中午散了会,他向洪书记请假晚回去一天,便来找赵扶民。

此时,曾先炳就站在县政府的门口。县政府横的竖的几排平房,面朝人民路,没有围墙,没有大门,更没有门楼、警卫,只有两块齐人高的门柱,分别竖挂着县委、县政府的红字标牌。不过,刚好被几辆堆满红砖的板车挡住了。门柱间,缩向里一块照壁,上面写着潦草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各种穿着的男女老少,进进出出。门柱外的板车前,县委书记裤腿高掉,布衫袖口挽在臂弯,光脚踏双黄球鞋,正在与跟他穿戴差不多的一群人交谈。先炳认得他,上午在会场还听他作过总结报告。先炳心目中的县政府,应该是古书中的高墙深院,石狮把门,草民等肃静迴避的地方,这个人进人出的杂货场哪像?所以,他在这站了许久,没能往里进。正在狐疑中,赵扶民陪一个农民打扮的人绕过照壁出来,看到了他。扶民送走了一个刚谈完话的生产队支书,又与县委书记打个招呼,领着先炳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一张三屉桌靠墙横在房中间,桌后一把原色旧木椅,桌前两只长条凳,再无它物。桌上一个篾包暖水瓶,高低几只玻璃杯。一个竹筒,里面插了些笔杆,旁边一块砚台,一摞折叠的报纸。

赵扶民土改时乘汽筏子搞宣传,在窦曾台的河边,与曾先炳几个谈过话,后来在一些会场内外又见过几回面,知道他的情况,便没讲客气话,招呼他在条凳上坐下,倒杯水递上,自己挨着他并肩坐着,掏出一个小本本,搁在膝盖上,说:“过去的丢娃变成了曾先炳,过去的放牛娃变成了支书。好啊!你昨天会上讲的很重要。不能饿肚子,集体化不能垮,这两条说得好。说详细些,队里情况怎样?”

“乡下的情势,不像报纸上吹的那么好,也不像有的人说的那么糟。照我说,好的多,糟的少。但可是,弄不好,要出大娄子。”先炳喝两口水,两手捧住杯子,屁股往一旁挪了挪,与县长一条板凳上挨得太紧不自在。

他的六个小队,去年都是大丰收,今年夏粮收成又好得不得了,日子过得却不一样。一小队的艾家湾,去年浮夸虚报,插了红旗,戴了红花,也上交了过头粮,等不到新麦下来,食堂没米了,只好砍青豌豆熬粥。另几个小队,不管上面怎么反右倾反保守,但就是实报实收,撤了老队长,新队长上来也一样。只是年末敞开肚皮吃得太多,还是没能接上夏粮,三餐改成了两餐。窦曾台的五小队,先报实后报虚,也扛了红旗,却没见缺粮,日子过得又富裕又安稳。他对自己大队情况心里有数,论过日子,乡下人去年过得最好,虽然日里夜里开河平坟整地修路,累死累活,但衣食无忧,累得值。今年上半年,也不差。可是,各队都没有储备粮,全指望上季接下季,万一下半年受灾,那就要坏大事!

曾光炳把队里情况和这几天想到的心思,合盘倒出,末了,叹口气道:“日子好是好,就怕长不了。县长,您们得拿稳了,不管怎么个搞法,人不能饿肚子啊!”

听到这里,赵扶民停住记录,收起小本本,回到桌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黑字标题《党内通信》,日期1959年4月29日。他举在手里,朝先炳挥了挥,十方感慨地说:“先炳,你想的对头,说的也不差。底下的一些人还在发热发烧,上头冷静下来了。你看,中央早就打过招呼:‘一定要有储备粮’,‘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你听听,缺粮的怎么吃?’上面也想到了。‘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杂以瓜菜’。你回去后,抓紧整顿食堂,照这个说法去吃,把粮食省下来。还要赶紧储备口粮,丰年不忘灾年,饱汉莫忘饿汉。”

