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个刺杀过希特勒的人
一、木匠艾尔塞
灯熄人去,咔嗒一声大门上锁之后,深夜里空无一人的啤酒馆内,漆黑一团的大厅归于沉寂。然后,厅堂通往储藏室的过道,亮起了极微弱的光亮,那是一只蒙上了布的手电筒,一个黑影悄悄出现了。
黑影来到大厅前侧的一根大柱子旁,借着那只蒙了布的手电筒微光,无声地忙碌了起来。黑影将一个机械装置上的定时器校准好时间后,打开柱子表面木质护板上的一个小暗门,将装置轻轻放了进去,然后将小暗门仔细合上,确定严丝合缝之后,黑影又蹑手蹑脚地走回到大厅过道尽头的储藏室里,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开始等待黎明的到来。直到早上六点半响起开门锁的声音,然后是后门打开的声音,他又等待了一会儿,趁着没人注意,从啤酒馆后门悄悄离开了。
这时是1939年11月7日凌晨。11月6日夜晚是这个叫艾尔塞的德国慕尼黑木匠,偷偷在这家叫贝格布劳凯勒的啤酒馆,干惊天秘密工作的最后一个夜晚。这个工作持续了两个月,他暗中为此准备了整整一年,艾尔塞从工作过的兵工厂偷来炸药、引线和雷管,成功试验出了简易炸弹。在最近的两个月里,他潜入啤酒馆三十多次,每次都在晚上九点左右来到贝格布劳凯勒啤酒馆用餐,大约一小时后,他会悄悄地溜到那个储藏室里躲起来,等啤酒馆熄灯关门后,他便溜出来秘密开工。先在柱子的木质护板上安装一扇对接完美的暗门,然后拆除门后的石膏,把柱子里的砖块挖出一个小空间。整个工程异常艰苦,进行缓慢。在这个如同山洞一般空旷的大厅里,锤子每一次轻轻敲击出的声响,在他听来都如同枪声一般,让他心惊胆战。每次完工后,他都非常仔细地清理场地,用一个布袋把碎砂土和砖头装好,次日清晨带上装满碎片的小手提箱,悄悄从后门溜出去。
艾尔塞安装进啤酒馆大厅柱子里的装置,是一颗爆炸力巨大的定时炸弹。现在它的双时钟在无声地走动着,接近一个即将改变世界历史的时刻——1939年11月8日晚上9时20分,那时德国元首阿道夫·希特勒,正站在离藏着炸弹的柱子仅一米的讲坛前,给啤酒馆暴动周年纪念会的纳粹党徒们做年度演讲。1939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希特勒在两个多月前刚发动和完成了对波兰的闪电战,从而拉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
七十八年后,在一个秋日黄昏,我和几位朋友在寻觅中,来到了慕尼黑的嘉斯台文化中心,这里就是当年希特勒发动啤酒馆暴动以及后来木匠艾尔塞用炸弹谋刺希特勒的地方——贝格布劳凯勒啤酒馆所在地。老啤酒馆在战后已被拆除,建成的文化中心是一组大型现代建筑群,包括图书馆、美食城、音乐协会和一家希尔顿酒店。我原以为可以轻松找到啤酒馆的原址,现在却置身在迷宫一般的建筑群中傻眼了。
我开始向人询问,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微笑着说不知道;又问刚走到庭院天井吸烟小憩的餐厅厨师,他也说不知道,但建议我去隔壁建筑内的图书馆问问,那里的人肚子里墨水多,兴许哪位知道。
我走进图书馆门厅,问一位挂着胸牌的瘦个子年轻男性希特勒发动啤酒馆暴动的原址在哪里。他很有礼貌地微微一笑,先说了句,那可是已经过去了好久的事啊。然后才告诉我,穿过这栋建筑物,看到另一栋建筑,啤酒馆的原址就在它左侧。
我们几个从另一扇门走出,朝左却只见到一个儿童游乐场,只好又返回,停在一栋很大的红色建筑物前,问一个从里面走出的中年男性,他一指我们正站立的水泥路面,只见一块黢黑的金属铭文板,赫然镶嵌在地面上。这位中年人用不带感情的语调,为我们念出了金属板上的德语铭文,那是艾尔塞1939年行刺希特勒的经过简述,以及他在1945年被处死在集中营的结局。这块金属铭牌所在位置,正是当年艾尔塞隐藏炸弹、意图刺杀阿道夫·希特勒的那根柱子的位置。
