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套规矩是祖先定下的
荆记商号门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们围在敞开的铁皮黑漆大门前,都想亲眼看一看这富有的盐商家庭的婚礼是个怎样的排场。
本来,我国上古的先民们并不把结婚看作是一件可以喧闹嘈杂的事情,他们认为黄昏是吉时,就在黄昏行娶妻之礼,因此把婚礼叫作“昏礼”;没有铺张的排场,也没有喧闹的筵席,更没有挑盖头、闹洞房之类的玩意儿,简朴干净,只是专为新婚夫妻摆一桌酒席,重的是相敬如宾的夫妇之义与结发之恩。新婚夫妻“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后携手入洞房,次日拜见舅姑,(注:舅姑,即公婆。)三月后告见家庙,新妇就算正式融入夫家家族了。后来由于“昏礼”有了贺客,有了贺客就必须招待,由此就有了婚宴,再加上来自华夏周边风俗的浸染,——胡人婚礼多喜庆,这夫妻结合的礼仪就愈来愈繁杂,气氛也愈来愈热闹。
应该说,人们把婚礼办热闹一点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是继男子的冠礼或女子的笄礼之后的人生第二个里程碑,可荆家少爷荆九却不这样想,认为自己的这个婚礼,只不过是向世人宣布他和一个他并不心仪的陌生女孩结为夫妻的仪式,没有什么值得张扬的,一切从简最好。父母当然不会按他的来,特别是荆九的母亲荆太太更是把这事当成天大的事,执意要按规矩办,她不仅怕亏待了儿子,而且也怕亏待了即将进门的媳妇,还想为前些时儿子对女家的冷落做个弥补。荆九理解母亲的心情,尽管不乐意也只好听之任之。
婚礼将在客厅里举行,客厅正中悬挂的红绸背景上已贴着一个金色的大“囍”字,下边的香案上供着祖先牌位,两支粗大的龙凤烛煌煌高烧。按当地风俗,新郎要在家参加“陪十兄弟”仪式,不必随迎亲队去女家接新娘,这显然是上古盛行抢亲时遗留下来的规矩,有十兄弟在场,新郎就有一定的安全感。因此,披着红绶带的荆九此时是在家里,正躬身在牌位前的香炉里插上三炷香,行三跪九叩礼。站在左右的伴郎,在司仪洪亮的礼赞声中把他扶起,为他振衣,然后陪着他向客厅中央走去。那里摆着拼拢的两张八仙桌,系着绣花桌围。桌上铺着虎毯,放着松柏树枝,松针上撒着红枣、桂子和红绿绢花,四周摆着果碟、茶杯,桌旁坐着七个少年公子,身后是一群围观的男女贺客。
荆九神情郁闷地在主席位置坐下,两个伴郎也在他左右入席就座。司仪高声赞唱:
一对凤凰飞出林,一对喜鹊随后跟。凤凰含花花结果,喜鹊含花果团圆……
客厅里响起一片叫好声。在围观人群的嘈杂议论声里,司仪高声宣布:“令官开令!”坐在荆九左侧的伴郎起身,拿着令杯唱《行酒令歌》:
开令开令,凤凰出林。喜鹊高叫,百事顺行。
他双手捧着令杯,庄重地放在他左边的“兄弟”面前,鼓点声随即响起,令杯开始往下传。这是个小巧精致的白瓷酒杯,可是“十兄弟”在愈来愈急骤的鼓点声中视它如烫手的山芋,当杯子传到自己面前时,立即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拿起杯子往下一个“兄弟”面前放,然后如释重负地松口气,面露得意之色。下一个“兄弟”又如法炮制。令杯迅速地在每个“兄弟”面前转移,杯里飘浮着一朵鲜亮的红花。
围观的亲友神情也不轻松,紧张地注视着旋转得越来越快的令杯。突然,一个“兄弟”用力过猛,把令杯放置在下一个“兄弟”面前时,杯中的酒荡了出来,鼓点声骤止,众人欢呼“唱歌,唱歌……”
受罚的“兄弟”红着脸起身唱:
门口一园竹,风吹二面扑,今年过喜了,明年娃娃哭。
众人又是一迭声地叫好。
鼓点声又响起,令杯又开始急速地传递。神情萎靡的荆九此时也来了兴趣,微笑地注意着令杯的行踪,当快速转移的令杯传到面前时,他伸出二指拈起刚接触桌面的令杯,眨眼间传递给了下一位。
鼓点声越来越疾,荆九传递得越来越快,令杯在他面前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举止却从容高雅透出一股英气。围观亲友纷纷议论起来:“真是高手啊,动若脱兔,静如处子!”“是啊,这快的速度却滴酒不漏,没有高度的机敏和技巧,万万办不到。”