不等先炳搭话,扶民背手在桌后踱了几步,说:“如果说解放和土改是翻天,掌握了政权,合作化公社化就是覆地,把中国几千年的私有制翻了个底朝天,实现了公有制。但是,今后的路怎么走,建设怎么搞,没有现成的答案,要靠共产党人不断的探索。既然是探索,就可能出问题。现在,干部群众中都有些不满情绪,说明已经出了问题。出问题并不可怕,发现了,改过来,继续搞,还是天大的伟业。”他意犹未尽,还想继续说下去,看到先炳站起来,怔怔地望他,便坐到椅子上,摆手让先炳也坐下。“我扯远了,还是要解决眼前的问题。县委的决定,书记上午在会上讲过了。你们要贯彻落实好。一要保吃饭,二要搞建设,两头都不丢。”

“那是,那是。乡下人只要吃饱了,么事都干得成。这些年,莫说新堤曹家嘴这些大地方,就是从窦曾台到谢仁口这些小地方,真是一天一个变。公路,水闸,工厂,学校,粮站,供销社,卫生院,要什么有什么。乡下人出门不愁,进家无忧。抓壮丁、跑兵荒没得了,一般的旱灾水灾,走鸡瘟、发虫灾呀,都能抗得过去,连祸害了几百年的血吸虫,也给治住了。怎么能不说共产党好呢?”先炳说。“公社、区委领导得好啊,那些干部裤脚一卷,鞋子一脱,下河沟,进田地,跟个农民没得两样。就说区委刘书记吧,连小队干部都叫得上名字,整天就在乡下摸爬滚打。但可是,说他保守,不敢闯,对瞒产私分打击不力,停了职,还下放了。您说,是不是有些——”

赵扶民对一个大队支书背后谈论区委书记,显然不愿意搭话,立即打断先炳继续说下去,只是问:“怎么样,小牯书记在你们那里还好吧?身体好吧?心情好吧?他家一门三烈,他也是个老革命。你们要多关照他身体,可别让他累着了。”

刘小牯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担任曹家嘴区区长,合作化之后,当了区委书记。大跃进兴起,他不愠不火,声调平平,搞了半年,他忍不住出来泼冷水。有一次在谢仁口公社参观图片展览,公社书记洪少谱给他讲了些放卫星的奇迹。他横了这个老部下一眼,说女人生孩子,十月怀胎,现在怀了八个月,就要生出来,也是奇迹吧?有人告到县里,说他不仅仅只是右倾,乡下人常说,女人生娃七活八不活,他特指八月怀胎,是别有用心。县委停了他的职,下放到窦曾台参加劳动,住在窦先智家。曾先炳和窦为香几个仍拿他当书记看,有事没事常来请教他。

“刘书记一边劳动,一边搞调研,心情好着呢!还是老样子,老作风。只是胃疼的老毛病经常发,发了就嚼把花生米。”

“嗯?”赵扶民一怔。刘小牯近日给县委思想汇报中说,他下放劳动中,看到了群众巨大的积极性,自己也是全面丰收,连胃疼的老毛病也改好了。还提醒县委千万别滥用农民的积极性,千万别再购过头粮,千万要注意丰年防灾年。县委吸收他的意见,对下半年工作做了新的安排。并且,打算恢复他的职务,不日将公布。看来,刘小牯说的都是实话,就是对身体没说实话。赵扶民不便对先炳讲这些,只是叮嘱他:“小牯书记住在你们那儿,你们有事要多多请教刘书记,按他说的办。”

“刘书记从不插手我们那儿的具体事。要是我们那儿出了么漏子,跟他没得关系。要是出了么子成绩喜事,他还是有份的。”先炳内心里觉得刘书记受了委屈,不能给他添麻烦。

赵扶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笑了笑,说:“记得那年在河边小火轮上,我跟你还有窦为香窦先智几个说过,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按多数人的想法拿主意,为多数人办事,就不会有大错。”

“记得,都记得,我们几个还老念叨呢。就是窦先智,他,他走了一小段弯路——”先炳发现自己不留神,说漏了嘴,马上刹住。

“嗯?我那个小老庚怎么啦?你说来听听。时候还早,我俩再谈谈。”

“也没得么子大事。先智这个人,是个火铳子。他选的路办的事,别个搭不上手的,推他拉他都没得用,硬要自己跌倒了自己爬起来才算数。好,我把他这几年走的路,说给您听听。”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扶民接电话。他去了好一段时间才回来,进门就说:“窦先智这个错误犯得不轻,你们公社把他关起来了。说他做假账,瞒产私分,还闹退社闹单干呢。我这个小老庚呀,怎么搞的?”