原来,1939年深秋的那个夜晚,那一声差点就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轰然巨响,就发生在我站立的地方。但是,短短的十三分钟,人类历史的巨大车轮,没有能够在二战的血海深渊前刹住车,终于还是一头坠落了下去。
是艾尔塞算错了时间吗?不是。
1939年11月8日当晚,慕尼黑突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笼罩,慕尼黑机场被迫关闭。坐不成飞机的希特勒,为在演讲结束后赶上返回柏林的火车,将那晚的演讲提前到八点开始,比原来早了三十分钟,还把他的演讲从原计划的两个小时缩短到了九点零七分结束,同时他还拒绝了老纳粹党人的宴请,演讲结束随即离开了贝格布劳凯勒啤酒馆。十三分钟后,艾尔塞的炸弹准时爆炸。那时,希特勒和他的随从已经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了。猛烈的爆炸摧毁了部分屋顶,外墙也倒塌成一堆瓦砾。原先有三千多人的啤酒馆大厅,当时仍有百余位纳粹党人在里面,七人当场炸死,一人伤重不治身亡。
艾尔塞在爆炸前的半小时,正准备逃到瑞士,不幸在德国边境被海关人员从身上搜出了炸弹设计草图和导火线,以及一张贝格布劳凯勒啤酒馆的明信片,就在这时,边境警察部门接到一份紧急电报,得知希特勒在贝格布劳凯勒啤酒馆险些遇刺。艾尔塞就这样落入了盖世太保手中,一直被严刑问供,连希姆莱也亲自殴打过他。这位勇敢的德国人大笑着,对审讯他的盖世太保说:“虽然大雾帮他侥幸逃过了死亡,但他终究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我则会成为德国的英雄被永久纪念。”
纳粹本想在战后举行一场作秀式的审判,然后将艾尔塞处死,但二战的战火开始反噬点燃它的魔王希特勒。眼看大势已去,希特勒在他自杀前三周,下令将达豪集中营中的艾尔塞处决,那一天距纳粹德国投降还不到一个月。
艾尔塞曾对逮捕他的海关官员说:“我想通过我的行为来阻止更严重的流血事件。”历史的进程完全证实了艾尔塞的话,他差点就炸死希特勒的那个时刻,二战才刚刚开始两个多月,希特勒只完成了对波兰一个国家的闪电战征服,波德两国的战亡人数加起来才七万多人,而在那以后的整个二战中,希特勒入侵了几乎所有的欧洲国家,并将其余国家变成德国的仆从国参战,二战全世界总的死亡人数是七千多万。
历史其实就是无数个偶然事件的集合。在量子力学的解释中,存在多个平行世界,不同的历史发生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设想啤酒馆爆炸的那晚,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慕尼黑,夜空晴朗,并没有突然飘来那一场诡异的大雾,希特勒的演讲将按预期进行到晚上十点半,而在晚上九点二十分,德国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将被距离他仅一米的那颗炸弹炸得粉身碎骨。一同被炸死的,还有陪坐在前排的高级纳粹分子戈培尔、赫斯、希姆莱,等等。全世界都会给德国发出唁电,哀悼这位在本民族历史上堪与铁血宰相俾斯麦并肩的德意志领袖,因为他尚未来得及干出种族灭绝等一系列逆天的罪行。任何一个新的纳粹党领袖,都绝不可能如希特勒那样再疯狂冒险下去而会与英法缔结停战协定,然后竭力让德国消化希特勒留下的领土扩张遗产——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同一个民族的奥地利不在话下;历史上长期臣服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捷克民族,也问题不大;桀骜不驯的波兰,已被纳粹德国撕成两半踩在脚下,看来波兰只能指望其中一大强国在将来哪一天国力出问题了,在英法美的帮助下以一半的国土复国。木匠刺客艾尔塞,因为他消灭了一个疯狂扩张的德国领袖,会被德国以外的人们称赞,但绝大多数德国人会将他视为本民族的叛徒。纳粹主义将在更长的历史跨度里影响人类社会。当然,这都是另外的平行世界里要发生的故事了。
