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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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赛麦提·努尔兰大爷像往常一样,坐在村委会的门口晒太阳。

村委会的院子冷冷清清的,偶尔几个村干部和不多的办事的村民在院子里走动几下,看门的狗儿却一直忙着,耷拉着脑袋在院子的垃圾里觅食。天空很蓝,叽叽喳喳的麻雀穿来穿去,残冬的阳光无力地照着。

赛麦提大爷的小酒壶已经空了。

年轻时赛麦提就喜欢上了喝酒。每一次战斗结束,那些飙喷的鲜血那些残胳膊断腿的画面总是血淋淋地环绕在他眼前。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那些画面让他天天头疼,大脑里总有一根铁丝在勒着他的神经,他痛不欲生。一次战斗,他昏死在战场上,两天以后人们才找到他。烈日暴晒的伤口化了脓,他醒过来,恶臭难闻。他在牺牲的战友的行军壶里找到了一壶烈酒,他用刺刀割下腿上的腐肉,把烈酒泼洒在伤口上,然后把剩下的烈酒一口气喝下。他昏昏沉沉地醉去,直到战友找到他。后来,他开始经常性地喝酒,在胜利的庆功宴上,他拿起水碗一气喝下土制的烈酒。酒精从胃里翻腾着蹿过咽喉,蹿上头顶。那些火一样的白水把他烧得晕头转向,然后升腾起巨大的快感,一种巨大的漂浮力把他托起来托向无限的幸福。飘飘欲仙的快感,让他忘却了失去战友的痛苦,他解脱了。失眠和头痛在酒精的力量下被赶得无影无踪。酒精让他清醒让他认可自己让他找回了久违的幸福感。从此,他一生都与酒相伴。

赛麦提大爷双手按在手杖杖头,低着头晒着太阳迷迷糊糊打盹。他身上披着那条威武的老式将军呢制式大衣。那件大衣和他的工龄一样长,袖口的金色纽扣还整齐地排列着,一粒不少,只是领口的红色领章已经褪了色,泛出发白的底色。但一切的陈旧感都挡不住这件军大衣透露出的威严。它让所有喜欢和讨厌赛麦提大爷的人都多了许多敬畏。

赛麦提大爷不爱说话,谁也搞不清他什么时候是醒着什么时候是醉着。赛麦提大爷见了太多的世面,他享受着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成功和荣誉。该做的事情在二十年前就做完了,该说的话在二十年前就说完了,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想法。每天太阳升起,他拿出一个老式的卡带录音机,把《义勇军进行曲》的磁带放进去,他站在院中间的旗杆下,按照音乐的节奏,伸着颤动的双手一下下拉起旗绳,在音乐的最后一个音节把五星红旗升到最顶端,那是一天里唯一让人感到他生龙活虎的时刻。然后,他就犹如即将耗尽灯油的火苗一点点黯淡下去。吃完早饭他习惯地嘬几小口白酒,那方形圆边的扁铜壶已经有些年代。然后他在村委会的门前晒一整天的太阳,惬意地陶醉在酒和阳光的香味里,享受着简单而饱满的幸福。

村里的大喇叭又开始播放新闻了。赛麦提大爷微微抬起头,半睁开眼睛看着蓝天,五星红旗在村委会的上空飘扬。他喜欢听喇叭里的宣传,这些内容虽然有些陌生,但他能找到久违的思想。那些党的声音总是能打动他,就像赛乃姆的歌声总是让他心绪难平。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宣传了。在村里他却常常听到清真寺唤礼的呼叫,每天五次雷打不动,他熟悉这些声音,从生下来,不管走到哪里,这些唤礼的声音都陪伴着他走过的土地,生命里已经无法没有唤礼的声音。可是他有自己的信仰,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从不去清真寺做礼拜的老人。他是党员,他不反对别人做礼拜,可是要让他去做礼拜就好像要他做一件不能容忍的错事。