电话是谢仁口公社党委书记洪少谱直接打来的,事情发生在中午他回到公社的时候,也就是今天下午——

下午,窦先智在仓库地下室查看完私藏稻谷,回食堂找到曾善明,从他嘴里掏出话来,摸清了瞒产泄密,是他的小儿子和二黄婶透的风。他断定公社和区里都已知晓,只是头头们正在县里开会,只要会议一结束,很快会来人追查。赶在来人之前,他要赶紧见到为香和独松,商议对策。还可以问问也在泸沟工地上下放劳动的区委刘书记,把实话告诉他,请他出出主意。人家懂政策,见识广,兴许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从食堂那里出来,撒腿朝泸沟工地跑去。

五四年那场大水,把窦曾台淹惨了。窦曾台人早就想在大潭子与中府河之间建一座泸沟。去年刚入公社,人多力量大了,他们在大潭子南端新挖了一条叫作跃进河的新水沟,连通了大潭子,沟水横穿冒垴垸,新造了几百亩良田。但水路对外进出不畅,便打算建一条暗沟,打通潭沟与中府河的连接,安上闸门后,内涝时向河里排水,干旱时引河水浇田。前些时,忙于参加县区和公社大中型水利建设,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工程,这些日子,暂时不用派工外出,便集中全队上百个青壮劳力,开挖泸沟。队长窦为香和副队长曾独松领着这伙人,吃住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干。前几天,已挖断河堤,砌成暗沟,现正回填泥土,夯土固基,恢复河堤。

太阳慢慢滑向西边隆起的河堤,初夏的阳光仍然肆无忌惮地倾泻过来,扫射着这群与泥土混为一色的汉子。他们个个近乎赤裸,只有胯间一块破布勉强遮丑,入夜便一丝不挂。淌汗的肌肤,如河水波光暽暽;被阳光烤干了汗水的肌肤,似碱田白灰晔晔。先智看见了一面面红旗,在无一丝风儿的河岸垂头袖手,日夜无言地陪伴这群汉子。在他们中间,有党员窦为香曾独松,有停职下放的区委书记刘小牯,还有他的剃头佬兄弟。此时,已分不清谁是谁,他只看见了一堆堆黝黑的手臂,高高抛起的石硪,一步砸个坑。从那里,传来高亢而沉闷的硪歌号子:

嘿——嗬嗬儿嗨哟

一块石硪四只角哟,

高高举起重重落哟。

嗬嗨——

打硪爷们莫打野哟,

各人看着各人脚哟。

嗬嗬嗨哟!

领歌的号子与众人的合声,夹杂着石硪砸夯泥土的“扑哧”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嚇得飞禽不敢临空,走兽不敢靠近,隔老远便知趣的绕道而行。

先智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走近他们。这群看着他长大,或者前后与他一同长大的爷们,旧社会,为填饱肚子而拼命地干活,新社会填饱了肚子,还是拼命地干活,好像不把命拼掉,就不算托人生似的。他们几个队干部瞒产藏粮,不就是为了让这些爷们继续填饱肚子嘛?要是上面追查下来,收走了粮食,这些爷们瘪着肚皮怎么拼命?说什么也要保住粮食。怎么个保法呢?跟为香他们说了,也逃不出曾善明献的三个计策。他们是党员,瞒产犯的是大错,免不了开除党籍。看来更不能告诉刘书记。人家挂职下放,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再给他添个难题,不等于落井下石呀!天大的灾难,我窦先智一肩挑起来,主动到公社坦白去,一口咬定,自己是会计,做了假账,骗过了大队小队干部,与他们谁都没得牵连。要人,就我一个;要粮,没得,早让食堂吃了。你公社看着办,要斗要关要游行,随便。

想到这里,他停住脚,又有些踟蹰,反问自己:你一个小小的会计,能担当起来吗?会不会把事情反而搞得更糟哦?低头看脚下,一群蚂蚁顶着一根树枝在爬行。这树枝,比蚂蚁千个万个大,十倍百倍重,却硬是让这些小东西抬走了。老子就当回蚂蚁,把瞒产私藏这根大樑顶起来,只要自己牙巴骨咬紧,谁也别想撬开老子的嘴。

