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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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家乡四季

家乡四季

我的家乡在南方,金沙江流过的南方;我的家乡在山里,那里有连绵大山十万余;我的家乡在高原,身畔就是世界第三极的青藏高原;我的家乡在农村,还没有完全搭上现代列车的农村。

有很多人在金沙江里洗过澡游过泳潜过水,也有人被金沙江汹涌的水流吞噬了生命,这条上游叫通天河的大流诞生了多少年,就养育了沿江的民众多少年,也祸害了江流的民众多少年,它和人的故事,远比地理书上说的多得多。都说云南的山路十八弯,但实际远不止,十万大山中的弯弯绕绕怎么着都是要在千万往上的,这绝对实打实的真,还不算那些个山沟犄角旮旯里的棱棱角角。都说靠近天的地方圣洁无比,但多数人对比没有感觉,只是觉得头顶那片天几十年都蓝幽幽白净净的,而这片纯净天空下的人约莫是被天上的仙子偷走了一份白绣到云彩上,一个个的脸蛋都黑黝黝的,两颊还各顶着一个红苹果。这里的人哟,一个二个净是野人,十年前刚接通电线,现如今也还是烧的山上伐来的木柴,他们只见过撅头板锄,以至于前些年谁家开回来一辆二手面包车都得好好端详一番,眼界短得很的哩。

这个地方没有传承几千年的宗族祠堂,至多是时兴逢年过节给土地公送三炷香,逢红白喜丧会喊拢家门族类的亲戚一起帮忙操办。说实话,这里最老的土坟也不过才一百来年,村子的历史给八十岁的奶奶三天就讲得完。唯一算是有说头的,也就是哪家哪户邻里妯娌兄弟爹妈之间苦大仇深的心眼算计啰。剩下的什么故事什么轨迹,一把就能抓得差不多,像一个小池塘里的水,滋味倒是有,只不过倒是倒不出多少。唯一能说道说道的,就只有头顶的天和脚下的地了。

都说农民最忙忙两季,春耕和秋收,春风一动百草生,最是农民喜忙时,秋来金黄复匆忙,赶忙把庄稼赶个寒冬入库仓。南方春天一向来得早,北方还在冬末料峭积雪未消,南方就冬去春来草芳花香。碰着暖冬的年份,腊月就能见到满树粉红英庭的春桃花和黄蕊白花的李子雪。这里没有大片的果树林,只是每家门前屋后稀疏地栽种着几棵,景致自然谈不上壮观瑰美,只能勉强称得上小巧婉约。尤其在百草枯黄新绿未央的时节,一树桃花或李子花更是不可错过的风景。正常情况下,早花花期来得早去的也早,十来天就会凋零飘落,枝丫上取而代之的是花心中绿油油嫩生生的小果子。待花谢得差不多,嫩黄透绿的新叶就会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一棵树也算完整地有了生命。运气好的话,李树桃树的果子会随意地生长膨大,一月余后就能长到豌豆粒大小,届时就如同掩映在绿叶丛中的青瓷娃娃,虽不像花一样招惹蜂蝶,却别有一番宁静的味道。性子急的孩子等不得果子长大成熟就会急不可耐地采摘几把揣在裤兜里。他们最喜好的果子是李子果儿,尤其是枝干细挑、枝干长木刺的野生李子果儿,果核儿还没有变硬,果肉涩而不苦不酸,入口涩,回味甜,与生橄榄的味道有相似之处。至于嫁接在桃树上的大黄李子,果子倒是比野李子大不少,同样是一个月大的果子,嫁接的有野李子三个大。但是前者没成熟少又苦又涩又酸,实在难以下口。吃小李子果儿要蘸辣椒面,用指甲把果子一掰为二,剔掉中间白色嫩皮包着的果核,蘸上辣椒面,放入口中当零食吃。入口麻辣咸,细嚼有点苦涩,滋味丰富。这个小玩意儿能从四月份一直吃到五月份,先是海拔低一点儿的地方的孩子往学校里兜果子,待果核变硬、果子苦涩味更甚时,该换海拔高一点儿的地方的孩子摘一兜果子带一小半辣椒面到学校。这小果子是稀罕的紧俏货,几乎没有人不喜欢这个独特吃食,所以往往一大兜果子一人一把几分钟就下肚了。对那时候的娃子而言,春天的气息就是留在舌头上的青绿色苔痕。