“好啊,‘访惠聚’驻村工作队要来了。”他自言自语。

这些年,赛麦提大爷看到了农村的变化。一条条的柏油路修起来了,可是到他家里的客人却越来越少了。许多年了,已经很少有干部到他家了。有时候他觉得委屈,怎么革命了一辈子,人们却把他这个老干部老党员老革命忘记了?村里的风气也莫名其妙地变化起来。以前那些只有讨饭时女人才戴的面纱突然多了起来,而且把咖啡色的面纱换成了黑色,眼前总是黑乎乎的影子。甚至那些戴了面纱的女人们,会对着喝酒的他吐口水。自己怎么也是一个老人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村里已经买不到酒了,只有孙女麦迪亚娜和儿子会从城里带回酒来。

赛麦提大爷想,现实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解放和建设的世界要的不是这个样子!但是他找不到人诉说,于是更加沉默寡言。

偶尔,在肉孜节和古尔邦节,会有县上的领导看望他,让赛麦提大爷又找回了一些尊荣,那些干部们会带来各种各样的烈酒,只有他家里的窗户下还垒着酒箱。

“赛麦提大爷,您该回家了,麦迪亚娜做的抓饭都快凉了。”

赛麦提闭着眼睛听广播。大喇叭里在放维吾尔语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赛麦提随着歌声在心里打拍子,脑袋一点一点。

阿巴书记恭敬地扶起赛麦提大爷。

“回家吧,下午再来,老人家别饿着了。”

赛麦提大爷嘴角露出笑意。

“村里还买不到酒呀。”他几乎自言自语地说。

“快了,快了,‘访惠聚’驻村工作队明天就到了。”阿巴书记急忙说。

“什么是‘访惠聚’呀?怪里怪气的名字?不会又是吃一顿喝一顿嚷一阵的喜鹊吧?”赛麦提大爷问道,他经历过各种轰轰烈烈的运动,他熟悉这些套路。

“哎,老人家!我也说不清,是什么‘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反正就是来帮我们村委会和村民办好事的上级干部,和以前的做法完全不一样,‘骡子生马驹’,新鲜着呢。”

赛麦提摇摇头,慢吞吞地走了。

作为基层干部的阿巴书记也只能解释这么多了。他还解释不清楚,当下,维护社会稳定、建强基层组织、做好群众工作,已经成了头等大事,驻村工作队就是冲着这些任务来的。轰轰烈烈的“访惠聚”驻村工作早已如火如荼开展起来。

阿巴书记对驻村工作队充满了期待。可是“访惠聚”驻村工作开展两年了,喀拉苏村却变化不大。上级领导说喀拉苏村是个放心村,只是搞一些常规的宣传。隔壁村的街道修得可以开飞机了,村民们都开始唱歌跳舞了,可喀拉苏村却还是老样子。阿巴书记一百个不开心。

“放心村”?赛麦提大爷知道这个村子一点儿都不让他放心,他看到了那种危险,你看那些女人们的打扮,你看那趾高气扬的伊玛目[1]依不拉音,你看那恶霸一样的斯迪克阿吉[2]一家,你看阿巴书记整天愁眉苦脸心神不宁的样子,你看一天到晚忙着念经的沉默的人群,这怎么能让人放心?

赛麦提大爷走出村委会大院,顺着柏油路慢慢回家。阿巴书记挺着个胖墩墩的肚子,站在村委会大院门前,恭敬地望着赛麦提大爷的背影摇摇头。

彪悍的斯迪克阿吉迎面走过来。赛麦提大爷眯缝着眼,捣着手杖一步步走着。斯迪克没有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给老人行礼侧身让路,好像陌生人一样从老人身边走过。他闻到了赛麦提大爷身上飘过来的淡淡的酒味。他知道眼前的老人是村里的大人物,可是这个大人物几乎又聋又哑,而且和自己格格不入。

“老酒鬼!”斯迪克嘴里咕哝着。

赛麦提大爷停下来,缓缓转过身。

“年轻人,你那红色的长胡子该刮掉了!”