在柏林的威廉大街,我找到了艾尔塞的纪念雕像,那是一根弯曲成艾尔塞脸部侧面轮廓的钢筋,它竖向天空,远远看去,宛如一缕凝固了的、弯弯曲曲的黑色烟柱。在六年前这个纪念雕像的落成揭幕仪式中,德国总理默克尔女士说:“虽然乔治·艾尔塞只是个小木匠,他却以正义感和无畏勇气刺杀大独裁者,他几乎改写了德国和世界历史,但许多事情总是充满了种种巧合与意外。虽然如此,我们依然不能忘记艾尔塞的历史功绩,他才是真正的德国英雄,值得后人永世纪念。”
艾尔塞,这个仅凭一己之力反抗人类史上空前暴君的小木匠,他生前的预言实现了,那是七千万人的鲜血写成的证词。
我和朋友一起专程访问过柏林的二战德国抵抗纪念馆,那里陈列了所有反抗纳粹的德国死难烈士事迹介绍。在一间展厅里,我突然看见了艾尔塞,这位年轻的德国木匠,正满身阳光,一脸灿烂微笑,从那幅真人大小的黑白照片里向我大步走来。
二、特雷斯科夫
一个军装笔挺的德国国防军军官,站在机场地面上,目送着一架四引擎飞机轰鸣着飞向天空,消失在西方灰色天际。
三月的东线战场,在俄罗斯大地上徘徊着尚未远去的凛冽冬天,让前线所有的德军官兵都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但这位特雷斯科夫上校,此刻却浑身燥热,因为他在紧张地等待着一个时刻,一个改变全体德国人民命运的时刻。
1943年3月13日,希特勒抵达了苏德东线战场的斯摩棱斯克,短暂造访德国中央集团军群。一个多月前刚刚结束的斯大林格勒战役,已经成为整整八十五万轴心国部队伤亡的大坟场,希特勒要亲临东线战场,为这里的德军打气。早就在密谋刺杀希特勒的特雷斯科夫上校,在得知希特勒的私人卫队加强了安保措施之后,放弃了用直属骑兵团在车队从机场通往城里的路上进行袭击的计划,而改为在宴请希特勒的军官餐厅安放炸弹。但是希特勒吃饭吃得很快,在餐厅里放炸弹行刺的计划也失败了。于是,特雷斯科夫在就餐时,请总司令部的参谋勃兰特中校捎带两瓶君度酒回希特勒大本营,给那里的一位朋友。这两瓶酒,实际上是头一晚包装好的炸弹,起爆时间是半个小时。跑道上,在希特勒和中央集群司令官克鲁格元帅谈话的最后几分钟,特雷斯科夫的副官——施拉勃伦道夫偷偷打破了引信里面的玻璃管,然后把包裹交给了准备登机的勃兰特中校。在目送希特勒的秃鹰专机飞上天空后,特雷斯科夫回到办公室,开始静静等待希特勒飞机失事的消息。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让特雷斯科夫的心脏几乎狂跳出胸膛。他迅速抓起听筒,却得知希特勒的秃鹰专机平安降落在东普鲁士的狼穴大本营,炸弹没有爆炸。
特雷斯科夫赶紧打电话给勃兰特中校,说把盒子搞错了,他已派副官又送两瓶酒过去。施拉勃伦道夫第二天赶忙坐飞机去了狼穴,用两瓶真的君度酒,换下了炸弹包裹。在开往柏林的火车上,施拉勃伦道夫拆开炸弹,发现酸液已经腐蚀了金属线,撞针也停在了激发引爆的位置。可能是因为俄罗斯的冬天过于寒冷,降低了化学液体的流动性,炸弹没有发生爆炸。
这是特雷斯科夫主持策划的刺杀希特勒的一系列密谋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出身名门贵族的天才军人特雷斯科夫,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柏林军事学院,随后一路官运亨通,在军界人脉极广。他曾经作为曼施坦因元帅最重要的助手,协助制订出闪击法国的计划,后来该计划大获成功。战后曼施坦因在回忆录里多次提及特雷斯科夫,对他赞不绝口。