早春的山上只能远远看到枯败的山草和几棵几十年如一日深翠的松柏紧巴巴地贴着红土地,景象自然是以萧瑟为主,难得见到几株缤纷,田地也大致如此。田埂像一圈走一圈不规则的线条一样把起伏的低矮丘坡划成一块一块梯田,一道田埂即一坎,从山脚围屯到山顶,有的狭长如弯镰,有的周正如四方,有的崎岖如鼓槌,有的羊肠如柔蛇。平原是划地为阡陌交通,万山群中就坡垦为梯田,雨水多气候热的地方田里引水灌地为水地梯田,而雨水少土层薄的地方地里干泥砾石也是依山而垦种的梯田,不过是旱地。立春是为中国耕种的历法,这里的人打种地务农那天开始就依循,不曾逾越。立春前把土地犁过翻松,立春后当可计划春天的耕种。这个时间段里的土地是最没有看点的,就像一个裸妆的女子,脸上坑坑洼洼的。一眼望去除了几垧种着青麦草的地有几抹绿意外,尽是些在阳光下翻着红亮光泽的沙土地,任它高低错落再有致,也不过是千篇一律地死气沉沉。即使是种了洋芋在地里,至多就是没块地里多了些鬼画桃符的鸡爪线条和人畜脚印,还不如穿梭在田地小路上的驮粪牲口来得悠哉。唯一有看头的也就只有或倒在田埂边或堆在地中间的大份粪坨,红壤土地里凸出的黑色粪堆配着草木枯黄的田埂,再配上红色土地和太阳将落未落时的晚霞调制的背景,便是让着荒芜的土地多了几分美感,不至于一成不变。否则任谁一直看红瓦红墙红土地,枯草褐石铁青树皮也会感到疲劳。

早春的耕种要持续一个月左右,早的正月初就赶忙把洋芋种下,晚的则会到二月初,期间一个月大抵是今天我家帮你家把庄稼种下,明天你家又来帮我家种,后天又是另一家,以此类推,直到村子里最后一家的庄稼告一段落,村子才会从忙碌的节奏里抽出身来好好休息几天。赶早赶晚没有什么讲究可言,开春之后就可以忙着把庄稼种到地里,若是运气好碰到一两场春雨把土地淋透,那么今年的庄稼也就差不到哪里去。如果种下去一直没有雨,不仅苗出得慢,更是有可能干死歉收,甚至绝收。原始的耕作方式的命运大多看天吃饭,放在以前可以叫古色古香,可是放到如今就是落后无疑,好在深处村子里的人们并没有想得这么远,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几十年不变的耕作。所以,在庄稼生发新芽前的一个月里,抽叶的绿树也就成了唯一的春天的意味。

春天的天没有太多特色,所有形容干净湛蓝的词语都可以毫不突兀地放在上面,似乎你的想象有多宽阔,它都能当之无愧地承受,唯独那风不太听话。春风又绿江南岸是风的生机,风的轻柔,风的妩媚多情,而高原的风则大不相同。上一秒和风日丽,下一秒就烈风呼号,像野兽嘶吼,像玉磬炸裂,像滚雷轰鸣,屋顶向来稳如泰山的瓦片如临大敌般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随风飞舞,更不必提枝丫嘎嘎作响的高树,更不必提漫天飘舞的黄沙。我曾在北方见过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将钉在深土里的长椅掀飞,也曾见过原地起风成龙卷,可那红土颗粒遮天蔽日一般的大风还是吓得我弯下了腰杆。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大太阳天气,大风刮得人全身凉透,直让炎炎烈日成了个颇具喜剧色彩的笑话,足见大风起兮的威势。