斯迪克吓了一跳,他没敢转身,匆匆走路。斯迪克不知道是自己骂了老人,老人开始说话,还是老人看到了他满脸的大胡子开始说话。要在以前,斯迪克不管村里的谁说他的胡子,他都会高声叫骂。可是今天,斯迪克有点儿紧张。“访惠聚”驻村工作队在附近的村里已经驻了两年,今年眼看要进喀拉苏村了,临近的村庄天已经变了,眼看着喀拉苏村也要刮风了,连这个老朽得像躺倒的胡杨一样的老家伙都开始教训他了。

赛麦提大爷的家在村庄的北面。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看到那座圣山,老人的心情亮堂起来。

回到家,院子的大门敞开着。孙女麦迪亚娜跑过来搀扶爷爷。赛麦提大爷会心一笑。

高挑的麦迪亚娜长着一张迷人的脸蛋,雪白的皮肤像被乳汁浸泡过一样,会说话的眼睛泛着幽幽的蓝光,甚至头发都露着微微的红丝,两个嘴角高傲地翘着。她骄傲得像个公主,走在村里,就好像土豆地里长出了一株苹果树。全县的小伙子都心里痒痒的,眼巴巴地看着水灵灵的麦迪亚娜在眼前烟花一样晃动。

赛麦提闻到了孙女身上飘着的淡淡的玫瑰花香的味道。那是麦迪亚娜的奶奶年轻时的味道,是赛麦提家族特有的醇香。老太婆后来变得越来越老,那香味开始夹杂了腐朽的气味。后来有一天,那些所有的味道都消散了,老太婆走了,她让赛麦提大爷着实难过了好多年。而麦迪亚娜的到来,又一次让赛麦提大爷回味起生命的甜美独特味道。在北京工作的大儿子伊利哈尔生育了两个孩子,想到自己无法照顾孤单的父亲,就把麦迪亚娜从小留给了老人。赛麦提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把麦迪亚娜拉扯大。麦迪亚娜就是赛麦提大爷幸福的源泉。

院子里弥漫着羊肉的香味。赛麦提大爷吸了吸鼻子,迟钝的嗅觉苏醒过来,肚子里有了饥饿的感觉。赛麦提大爷的牙已经没有用了,在外面,他几乎吃不了饱饭,尤其是那些各式各样的羊肉,总是让老人垂涎欲滴,可是他无福消受。只有回到家里,麦迪亚娜用高压锅把羊肉炖烂,然后做成特制的抓饭,赛麦提大爷才可以享受美食的快乐。

“爷爷,夏亚尔的姨夫要来驻村了,他姨夫叫阿尔法。”麦迪亚娜说。

赛麦提大爷慢慢地享受着美味的抓饭。他把掉在桌上的米粒一颗颗捡起来,送进嘴里,干瘪的嘴唇一下下扭动着,洁白的眉毛上下闪动着。

“爷爷,说了多少次,掉在桌子上的米粒,就不要捡起来了,您这么大年纪得了病怎么办?”

赛麦提大爷只顾着吃,好像没有听见,也好像沉浸在羊肉的美味中。麦迪亚娜已经习惯了爷爷不说话的方式,她知道爷爷在听,也知道爷爷一定听清了她说的话。

“还有他们的领导,那个叫任乐水的也来了。”

赛麦提爷爷停止了咀嚼,认真地望着孙女。

“维吾尔名字叫伊力哈姆的汉族叔叔。”

赛麦提爷爷呆呆地看着孙女,一直沉默着,过了很久,两行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麦迪亚娜不知道说起伊力哈姆勾起了爷爷怎样的回忆,她从卫生间拿出毛巾用热水冲湿,用热乎乎的毛巾擦去爷爷的泪水。

“驻村工作队明天上午来,您可以看到您的伊力哈姆了。”