自从第三帝国陷入了苏德战争的泥潭之后,帝国内部反希特勒的密谋集团就开始着手推翻希特勒,以确保德国能体面地退出战争。特雷斯科夫是最早提出要杀掉希特勒的核心密谋成员之一,从他身上可以看到德国军人抵抗团体的动机,不仅仅是被国家与民族现实主义利益所主导,应该也有理想主义与人类道义的成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初,特雷斯科夫作为国防军参谋,参与了进攻波兰的闪击战。在波兰,他为党卫军部队对波兰平民和犹太人的暴行感到震惊。后来逐渐传出的对犹太人有计划的大屠杀消息,对不少加入反叛者集团的德国军官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推力。
“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还能称自己为基督徒,而不成为希特勒政权的愤怒对手。”特雷斯科夫曾这样说过。
1944年7月20日,同一个密谋集团中的施道芬堡上校,携带炸弹前往希特勒的狼穴大本营参加会议,他将装有炸弹的皮包放在会议桌下面后就离开了。随后炸弹爆炸,但希特勒仅受轻伤,又逃过一劫。以为希特勒被炸死的施道芬堡回到柏林,启动了特雷斯科夫起草的政变计划——女武神行动。但当晚七点,戈培尔在广播里宣布了希特勒幸免于难的消息,随后政变迅速瓦解。
7月21日凌晨,希特勒的声音出现在德国广播里。特雷斯科夫听到后知道大势已去,决意自杀的他,对副官施拉勃伦道夫说出了下面的一段话:
全世界现在都会诋毁我们,但我仍然完全相信我们做了正确的事情。希特勒不仅是德国的大敌,也是世界的大敌。几个小时之后,我将要在上帝面前对我的行为进行申辩。我认为我能带着一颗无愧的良心,为我在反希特勒的战斗中所做的一切进行辩护。上帝曾经答应过亚伯拉罕,只要能在索多玛城发现十个正直的人,就不毁灭这座城市。但愿由于我们的缘故,上帝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德国,不要灭绝德国。我们谁也不能抱怨死亡,因为所有加入我们的人,都已穿上了必死的涅索斯长袍。一个人,只有当他愿意为信念牺牲生命时,才具有道德良心上的价值。
1944年7月21日清晨,特雷斯科夫独自驱车来到前线一个苏军阵地附近,开枪制造了一个假的遭遇战现场后,随即将一枚手榴弹顶在下巴颏上拉响,炸碎了自己的脑袋。此举是为了让官方误以为他是战斗身亡的,借此保护他这条线上的同志。一开始德国军方也被他瞒过了,将他的尸体送回家乡隆重安葬。但数周之后,盖世太保从缴获的密谋集团文件里,查出特雷斯科夫原来是核心成员,于是竟将他的尸体从墓地挖出,悬挂在萨克森豪森集中营示众,而后又被焚尸扬灰。
在柏林的二战德国抵抗纪念馆的一面墙上,我从一幅肖像上认出了亨宁·冯·特雷斯科夫,这个前额谢顶的中年男子,正含笑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预见未来的穿透力,这让我想起他在政变失败前一个月,就已经写下的一句话:
我们几乎肯定会失败。但是,如果整个德国都找不出几个人有勇气去阻止那个罪犯,未来的历史将如何评判德国人民呢?
德国人民应该感到庆幸,在二战中他们有过特雷斯科夫这样的同胞,尽管在那个黑暗年代的第三帝国里,这样高尚的德国人寥若晨星。
三、施道芬堡男爵
一只仅有三个手指头的手,在艰难地用钳子剪碎一个装有酸溶液的玻璃管后,启动了雷管,然后雷管被插入一块生面团状的塑性炸药块之中。这是一个独臂的残疾德国军官,在一个极度凶险的时间和地点,在启动一枚烈性定时炸弹。这时,走廊上突然响起了咔咔的皮靴声,他那位不知情的顶头上司,国防部部长正快步向他所在的房间走来。因为希特勒正在军情通报会上,等着这位独臂军官做汇报。
这时是1944年7月20日中午12时30分,希特勒在东普鲁士的狼堡大本营。
独臂上校施道芬堡男爵是德国后备军的参谋长,这位第三帝国的军事精英,有直接觐见希特勒的资格。颇为欣赏施道芬堡男爵的希特勒,却没有想到这位英勇善战、在北非战场上重伤致残的贵族军官,竟然是密谋集团的核心成员,而且已经下定决心要亲自暗杀自己,将德国从二战濒临失败的悬崖边缘拉回来。
7月19日,施道芬堡突然接到通知,要他次日中午到希特勒的大本营——戒备森严的狼穴,当面向希特勒汇报关于组建新的“人民步兵师”的情况。刺杀希特勒的机会来了!