那漫山的梯田真正有看头还是要等到五月份,几场春雨浇灌下,树木青葱,藤草碧萝,庄稼茁壮,溪河叮咚,这方小小世界才当得起山清水秀一说。若是等到盛夏,天热催臭汗,天阴连天雨,天色必然不能澄澈如镜。只有五月时,瓜豆牵藤附枝,黄花绿叶,点荚脆蔓,正是要颗粒开始饱满的时候。而树丛中的鸟雀也恢复生机活力,早起捉虫,午间驻停树丫枝梢,晚间唧喳不已。早春若是只有几树繁花争春头的话,惊蛰春雨之后的天地才会多一份湿润润的清新,才会多几分死气绿意之外的雀跃鲜活。只有遇雨,巴在岩石上的枯草才会重新在草根处重新焕发生机,伫立山巅的巨岩才会卸去一身光头造型留起洒然长发,恢复深青颜色。而那些起初还蔫巴不已的新叶才会褪黄回青进绿成一片翠然绿茵。没有遇到雨的大地就像脱离了海的鲨鱼搁了浅,怏怏不乐,活力不足,可一遇到雨,田地里庄稼冒出了头,杂草发出了芽,死水潭注入了新的水,渴得快要龟裂的土地重新抿起嘴唇。而那红黄沙土地,也只有在遇到雨之后才会露出南方淅淅沥沥下的娇柔风情,略施粉黛。那时的梯田绿意盎然,一田一埂格局风味,像绸线交织,共同交错成一副田园图卷,褪去荒芜萧索,换上清新靓丽,再点缀着路边橘黄的蒲公英,宛如一块鬼斧神工的丝绣手绢,灵动飘逸。我的一位老师曾说过,单独的一块梯田,无论它是桂林龙脊梯田,还是元阳哈尼梯田,其实只是一块普通的田地,没有突出的美丽和旖旎。只有那一块块梯田一山一山一垄一垄地呈现在你面前,你才会感受到震撼,才会领略到人力的巧夺天工,才会看到流动的光彩和生命。如今的梯田正是一副既相互争奇斗艳又彼此协调有序的图画,既宏大又奇巧,很难不让人沉醉于跌宕的翠绿生意中去,怎么看也看不腻。

其实从庄稼种下地后,农事中紧张忙碌的篇章就告一段落,剩余给村民的活计就只有照顾骡马牛羊鸡鸭猪狗等一众牲口的饲喂和适时地给庄稼送点儿肥料或起垄疏水,毕竟那些看了几十年的绿意再多妖娆终究都腻了,也就不会有人留心。多数人其实从种完庄稼之后就不待在家了,一来农闲时节无事可做,二来家庭开支没个来源,大多人都会去外地谋个生计。单单说生活成本,没有哪里会比农村来得低廉,杀一头三百来斤的肥猪,肉和油大致也够六口之家吃上大半年,至于蔬菜小料则从自家菜园子里采摘,不需要什么成本,桌上顿顿一个肉两个素还是很容易的,至少几十年里都是如此过来的。可是如果碰到喜丧红白,一百一百的钞票就嗖嗖地往外送,既不能拒绝又不能少给丢面儿,一年下来鲜少有不被拖累困扰的家庭。家中若是有母牛母猪的话,一年一头牛犊算是净收入,两批猪崽多少也能帮补不少。可是若一个都没有,除去买猪牛崽子的成本和时间精力饲料成本,一年到头实际是盈余不了多少的。而且这些钱必然不会是最后剩余的,若是家里需要添置个机器物件,如耕地机、打粪机等,本就拮据的生活立马捉襟见肘起来,更别提万一家里有人生病或庄稼歉收或不知不觉的物价上涨或家里有孩子上高中乃至大学或要娶媳妇儿。所以但凡是外出务工,多少透露着贫困地区的无奈和挣扎,索性不少人在外面混得不错,让农村的贫困有了些许改观。至于打工热潮吸引了多少本应在学校上学的年轻人一年到头漂泊在外,让村庄成为空巢,让孩子留守孤独在家,则是伴着金钱的流入而失去的很多东西之一,但如果能让他们再选一次,历史依然会如此,因为本身就是没有选择的事情。