那一夜,赛麦提大爷的头痛病又莫名其妙地发作了,他把一小壶白酒灌进肚里,吓得麦迪亚娜坐在爷爷的炕头守了一夜。

寒冷和夜色慢慢褪去了,晨曦灰蒙蒙地从窗子里透进来。

赛麦提大爷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麦迪亚娜烧了开水又烧了牛奶,把热乎乎的大碗茶和牛奶放在会客间的茶几上。她知道爷爷一会儿就会起来了,会把馕一块块地掰开,丢在牛奶里,一口口咀嚼香喷喷的白面馕,然后喝尽牛奶,再细细地品一口黄油油的砖茶。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升完国旗,会怀揣他心爱的铜质小酒壶慢吞吞地拄着拐杖,坐在村委会大院里,眯瞪着双眼享受他的美酒和阳光。

麦迪亚娜简单地吃了点儿早饭,匆匆去学校了。

今天,阿巴书记有点儿兴奋,驻村工作队要来了。

一向不爱说话不太出头露面的阿巴,已经做了五年书记了。几年前,村庄好像突然变了,自己的话没有多少人听了,除了那些过去的老人,退了休的党员们,离任的村干部和长期帮扶的贫困户,在开会和闲暇时会和自己聊几句,人们都在开始想自己的心思了。摆在村委会院落里的台球案子曾经是年轻人最喜欢的东西,但突然之间,年轻人不来了,上面落满了沙尘、鸡屎和鸟粪。那些好看的别人家的媳妇们不再来了,不再坐在书记的办公室叽叽喳喳地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笑了,甚至遇到好日子也不来村委会院子里跳舞了。女人们好不容易来一次村委会,都是来领政府补助款的,可是看不到脸了,因为她们的脸都已经蒙起了黑色的面纱。那些漂亮的村里的媳妇的面孔都成为一种回忆了。她们领了补贴,一言不发地回家,黑色的罩袍和黑色的纱巾紧紧地包裹着她们,像极了一幅幅移动的黑色的影子,让人心生寒意。这些变化在一两年间快速发生了,好像地里的野草,只因农户偶尔的懒惰,就疯长起来,庄稼却成了野草的陪衬,野草绿油油地占领了庄稼的土地。

前两年来的各种各样的工作组,改变了一些面貌。阿巴书记内心开始轻松起来,看到了一丝早晨的阳光,看到了一些希望,那些工作组一来,他有了一些底气。他不希望他们走,可是那些工作组的同志做完了手头的事就走了,像秋天的蜻蜓在温暖湖面的水草上站了一阵就消失了。他真的有些惆怅,一切又回到老样子,一些人总是恶狠狠地打量他,像看一只等待宰杀的羔羊一样得意。他没有了踏实感,甚至有点儿胆战心惊。好在伊里亚尔乡长总是信誓旦旦地告诉阿巴:中央又有了新的政策,为新疆制定了总目标,让他放一百个心,这最后一公里没有走完,春节一过驻村工作队就会来了,就会给村民送钱送粮送温暖了。阿巴每次开开心心地回去,掰着指头算啊算啊:该来了呀?怎么要等这么久呢?

今天一大早,伊里亚尔乡长打电话让阿巴书记把村委会打扫干净,要像迎接新娘子一样,迎接“访惠聚”驻村工作队的到来。村里在昨天就里里外外进行了大扫除。那些团员们有了些干劲,甚至还有一些刚揭去黑面纱的漂亮姑娘们也来了。阿巴书记美滋滋地带领大家把村委会打扫一新,还在大门口挂上了横幅。

早晨,阿巴书记让民兵们穿上迷彩服戴上钢盔扛起钩镰枪,整整齐齐站在村委会大门口。他想让“访惠聚”驻村工作队的同志看看喀拉苏村人的精气神,让驻村工作队的同志安安心心高高兴兴进驻村委会。

阿巴书记站在路口一遍遍地眺望着村头,他早早地把村民聚集在村委会的大门口。

阿巴书记心神不安地在村委会大门口来回踱步,他个子不高挺着大肚子,两只手揣进黑皮夹克的袖口,带着个黑色的羊皮帽子,那种打扮就是一个标准的乡村干部模样。

手机响起来,阿巴书记手忙脚乱地接听。

“伊里亚尔乡长,驻村工作队走到哪里了?什么?下午到?”