没有行尺有比尺,荆九的快速让众兄弟手忙脚乱,令杯传到又一个“兄弟”面前时,仓皇无措的他失手将酒杯掉落在桌上,杯中酒泼了出来,众人大笑。这个“兄弟”尴尬地起身,摸着头半天唱不出一句,惹得众人大叫“唱不出歌,罚酒,罚酒……”这个“兄弟”显然想回避喝酒,伸出手臂拨开递过来的酒杯,双眼朝天地眨巴着想唱词。在众人的催促声中,他猛叫一声“有了”,然后一边唱一边把令杯放在下一位面前:
桌上一个洞,令杯往前送……
众人在笑声争执声中再次不依。
似乎要与荆家喜洋洋的欢笑声遥相呼应,此时的蛇山也响着欢快的唢呐声,两支拿着旗锣鼓伞的迎亲队伍,簇拥着颠颠悠悠的八抬花轿,南北相向地沿着山路翻山而来。在山顶两支队伍相遇,两顶花轿并排同时停下,唢呐声亦同时停止。
双方掌礼先生面对面站在各自的花轿前,微笑着同时摘下小草帽捂在胸口,一齐鞠躬,异口同声地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说毕同时戴上草帽,“唰”的一下,双方迈出右腿,缓缓侧身展示,一把匕首插在裹腿上,迅速端正身子收回右腿,又“唰”的一下同时迈出左腿,缓缓侧身展示,又一把匕首插在裹腿上,再迅速端正身子收回左腿,抱拳拱手地说道:“喜呀,喜呀!”
相互道贺完毕,双方掌礼先生左手牵起长衫下摆右角,躬身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作出请的姿势,缓缓指向各自花轿。与此同时,双方唢呐齐鸣,新娘各自撩起轿帘一角,微微伸头向对方投去匆匆一瞥。朝北的轿里坐的是白云,朝南的轿里坐的是黄鹤,两个新娘此时尽管不认识,却都笑吟吟地各自递出一只绣花鞋给对方。这绣花鞋又叫“绣鞋”“扎花鞋”,在晋南一带又称作“晋国鞋”,现今被视为“中国鞋”。据说绣花鞋的出现与晋献公有关,他在“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使晋国成为与齐、楚、秦并列的四强之后,要求宫妃在鞋面上都绣上石榴花、桃花等10种花果图案,同时还规定晋国女子出嫁时要穿上绣了花的鞋,绣花鞋从此流行,成为古代中国女性的保留鞋款。
在双方掌礼先生异口同声地喊出一声“喜”后,白云和黄鹤迅速放下轿帘。掌礼先生再次脱帽,捂在胸口,躬身伸手作出请的姿势,这次却是指向自己来的方向,意思是请对方先行。然而,两顶花轿必须同时起轿,谁也不要抢先,谁也不应落后。喜洋洋的唢呐声里,两顶花轿在掌礼先生庄重地带领下分道扬镳,渐行渐远。黄鹤的花轿朝西折向山顶向黄鹄矶走去,白云的花轿却沿着下山的斜道向汉阳门码头行进……
在迎亲队的簇拥下,白云的花轿缓缓向山下走去,轿前的青年轿夫嘻嘻一笑,轻声喊道:“客总老爷,客总老爷……”独自在前头带队的掌礼先生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青年轿夫说:“刚才你们玩的那一套是什么意思啊?”
掌礼先生扭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于是一改庄重神态放缓脚步与轿夫同行:“小伙子,第一次抬花轿吧?”
青年轿夫点点头。
“难怪你不懂。这套规矩是祖先定下的,为的是怕抢亲啊。你看这荒山野岭的,两支队伍相遇,谁也不敢保证对方不是歹徒。”
“哦,难怪你们两个人伸胳膊动腿的,是告诉对方带着武器呢,起警告的作用。”
“抢亲的歹徒,首先杀的就是对方掌礼人,擒贼先擒王嘛。掌礼人一死,队伍就没人指挥了,乱了……”
“歹徒们就好浑水摸鱼地抢新娘了!不过,我还有不懂的地方,为什么让新娘子露面呢,这不是惹事?”
“这是为了验明真假,让对方知道轿子里装的是人,不是刀枪。再说,两顶花轿相遇也是缘分,新娘子相互表示一下,既有同贺的心意,又满足了好奇心。呵,呵,别看她们就只那飞快地一眼,却是把对方闪电般地摄入心坎里,一辈子不忘,一辈子有个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