夏天肥草育肥羊,对于村子里的孩子们而言,假期有两个最舒服的活动——割草牧牛和河里洗澡。早发的青草最是牛羊的好养料,啃了一个冬天干草的牛羊看到就像沙漠里没有喝过水的骆驼,一看到鲜嫩多汁的青草就两眼泛光食指大动,一天能吃几十斤草料。精心调饲下,两个来月牛羊的脊背就会比冬天宽上一倍有余,算得上真正最膘肥体壮的时候,而这期间才是考验主人家勤快程度的时候。许多年前,还能看到六七十岁的老人或八九岁的孩子赶着一群牛羊在松山里放,一个人一群牛羊,出门就是一整天。至于会不会无聊孤寂?我想应该是不会的,毕竟时时刻刻看护着自己从小崽子养到成年的牛羊,任谁心里都会有一股子骄傲劲儿。近几年鲜少见到放羊的羊倌儿了,孩子们约莫是都被送进了学堂,老人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人世,只是依稀见到几个妇女背着箩筐拎着镰刀走在田间地头。

每个男孩子最开心的事莫过于送了一筐青草到牛嘴里后悠哉悠哉地背着箩筐往河边走去,这是一场属于男孩子的约定。或三五人,或七八个,多是七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同村孩子,先是在河边树林中搜罗一筐青草,共同放置在一个地方后顺着河水找一个适合垒水塘的口袋。几人合力搬一些大石块堆在河滩底,又顺着往上垒小号的石头,最后又找些带泥巴的草块堵住漏水的大洞,只需十几分钟,一个一米多深的泳池就搭建完毕。在烈日炎炎似火烧的夏天,没有什么比洗一个冷水澡更舒服的了!而赤条条的孩子们要么站在闸口纵身鱼跃入水,要么学鸭子凫水,个别娇羞的就把身体埋在水里搓洗身体。待到日暮西垂能看到泥瓦片里飘出的炊烟才会悻悻地从水中钻出来,套好衣服,背上箩筐,慢悠慢悠地回家吃饭。大人们对比早已熟稔,除去唠叨告诫不要在深水处玩耍,并不会过多说些什么。而孩子三下两下刨食干净饭碗就一溜烟儿地找小伙伴玩耍去了,至于父母苦口婆心的告诫,想来是从没有入耳,更别提记在心里。这便是初夏的时光,炎热却不失清凉,猛烈却不失温柔,稍后的盛夏就不太可爱了。

连绵的阴雨从仿佛被捅了一个窟窿眼儿的天上洋洋洒洒地坠落,起初还能听到瓦片清脆叮咛的呢喃声,可随即就只剩下杂乱无章的噼里啪啦声响,聒噪得紧。这样的下雨天通常要持续一个星期左右,一个星期时间里,空气从湿润到潮湿,从单纯的炎热到令人窒息的湿热憋闷,来得悄无声息,唯一能让你寻觅到一丝夏季踪迹的就是偶尔拨开浓云露出面目的太阳。山林的棱棱角角被雨水打磨得沟壑纵横,清澈见底蜿蜒多情的溪流被大股浑黄的流水冲刷得面目全非,而偶尔挂着几株露水的绿果则被敲打得病病蔫蔫,连平时最雀跃不过的飞鸟也被淋得湿漉漉的。远处愈发墨绿如玄黛的青山永远笼罩在一团又一团的浓雾中,像个故弄玄虚的老道士,一点儿也看不见妩媚青山女子般清秀的容颜,越发显得幽深鬼气。平日里恬静的河流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暴怒无常,汹涌的波涛狠厉地拍击着河岸,至于孩子们早些时候搭起来的池塘早就连基石都冲得不知所踪。平日黄中泛红的土地也被淘洗掉了浮躁,服服帖帖地被荡涤成陶土一般的砖红,唯一兴奋的恐怕只有干燥时候灰扑扑的石子和沙粒。每年的那一季大雨都要淋垮好些人家上了年岁的土夯墙垣,都要或冲走或泡烂好些亩数的庄稼,都要冲毁好几座孩子们过河上学和放学回家的墩桥。可这偏偏是这片留不住太多雨水的土地年年都要遇到的麻烦。当然也有些年份风调雨顺,那定然是一个谷物丰收牛羊肥壮的好年成,可也有些一旱旱死春种粮,一涝涝死秋种谷的糟糕年时,长在这片土地的人啊,苦着呢!