阿巴书记失望地望着路口,村民们咋咋呼呼问起来。

阿巴书记有点儿烦:“回去,回去,下午来!”他挥舞着双手。

村民们都散了,阿巴书记有些失落,民兵们懒散地站在院门口。

阿巴书记回到办公室呆呆地抽烟。其实,以前他也不抽烟,抽烟费钱,老婆帕提古丽一见到他抽烟,总是一副心疼的样子。老婆心疼他家的钱。几年前他不会抽烟,可是以前的工作组来的干部都抽烟,即使那些原来不抽烟的同志都抽上了,他们总是说: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们不让村民抽烟喝酒,我们偏偏要抽给宗教极端势力看。阿巴书记有一种天然的党性观点,既然抽烟是一种和坏人们斗争的方式,那么自己就要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他也开始学着抽烟,慢慢地还有了瘾头,着急和烦心的时候,看着一缕缕飘荡的青烟心里多了一些慰藉。

他点着一根雪莲牌香烟,咂了几口,心安静下来。

院子里静静的。阿巴书记走出门口,站在廊厅下,看着安静的村委会大院,总觉得今天似乎和平时的感觉不一样。他东瞧瞧西看看,笑起来,原来赛麦提大爷没有来,那个总是坐在廊前台阶上拄着手杖的老人没有来。许多年了,赛麦提大爷就像一道风景,一年四季只要村委会的大院开着,他总是坐在廊前的台阶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出出进进的人们。没有人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离休归乡的老干部在想些什么,但他就那样坐一上午,回去吃午饭,然后又坐到太阳落山,再回家吃饭,年复一年。

太阳无力地挂在东边,离中午还有一些时间。阿巴书记背着手迈着方步走向赛麦提大爷家。

走了几百米就到了老人的房前。赛麦提大爷的房子是前几年村里盖的富民安居房。面南背北,院墙不足一米高,是整齐的木制栅栏,每根木条的顶部削成三角尖,再涂上一层红漆,大门是维吾尔风格的雕花木门,门框比栅栏高出一截,栅栏已经不是用来防盗了,只是一种表示,一种“我家院子”的表示,还是一种装饰,和前后邻居的高墙大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一种不为所动的安逸。

砖房是村民们喜爱的样式,屋顶是三角形的铁皮搭制的,和村民们的屋顶一样涂成红色,屋檐是绿色的琉璃瓦,那是援疆干部引进的新型建筑材料,以前农村是不用这种瓦片的。一排排的红色屋顶,在蓝天下耀眼夺目。

阿巴书记站在敞开的院门前,大声喊着:“赛麦提大爷!”

许久,一根手杖伸出房门,赛麦提大爷佝着身出来,站在廊厅里,微笑着望着阿巴书记。阿巴书记右手捂着胸口,深深地弯下腰行躬身礼,表达敬意。

“亚克西姆斯孜!”[3]

赛麦提大爷没有说“亚克西”[4],右手稍稍捂胸,算是回礼。

阿巴书记大步走进去。

院子里种满了桑葚树和无花果,脱了叶的树显得了无生气。房前是一个廊厅,廊厅的两头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储物室,廊厅砖砌矮墙空门对着主客室的门,进去,左右两边是卧室。一般的人家主客室是一个土炕,会客时盘腿坐在炕上。而赛麦提大爷的主客室是按照城里人的样子装修的,中间是一个杨木的大茶几,茶几的三面都是皮质的沙发。因为客厅没有炕,所以和两边卧室的隔墙是两垛火墙。客厅十分暖和。

赛麦提大爷坐在沙发上,双手支在手杖上。阿巴书记从茶盘里拿出两个玻璃茶杯,冲了茶,放一杯在赛麦提大爷面前,自己双手捧了一杯,吹了吹,喝下一口热茶。

“赛麦提大爷,驻村工作队上午要来的,可是又说下午来。我没看到您老人家,所以我来看看您。您身体还好吧?”