7月20日早晨,阳光灿烂,天气炎热。施道芬堡带着自己的副官海夫腾中尉飞往东普鲁士的狼穴。他在公文包里放了三样东西:两枚炸弹和一件衬衫。中午11时,施道芬堡准时到达狼穴,一位负责接待的副官发现他的皮包很沉重,施道芬堡镇定自若地说:“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
施道芬堡来到国防部部长凯特尔元帅的办公室,凯特尔告诉他,因为意大利领袖墨索里尼要在下午来访,原定的会议提前了,所以时间已所剩无几了。很快,凯特尔领着施道芬堡出发去觐见希特勒,路上,施道芬堡告诉凯特尔元帅,因为酷暑炎热,希望自己在向希特勒报告前更换一件衬衫。施道芬堡以此借口进入凯特尔办公室的洗手间后,在副官海夫腾协助下,用钳子剪断雷管中有酸液的玻璃瓶并将其启动,然后将雷管插入一块重达一公斤的塑性炸药块之中。酸液浸蚀后,原先扣住撞针的金属丝会失效,进而引爆炸弹。
由于必须让这次刺杀行动的助手——副官海夫腾离开洗手间,去留意附近人员的走动状况,施道芬堡——这位左眼失明、右臂缺失、左手只有三根手指的残疾军人,只能独自一人艰难地组装炸弹,盛夏的高温加上极度紧张,使他的动作变得迟缓。凯特尔元帅见施道芬堡迟迟未出来,担心迟到,连忙赶回办公室,在卫生间外不断催促。原计划要组装两枚炸弹,现在施道芬堡只好减为一枚,定时装置设为12分钟。
施道芬堡随凯特尔元帅进入会议室后,发现另一位军官正在向希特勒等人做汇报,他成功将自己装有炸弹的公文包悄悄安置于希特勒身边的大会议桌底下,离希特勒的腿只有两米远。还有五分钟,皮包里的炸弹就要爆炸了。施道芬堡以要接听来自柏林的重要电话为借口,离开了会议室。
12时42分,一声巨响。已在屋外的施道芬堡,看到一团巨大的烟雾伴着碎木屑和纸片升上天空,还有人从窗户和门里面飞了出来。亲眼看见了爆炸和烟雾的施道芬堡,认定希特勒必死无疑。然后,他和他的副官爬上了一辆车,快速穿过三个检查站,路上将未用的第二枚炸弹扔进森林中。冲到机场后,紧急飞回柏林。
一回到柏林本德勒馆的后备军司令部,也就是这次的政变指挥部,施道芬堡上校就命令启动兵变计划——女武神行动。
晚上六时,密谋集团成员哈泽将军命令下属警备营长雷莫少校,前去逮捕宣传部部长戈培尔。雷莫持枪闯入戈培尔的办公室,戈培尔冷静地告诉雷莫,希特勒还活着。随后戈培尔拨通了希特勒大本营狼堡的电话,并递给雷莫接听。雷莫少校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砰的一声双腿并拢来了个立正。那正是帝国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声音。
原来,在施道芬堡上校将装有炸弹的公文包安放在希特勒身边的会议桌底下,悄悄离开会议室后,站在希特勒旁边俯身察看地图的一位上校,因为嫌桌子下面的那个公文包碍事,便把公文包移到会议桌的另一边,这个无意之举,再一次改写了历史。炸弹爆炸后摧毁了整个会议室,三名高级军官和一名速记员因为伤重不治身亡,多位高官重伤,然而主要刺杀对象希特勒,因为受到厚重的桌角保护,而奇迹般地只受了轻伤。
希特勒问雷莫少校听没听出自己的声音,随后在电话里当场提升他为上校,并给他下了逮捕反叛者的命令。本身就是死硬纳粹分子的雷莫,随即率领自己的部队包围了反叛者的总部——本德勒馆,但除了封锁之外,雷莫没有率部进入馆内。
秘密的猎手,突然间变成了公开的猎物。随着雷莫上校重新夺回城市的控制权以及希特勒仍然活着的消息传开后,柏林一些本来就立场游移的密谋人士纷纷倒戈。在本德勒馆内部,坚定的反叛者们在单眼独臂上校施道芬堡的领导下,与反对政变的军官之间爆发了战斗。为了救自己一命,曾经的反叛同谋弗罗姆将军反戈一击,命令手下部队控制了本德勒馆,并希望通过积极镇压政变重新向希特勒表达自己的忠诚。施道芬堡等反叛者被追赶到本德勒大街,他们寥寥几人奔跑的脚步声,在这条后来改名叫施道芬堡的大街上孤独地响着。一阵枪声之后,施道芬堡肩部中弹受伤,被抓回本德勒馆。
最后,为了杀人灭口,弗罗姆当晚召开临时军事会议,宣布施道芬堡上校、海夫腾副官和其他数人被判处死刑。
在一个乌云笼罩的阴郁秋日,我来到柏林当年的本德勒馆,现在的德国二战抵抗运动纪念馆。我站在空旷的庭院里一堵建筑物的外墙前。墙上挂着一个树叶花环的金属雕塑,花环的暗红色像极了洇干后的陈旧血迹。我的目光穿过历史的烟瘴,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凶神游荡的午夜,被一辆卡车大灯照得雪亮的这堵墙前,站着的那个叫施道芬堡的单眼独臂人。
7月21日凌晨,这批密谋成员被带往本德勒馆外院子里的大墙下,在卡车提供的夜间照明中,逐一接受行刑队开枪处决。施道芬堡排在第三位,随后是他忠诚的副官海夫腾中尉。然而,当轮到施道芬堡时,海夫腾中尉却抢前一步,将自己置于行刑队和施道芬堡上校之间,在挡住了射向施道芬堡的子弹后死去。当轮到施道芬堡男爵的时候,施道芬堡说出了他最后的遗言:“我们神圣的德国万岁!”