对于人来说,天上最好是计算着在最好的时候下最适合的雨水才能叫好天气,可是山林不兴这个不切实际的祈愿。任你下得多少,冬春枯黄,夏秋得绿,无非是下得多点儿石头上松树枝上多长着苔藓,下得少点儿就光溜着干干皱皱的树皮顶着烈日,光是这一点儿就显示出森林至于农业田地的调节能力了。年年盛夏大雨时节,田地里泥泞地下不了脚,山里却孕育着其他的好东西。六月透雨落地,山里树冠底下的土地第一次感受到潮湿,属于云南独有的野生菌季节就到了。早些时候生得是一种羊屎疙瘩大小的菌子,我们管它叫“圆圆菌”或者“地幺幺”,最喜好长在疏松向阳的松树根周围,扒开表皮上的苔藓草甸就可能发现一汪汪白生生的菌子。洗净切片,大火爆炒,佐以生抽盐巴味精,炒出汤汁后加韭菜花椒嫩叶,略微翻转搅拌就可出锅,最是鲜香下饭。七月后就是撑伞的野生蘑菇肆意生长的季节了,那些草丛灌木下,松树根部,枯草堆里,甚至山路两边都可能会冒出各种各样的野生菌,黄菇、腊肉菌、青头菌、牛肝菌、鸡枞菌……只要拎起一个提篓上山,不出两个钟头必然满载而归,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院子里都飘荡着油炝辣椒炒菌子的清香。八月之后,第二拨野生菌又会冒头,不过那是地里的洋芋也到了收获时节,山上的美味慢慢就被大家遗忘在忙碌的汗水里了。九月之后依然会有背着书包扛着撅头在山上挖菌子的人,不过不是挖圆圆菌,而是采挖更为金贵的茯苓和松露。湿漉漉的雨季是野生菌的季节,也是大山给村民赠与福利的季节,至于时不时遇到虫蛇则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情。虽说不时从其他地方传出某某一家几口误食野生菌中毒死亡之类的消息,却是不会太多水花,仅是作为饭后侃山的闲谈尚可,可若是想深谙鉴定之术的原住民深以为意那便是大大的不可能,最多是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厚道地嘲笑一下中毒之人的嘴馋无知,却从不会因害怕中毒而不食野生菌。在另一边,时不时跳到新闻上的中毒事件被对云南了解不多的人奉成怪谈,平添了几分对于云南人生命顽强胆气可嘉的敬畏。

农闲过后就是农忙,秋风未动,秋忙已至。对于人均土地不足半亩的村民而言,一块巴掌大小的土地的使用是要精打细算的,这就很考校一个女人持家的本领,东边的土地肥力如何,西边的坡地水分怎么样,而哪一片土地要种菜籽,哪一块田要留着种青麦,,这是一个女人掌家最基本本事。这段时间依然会时不时有瓢泼大雨,而容易积水的土地如果不及时把庄稼收回家,一场大雨一泡,一场大太阳一晒,洋芋就有七七八八要烂在地里。所以劳力不足的家庭就会把外出务工的男人叫回来抢收,而一逢星期六星期天,就会看到一家子一家子地出动,大人背箩筐,男娃背背篓,女娃捡洋芋。一亩地大小的土地,青壮年夫妻一天就能收完再把秋天的作物种上,当然,这是不考虑天气和土地远近的情况下,一些人力不足的家庭有时候一天还捣鼓不了半亩地。好些年前,多数人家全家出动也需要半个来月才能顶着烈日灼烧顶着暴雨如注把几千万把斤庄稼收回家,代价是天不亮就拎着锄头出门,日落再回家做饭,几双手套被磨破,手掌上多添上好些皲裂的破溃,至于肤色根本不是他们考虑的因素,脸朝黄土莫过如此。农村很少见到十分肥胖的人,或多或少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又些关系,更别提如今十分风靡的减肥了。有趣又可悲的是你常常能看到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一秒山的那边就雷云密布,闻风而动的带着孩子就往家里奔,后知后觉的就只能躲在田埂下避雨,有所准备的会带把伞,没有准备的就只能任冷雨混着脸上的汗水打湿衣服鞋子,以至于傍晚归家时还能听到鞋子里泥水汗水混合的吧唧声。可着天还没完全湿透就又转晴,太阳人畜无害般地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看上去无辜得很,可难为了刚到家的人又踩着水洼蹚着露水回到泥巴被浸得黏巴巴的地里,所以那时候,我无比讨厌阴晴不定的天气对十里不同天一山有四季的俗语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待洋芋收获完,就到了收包谷的时节,时间一转眼也就到了秋天。这就是真正的农村,事情并不是很多,可是总让人觉得怎么也忙不完。