赛麦提大爷点点头。

“我盼望着驻村工作队呀!当了五年的书记,前两年突然就不会当了,讲话没人听了,开会也不来人了,除了人们去村委会领救济,大喇叭怎么喊,还是喊不来人。那个天天念经的斯迪克家里人来人往,好像村里的好事都是他做的,他倒像一个村书记了。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难受。羊都跟着狼跑了,要我这个领头羊有什么用?”

阿巴书记也不管赛麦提大爷听不听得到,他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自从当上了村支部书记的那一天,伊里亚尔乡长就告诉过阿巴书记,只要有困难,就去找赛麦提大爷,他是个老革命,当过大卡德尔[5],政治上的事情,没有他看不懂的。五年前,老人家还精神抖擞,只要阿巴书记遇到什么问题,就去请教老人。老人虽然话不多,但轻轻地点一下,总能说到问题的要害。阿巴书记只要出了老人家的大门心里就亮堂起来,有了各式各样的办法,村里的生产红红火火发展起来。年年的先进党支部书记都有他的份。可是后来就慢慢变了,阿巴书记的话不灵了,没人听了。每次来到老人家这里诉苦,老人家的话也是越来越少,他不知道是赛麦提大爷老了,还是赛麦提大爷不想说了,或是赛麦提大爷不敢说了。一切似乎都有些乱,好像看着一辆大车晃晃悠悠地朝路基下滑行,让人胆战心惊又无能为力。

“现在好了,赛麦提大爷,驻村工作队来了以后要打基层基础,治理软弱涣散的党支部,制定村规民约,制止非法宗教活动,正气又要回来了。党支部的威信又回来了,我这个做书记的,说话也有人听了。”

“冻土只化了表皮,一场春雨之后还有沙尘暴。”

阿巴书记兴致勃勃地诉说着,其实他根本就不在意老人家听没有听。他只想说出他心中的感受。他是一个党员,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在村里的时候孤孤单单。只有坐在赛麦提大爷的对面,诉说起自己的感受,他才觉得自己是在向心中的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而对面的老人家突然说话了,让他惊讶。他从诉说的情绪中回到现实,他向老人家望去。老人家闭着眼睛,疲惫地将头枕在沙发的靠背上,似睡非睡。

“您是说,今后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阿巴书记急切地问。

老人家已经不再回答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呼呼喘着粗气。一股淡淡的酒味飘散在客厅的空气里。

“您怎么这么喜欢喝酒呀?赛麦提大爷,您八十多岁的年纪了,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小羊羔子快要挤奶了,要等着麦迪亚娜给您生个重孙子呀。”

赛麦提大爷嘴角咧了咧,算是听进了晚辈阿巴的关心。阿巴笑起来,他知道迷迷糊糊的赛麦提大爷,内心从来就像雪峰上的蓝天透亮着呢。阿巴知道自己没有白说,他就喜欢老人家这种仿佛远在天边不管不问的神情,每次说完,他都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他不知道是自己唠唠叨叨的叙述梳理了自己的心思,还是老人家一句话点醒了自己的困惑。

阿巴书记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到中午放学时间了,麦迪亚娜也该从学校回家给爷爷做饭了。

“赛麦提大爷,我回去了。”

老人家微微睁开眼睛,用手拍拍沙发,示意阿巴坐下。

外面响起银铃般的呼唤。

“爷爷,您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我的羊肉汤还没给您热呢!”