打定了主意,他转身朝公社管委会所在地谢仁口走去。路上,他忽然想到,当时商定瞒产,三个人共同发过誓赌过咒,自己一个人顶了,他俩不认怎么办?须给为香独松交个底,让他俩闭住嘴巴。自己当面去说,他俩肯定不让,除非依了咒语,给他俩屁股上打四个眼,这办不到。还是找个人送个信,打声招呼,不让他俩开口就行。找谁去呢?他想到了独梅,便来到割麦的麦田,又怕这帮吃饱了发胀的娘们再闹一次扒裤子,就站在离她们老远的田埂上,喊独梅过来,有事说。

独梅嘻嘻哈哈过来,说:“你自己又送上门来了,莫怪我们啰。”

先智说:“我不跟你们瞎闹,有大事要你办。”不等独梅问是么大事,他一句咬一句,认真交代:“去年底,我自个做了假账,瞒报了冒垴垸新开水田收的一万五千多斤稻谷,放到食堂吃完了,上面要来查这个事。我现在去公社坦白,这个事,我一个人背着大队、小队干部,偷偷做的,与别个没得关系。你今儿夜里去见为香二爹和独松,把我说的这几句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们。要是上面来人问,就这么说。如果先炳回来了,也这么告诉他。记住,等到半夜他们收工回来时告诉他们,莫说早也莫说晚了。你只管传话,别的莫管。”说完,扭头踏上去谢仁口的公路,任由独梅在后头骂他这个铳气,喊他回来把事说清楚,就是不回头。

他直接闯进了公社管委会那座二层小楼,进了洪少谱的办公室。

这座小楼还是原来的样子,新中国成立前的联保处,新中国成立后的乡公所。一楼饭堂兼做会议室,二楼分隔成几间办公室,楼后一个敞院,楼前临街一座大门,门边竖挂“谢仁口人民公社”红牌牌,楼顶一根旗杆,高悬五星红旗。

公社党委书记洪小谱,在自己的办公室,正与几个公社干部说事。他是个外乡流浪儿,新中国成立前两年,被刘小牯的游击队收留,参加了革命,入了党。新中国成立后,留在当地做了乡长。撤乡建社时,改任公社党委书记。今天上午,县四级扩干会议结束,正好有一辆敞篷卡车往曹家嘴送猪娃子,他和除曾先炳外的几个大队支书,顾不上吃中午饭,搭这趟便车,挤在猪娃子中间,来到曹家嘴,再步行十里,回到公社。沿途的支书先后回去了,他回到宿舍,彻底清洗一番,换了新衣,嚼两口冷面馒头,进到办公室,召来在家的社干部,传达县里会议精神,商讨社里落实的办法,决定明天召开大队、小队干部会,一竿子捅到底,部署安排下半年工作。

“同志们,”少谱身着四个兜的干部服,掏出一把小梳,握在手心,拢拢长发,开始传达县里会议精神。

洪少谱小时挨饥受饿,没吃过一餐饱饭,个头长得小,参加革命后,见到一些人长发飘逸,风度翩翩,便学着蓄了一边倒的长发,弥补身材矮小的不足。早先穿作随意,敞怀踢鞋,邋遢散漫,五六年在省城武汉学习三个月,出入宾馆酒楼,羡慕都市人装作打扮和生活习惯,渐渐养成了整洁干净的习惯。从这时开始,他兜里装了一把牛角梳和一只手帕,时不时掏出梳子,梳理一边倒的头发,保持纹丝不乱,又时常掏了手帕,擦脸搓手。这两样东西,有时也用来镇静情绪。

“县里会议精神,挽起来,就一句话,既要反右倾、保守、瞒产的老三风,又要反浮夸、强迫命令、一平二调的新三风,探索‘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新路子。落实到我们公社,也是一句话,继续跃进。”洪少谱最后说道。他想事多,说话少,说出话来,蚕豆砸盘子似的干脆,咯叭响。县里会后,他看准了,党的运动,总是放放收收,现在还没到收的时候,别走了眼。