其实八月以后得田野就逐渐有了暮气,第一场霜打下来,不少谷杆子不够结实的包谷就立马倒断,一遇大风,一整片包谷地就仿佛被拦腰斩断,倒的倒,站的站,金黄枝叶里透出一股既成熟又枯萎的渗白,待收获了包谷棒子后就愈加地没有生气了。攒成三角圆顶的草堆后,被染成泥巴颜色的地膜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着,这片曾经野蛮生长富含生机的土地又重新回归单调陈乏的基调,孤孤寂寂,好似繁花过后便被遗忘,只能听呼啸的风说些山里的故事。而在表层红土下,萌芽的绿肥和青麦正孕育着即将在冬日盛放招展的生命。饱满的黄豆粒粒珠弹,红里透紫的赤豆颗颗腰长,橙黄的包谷金黄剔透,通通晒在屋顶上,与清冽的秋风说成熟,与爽朗的晴空说收获。黄豆赤豆金谷粒,青麦绿草绿山林,黄叶白杨红壤土地,红墙泥瓦配蓝穹,白霜凝露,秋天水落石出时,才是生命最璀璨的季节。而满仓的米粮草谷才算是不负大半年的忙忙碌碌。一场秋雨一场寒,一阵白霜孤夜难,还没来得及感受秋高气爽,还没来得及看雏菊绽放,秋天就令人猝不及防地深了。

给雨水喂养得肥美的苔藓在秋老虎的威势下没几天就晒死干净,长了头发的石头也几天时间就重回光头,鸣蝉的聒噪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勤劳的蜂子也不再外出。夏天河沟里清鸣的蛙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松林里的松鼠也开始四处搜罗这松塔坚果。而田埂上一周一茬的青草也慢慢变得又短又老,甚至抽起了种穗,开始孕育明年新生的生命。这片土地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而日间一直不得空闲的农家人不免感慨又是大半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感觉昨天刚种下庄稼,今天收获完,过的怎么这么快。掐着手指头数一数,好像也没有干成什么事嘛。日子哟,是越发过不明白喽。还不如去林子里拾捡些枯枝树叶来当明年粪场的材料。于是你就看到一年到头不变的装备,一个箩筐,一把割过青麦砍过包谷秸秆的镰刀,你可以说他闲不住,也可以说着实是不得闲有得忙。

几场寒霜下来,除了耐寒的冬麦和不动如山的青松,世间最后几丝生机绿意也消失了。石头打砺得亮亮堂堂,落叶树叶更是掉的干干净净,一些寄生的藤条也只能抽搐扭动几天后死去。冬天还没有来,也就冷透了。留给冬天唯一的任务似乎只剩下为大地扑一床白雪,逼着家家户户燃个烘手的火炉,再时不时地来两场能吹死人的冷风,记忆里好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死在阴冷透骨的寒冬。别说年纪大的老人,就是裹着厚厚棉服的大人和屁股有火的小孩子都遭不住一阵一阵没有雪却浑身内外凉个通透的北风。至于整个夏季都被笼罩在浓雾水汽中的山,时不时一场北风刮来,一夜之间青翠浓墨的树冠就成了凛冰的巢穴,每一颗松针都被牢牢封在冰锥子里,像极了小说里的一夜白头,只能孤零零地在风中颤抖。