门开了,一股玫瑰花的香味伴着一股寒风吹进屋里。麦迪亚娜回来了,阿巴书记嘿嘿笑着。

“外江[6],爷爷的客人也来了?怪不得老鹰早早落回了山脊的老窝。”

赛麦提大爷摇着头微微一笑。

“阿巴书记,您不要回家了,早晨我已经把羊肉在高压锅里压好了,再热一下,您和爷爷用羊肉汤泡馕,可好吃了,还可以陪着爷爷喝点儿酒。”麦迪亚娜快言快语地说。

“好呀,好呀。”

麦迪亚娜匆匆走进厨房。阿巴书记望着赛麦提大爷,老人家又双手支着手杖,耷拉个脑袋。村里的大喇叭响起来,老人家支起脖子侧着耳朵在听,他在村委会听大喇叭时也是这个姿势,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来了精神。大喇叭里在讲解什么是非法宗教活动,这种宣传几乎每天都在进行。

麦迪亚娜把热好的羊肉和汤一起端上来。

“爷爷,您多吃点儿,少喝点儿酒啊。”麦迪亚娜把馕掰成几块,递给他们。

阿巴书记用案头的小刀切了一小块羊肉,递给老人家。那羊肉已经压得含口即化了,其实不需要用小刀切,阿巴只是习惯了吃肉用刀切的方式。

老人家慢慢地咀嚼,嘴角一撇一撇,津津有味。

“麦迪亚娜,现在不是放假吗,为什么还上班呀?”阿巴书记问道。

“假期返校,进行政治学习,学习‘去极端化’,对‘三股势力’发声亮剑,全市都在人人表态呢。”

“学习热情高不高?”

“高!以前,大家都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有看法,就是不敢说,这个村里过去有一股子歪风,不让人说话。我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好好的,上了四年大学回来都变样了。老师们都不敢说话了,想让我们都蒙面,放弃自由的生活,给男人们当小老婆,那是做梦。”麦迪亚娜兴致勃勃地说。

“是啊,以前你们学校的一个老师还不领结婚证,找人念个尼卡[7](经)就嫁人了,结果去年一查,她做生意的老公在和田早就有老婆孩子了。她被骗了,还有了小孩,还不合法,没脸见人了,辞去了教师职业,听说到白水市开了个凉粉店,带着个孩子可怜兮兮的。”

“哎,不知怎么了,都是上过大学的老师了,还被人骗了。”麦迪亚娜忧郁地说。

阿巴书记哧溜一口把一块羊肉吸进嘴里。

“好在‘访惠聚’驻村工作队要来了,以后可以大张旗鼓地反对非法宗教,大家才敢说话。头顶的乌云要慢慢散了。我今天的‘发声亮剑’还被校长表扬了。”麦迪亚娜高兴地说。

“孩子,你那在上海读研究生的夏亚尔,假期来看你吗?你也大学毕业两年了,他还有一年毕业,你们今后是在乌鲁木齐成家还是在喀拉苏村成家呀?”阿巴书记问道。

“外江,阿巴大叔,问这些话羞死人了,您陪爷爷喝酒吧。”麦迪亚娜害羞地说。

老人家已经开始自斟自饮了。麦迪亚娜看到脸色微微泛红的爷爷,夺下爷爷的小铜壶。

“爷爷,每天中午喝三口就行了,您还要去村委会等驻村工作队呢。”

老人家拿起茶几上的餐巾纸,慢慢抹着嘴。

“上午,就因为你爷爷没有去,我才过来看他的。你看我来告诉他驻村工作队的事情,他好像没有听见,也没有兴趣。”阿巴书记说。

阿巴书记的话让麦迪亚娜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啊,昨天,自从自己告诉爷爷任乐水要来的消息,爷爷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时地酌口酒,头痛欲裂地难受了一个晚上。那个叫伊力哈姆的汉族叔叔,在自己父亲的叙述中一直是自己的友善的家人,怎么一旦他回到了家乡,爷爷的老毛病就犯了,而且好像并不想见他那个汉族的晚辈。

“阿巴叔叔,如果爷爷身体不舒服,他不想去,就让他在家里休息吧。”

赛麦提爷爷的头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几乎睡着了。

阿巴书记用餐巾抹了抹嘴。

“孩子,我走了,下午驻村工作队要来,我去准备一下。”

阿巴书记走在路上,他想:老人家现在越来越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