弗罗姆将军下令将被处决的军官,也是他的前同谋者的尸体草草下葬。然而第二天,施道芬堡和战友们的尸体被希姆莱授意党卫军挖掘出来,剥去勋章和徽章,焚烧火化后,骨灰丢至柏林污水处理厂的水沟。
在威廉·夏伊勒的经典历史巨著《第三帝国的兴亡》之中,引用了盖世太保发布过的资料,在施道芬堡行刺希特勒和发动兵变失败后,有七千人遭到逮捕,近五千人被残酷处死,其中也包括那位对施道芬堡杀人灭口的弗罗姆将军。希特勒下令对判决有罪者“像生肉那样吊起来”。一旦被宣告有罪,便会在几个小时后被处以死刑,并且依照希特勒所要求的,以钢琴弦挂在肉钩上慢慢绞死。重要人物的死亡过程还被拍成电影,供希特勒欣赏。
对施道芬堡男爵等军人刺杀希特勒、发起女武神行动的行为,一直以来众说纷纭,言人人殊。在战后的德国,这场政变的动机是长期讨论的一个话题,多数人认为,是部分政府官员和中高级军官密谋刺杀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推翻纳粹政权,与西方媾和,并促使其阻止苏联入侵德国,建立新的德意志政府。但不少人也认为,策划者想杀死希特勒既是为了结束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也是为了避免失去他们作为职业军官和贵族成员的特权。这些质疑者问道:如果希特勒一直赢下去,这些人还会密谋刺杀他吗?
施道芬堡的临终遗言是:“我们神圣的德国万岁!”是的,在以施道芬堡男爵为代表的部分国防军军官心中,德国是神圣的,但元首却不是。这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外来暴发户,蛊惑人心,靠一群粗鄙下流的纳粹党新贵控制了德国,然后驾驭着德意志战车疯狂碾压整个欧洲。如果他获得成功,在德国的容克军事贵族精英们眼中,他也只是一个干得不错的代理人;如果他失败了,他就是一个奥地利流浪汉和前陆军下士而已。对不起,德国是我们的,你滚吧!我们,才是日耳曼神圣家园的真正守护者、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的儿子海姆达尔。
施道芬堡男爵个人的某些言行,也模糊了他作为人类英雄的光环。他曾经同意纳粹党的极端民族主义观点,支持德国对波兰的殖民统治,并对波兰犹太人发表过极端言论,等等。
但我还是认为,对历史人物做出泛道德化评价,是一种失之偏颇的史观,它让所有其他的评价话语体系都沦为了道德的奴婢。如果让一个运动中的主角,比如女武神行动中的施道芬堡男爵,戴上人性所有的高贵光环,从道德、智慧、忠贞、仁慈、勇气到操守,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如果要从密谋集团中找出一个人物当作抵抗运动的道德象征,那应该是德国神学家朋霍费尔。没有放一枪一弹而最终走上纳粹绞架的谋反者,朋霍费尔的重要意义在于,他通过对伦理与宗教精神的深刻表述,为反叛者们与纳粹主义的决裂,在道德和良心上进行了背书。
而我对施道芬堡男爵的崇敬,完全是因为这位独眼单臂的贵族,迎着功败必将被挫骨扬灰、功成亦必将遭千万同胞唾骂的悲剧命运,闯入护卫森严的狼穴,去刺杀一个人间最可怕的魔王。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个德国军人的勇敢无畏,实为世所罕见。
离开抵抗纪念馆之前,在施道芬堡男爵的陈列室留言簿上,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施道芬堡男爵或许没有站上人类道德的高峰,但他确实站上了人类勇气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