秋末的早晨就冷得厉害,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手脚刚伸出来拿几根柴火的功夫就冻得通红木讷,像鸡爪一样佝偻着舒展不开,要在火边烤好一阵才会暖和,所以一家一户的火炉就成了抵御阴冷天气的不二法宝。取些木柴点燃放在炉子里燃烧,火旺之后往上加几块煤炭,拎到通风处对着风几分钟就有了一盆红彤彤热腾腾的炉火了,一炉子碳火能烤一整天。若是晚上睡觉前碳火还未熄灭,拨点儿草木灰覆盖在猩红的热炭上,第二天早晨都不会熄灭。当然,如果懒得生火,不妨吃完饭喝碗热汤后再次钻回被窝,待到晚饭时间再慢悠悠地爬起来也并非不可。是啊,这就是南方,位于高原的南方,很接近天空的南方最真实的冬季,一个雪还没有来就冷得不行的冬季,一个人们挪着窝晒太阳,直到日暮西垂才回家做饭,直到把脸晒得又红又黑才罢休的冬季,一个人们连上茅厕都十分畏惧的缩手缩脚的冬季。

常常有一些明知道憋不出雪粒的阴云盘桓在头顶的天空,气势汹汹地俯瞰世界,若是在北方,这样的天气越灰蒙越可能下雪,而南方这样的天气唬人的成分偏多。真正下雪前的天气是灰而不暗的,如果有雪也就像细盐一般纷纷散落,而后转为大片大片鱼鳞状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到红土地上,落到松林里,落到树梢,落到瓦片上。小孩子会兴奋地跑到雪中跳啊叫啊,会伸出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雪花,会在雪中转圈游戏,对于他们而言,没有雪的冬天就不是冬天。而大人们则会对着大雪深思,心想明天是不是应该给青麦撒上肥料,瑞雪兆丰年,下大雪最开心的就是硕果仅存还未抽穗都青麦苗了。至于因道路冰冻不得不耽误行程的人,口中心中不知道咒骂过这糟糕的天气多少遍了。

雪后的世间全顶着一顶白帽子,像一个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的糙汉子,平添了几分可爱,白顶红墙的搭配也使得土坯房子有了几分实在以外的美感。远处山上隐约可以看见雪没有覆上的一抹浓绿,配着枯草上的白雪,让几十年一个模样的山峦看上去多了点儿柔情。寒风冬雪的洗礼下,山的棱角愈发像被刀削斧凿一般凌厉,和夏日里装神弄鬼的青涩娘们截然不同,如果青山有性别,定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沙场战士,这或许是十万大山难得的潇洒模样。

但南方终究是南方,一年来像样的雪没几场,黑云压城的假把式更为多见。有时候,一年里会有好几场纷飞的大雪,有时候一年到头连雪的汗毛都看不见一根。不过大致上一年或多或少都会下雪,这是江南没有运气见到的风光,也是这片贫瘠的土地少有可以吹嘘的资本。

雪来雪化差不多就是一个冬天,除夕鞭炮声响起时,一年的光景也就到了头。这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热闹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年后种庄稼时。待到差不多什么时候一枝桃花红树头时,新年的四季轮回也就差不多要开始了,村里的人新的一年的劳作也要开始了,那些没有熬过寒冬的老人的坟头也开始长青草了。

这就是我家长的四季,没有什么可说的话头,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有的只是村民悠哉安逸又忙碌非常的生活日常。这里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南方,所以这里的人肠子里没有那么多深沉的弯弯绕绕;这里不是真正的北方,所以纷纷扬扬的雪大多算是小打小闹。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远称不上是古色古香的世外桃源,至多算是古朴拙实,甚至可以说是贫困落后。

但这里的一亩三分地上承载了很多祖辈留下来的东西,放弃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是要给家乡安一个头衔,我可能会选择随遇而安。就像那四季的风景,有什么赏什么,也像园子里的蔬菜,有什么吃什么。至于什么梦想什么未来,这个常年拖累国家经济发展的小村子早没了年轻时的锐利劲儿,就留给村子生养出来的后生们去努力了。

我的家乡不在北方,却有南方烟雨没有的粗粝;我的家乡没有明朗的四季,可却让人舒服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