有人向他报告,区里有指示下来,说别的公社反映,我们社三大队五小队发生了瞒产瞒报,要尽快查明,严肃处理,就等他回来,看怎么个查处法。

洪少谱脸色突变。去年区里连续查处了多起瞒产私分,涉及的公社和大小队干部,是党员的开除了,不是党员的撤职了,区委刘书记停职下放了。幸亏他掉头快,查处本社干部坚决,拍胸脯保证再不会发生这类事,要是发生了,自己卷铺盖走人,这火才没烧上身。突然捅出这个事来,他有些慌神,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很快镇定下来,拍拍桌子,大声吼道:“这还了得!不等他们支书明天回来,今晚派人驻队,查实了,往狠里处理。明天开干部会,斗他几个。”

“您们莫去了,我来坦白!”窦先智推门进来,直葱葱站在面前。

“说!怎么回事?不得有半句假话!”洪少谱不正眼看他。自从早年登门动员他入党,被他撕了党表之后,少谱不再搭理这个翻身忘本的家伙,早就想撤掉他的小队会计,但碍于生产队有自主权,便不稀得再睬他。

先智把一路上想了又想编了又编的话说了一遍,末了,拍拍胸脯:“没得半句假话。”

“粮食真的吃了,没有藏起来?”洪少谱黑着脸问。

“真的。不信,您到地里看,都变成了肥田的屎。”

“你一个小小的会计,能偷偷干出这么大的事?小蚂蚊还能顶起大樑?说出来吧,谁指使谁交代你干的?”少谱转过头来,两眼冒火,盯住他。

先智心里一阵舒坦,叫您说中了,我这小蚂蚁就是要顶大樑。“我背着他们干的。我只想多留些粮食,不让台上的人饿肚子。洪书记,对不住了,新中国成立前,您给我发土地证,还送我包子吃。新中国成立后,您培养我,请我吃饭,帮我讨回菱角田,介绍我入党。我记得您的恩您的情。都怪我不求进步,思想落后。您们看,怎么处理我都行。开除党籍,我不是党员。小队会计,撤了算了。社员总不能撤吧?要是撤了,不就退社了,又单干了?”

“别跟我扯过去的事,算我瞎了眼。你刚才说什么?退社?单干?这还了得!地富反算不上,坏分子还算得上吧!再闹凶了,这帽子给你戴上。”少谱彻底被激怒了,吩咐道。“别让他走了,连夜写检讨。明天放到会上批判!”

先智被人带走,嘴里在辩解:“我没说要退社,没说要单干!”

看到窦先智出门走远,少谱心情平静下来,也添了一分轻松。这家伙一口咬定自己一个人干的,不牵扯别的干部,这就好向上交代了。他知道窦先智与副县长赵扶民老相识,还认了同庚兄弟,此时,赵副县长正在与曾先炳谈话,快快跟他俩通个气,尽快把这家伙处理掉。于是,他到刚拉上电线的总机房,给赵扶民打了电话。

赵扶民把洪少谱电话中说的,简要告诉了先炳,问:“瞒产的事,你们大队小队干部真的不知道?”

曾先炳不置可否。他很快在心里算明白了几分,肯定是窦为香曾独松几个商定好的,先智出头顶灾。他一个平头社员,能把他怎么地?但要戴他坏分子帽子,这就闹成他个人的大事了。自己是支书,虽然不知情,但也需看情况出来挑挑担子,不能让先智哥个人遭殃。所以,他没表态,留着后手。于是,他说:“我回去查清楚。但可是,窦先智绝对不会闹退社闹单干。我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晓得他。坏分子摊不到他头上。”

“那就好,那就好!”扶民从抽屉里找出一份文件,边看边在标有“洪湖县人民政府公笺”的竖格纸上,用铅笔飞快地写着,写完了,装进一个信封,用订书机钉封,交给先炳,说:“你明天起早回去,在批斗先智大会上,把这封信交给在场职务最高的干部,让他在会上念一念。”

“我现在就回吧,路上有便车就拦车,没有就跑几步,半夜总能到家。”先炳夺门而出,直奔回家的路。

一路上,他坐了马车,搭了汽车,蹲了拖拉机拖斗,总在想一个问题:风亭真的闹退社闹单干?怎么会呢?

他回想起窦先智土改后走上集体化道路的前前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