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商品
献给费·费·波普多格洛
一
格罗霍尔斯基抱住丽扎,吻遍她所有的小手指头,那些手指上的粉红色指甲都已经由她用牙齿啃坏了。然后他把她放在蒙着便宜的丝绒的躺椅上。丽扎躺下去,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把两只手垫在脑后。
格罗霍尔斯基挨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弯下腰去凑近她。他全神贯注地瞅着她。
在夕阳的光辉照耀下,他觉得她多么俊俏啊!
从窗口望出去,金黄的落日微微带点紫红色,可以完全看清楚。
落日那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照亮整个客厅和丽扎,一时间给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金黄色。
格罗霍尔斯基看得入迷了。丽扎并不是怎么了不起的美人。不错,她那张小小的猫脸配上栗色的眼睛和翘起来的小鼻子,挺娇嫩,甚至撩人的心,她那稀疏的头发黑得跟煤烟一样,卷曲着,她那小小的身体优雅,灵活,匀称,好比一条电鳗,不过总的说来……然而,还是把我的审美口味放在一边的好。格罗霍尔斯基素来为女人所宠爱,他这一辈子所爱过和断绝过的女人已经有百把个,可是他认为她是美人。他爱她,而盲目的爱情是到处都会找到理想的美的。
“你听我说,”他直勾勾地瞧着她的眼睛,开口说,“我来找你商量事情,我的美人。爱情是不能忍受任何不明确和不固定的情况的。……我指的是不明确的关系,你要知道。……我昨天已经对你说过,丽扎。……我们今天就来努力决定昨天提出的问题吧。好,我们来共同解决。……应该怎么办呢?”
丽扎打个呵欠,用力皱起眉头,从脑后抽出右手来。
“应该怎么办呢?”她把格罗霍尔斯基的话重复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是啊,应该怎么办呢?你来解决吧,聪明的小脑袋。……我爱你,而一个热爱着的人是不能跟外人平分爱情的。他比利己主义者还要利己主义。我可不能跟你的丈夫分享爱情。我一想到他也爱你,就在心里把他撕成粉碎。第二,你爱我。……对爱情来说,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充分的自由。……可是难道你自由吗?你想到老是有那么一个人压在你心上,难道会不觉得难受?况且那个人又不是你所爱的人,说不定你还憎恨那个人,而这是极其自然的。……这是第二。……那么第三……第三是什么来着?啊,我想起来了。……那就是我们在欺骗他,这是……不正直的。真诚第一,丽扎。丢开虚伪!”
“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这你猜得出来。……我认为你必须,而且义不容辞地对他说明我们的关系,离开他,去过自由的生活。这前后两件事都应当尽快办到才对。……比方说,哪怕今天傍晚,你就……可以跟他说穿。……这件事也该了结了。……这样偷偷摸摸地谈情说爱,难道你就不嫌厌烦?”
“说穿?对万尼亚说穿?”
“嗯,是啊!”
“那可不行!昨天我就对你说过,米谢尔,那不行!”
“为什么呢?”
“他会生气,大嚷大叫,闹出各式各样不愉快的事来。……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求上帝保佑,可别这么办!不能跟他说穿!亏你想得出!”
格罗霍尔斯基举起手来摩挲额头,叹口气。
“是啊,”他说,“他还不止是生气呢。……要知道,我把他的幸福夺走了。他爱你吗?”
“爱。很爱。”
“这又是麻烦事!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着手。瞒住他吧,那是卑鄙的,可要是对他说穿,又无异于要他的命。……鬼才知道该怎么办!哎呀,该怎么办呢?”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了。他那苍白的脸上满是愁容。
“我们就老是照现在这样过下去算了,”丽扎说,“要是他想知道这件事,就由他自己撞破好了。”
“可是要知道,这样做……这样做不但是造孽,而且是……话说回来,你是我的,谁也没有权利认为你不属于我而属于别人!你是我的!我可不能把你让给别人!……我怜惜他,上帝看得见,我多么怜惜他,丽扎!我一看见他,心里就痛苦!可是……可是,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不爱他吗?那你何苦守着他受罪呢?非说穿不可!我们跟他说穿了,就一块儿到我家里去。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他要怎么样就随他怎么样吧。他好歹总能熬过这种愁苦。……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你肯逃跑吗?啊?快点说!你肯逃跑吗?”
丽扎站起来,用疑问的目光瞧着格罗霍尔斯基。
“逃跑?”
“嗯,是啊。……跑到我的庄园上去。……然后再到克里米亚去。……我们可以写信给他说穿这件事。……不妨今天晚上就走。坐一点半钟的那班火车。啊?好吗?”
丽扎懒洋洋地搔着鼻梁,沉思不语。
“好。”她说,然后就……哭了。
她的小脸蛋上泛起小块的红晕,小眼睛肿起来,然后泪水顺着小小的猫脸淌下来。……
“你哭什么?”格罗霍尔斯基心神不定地问,“丽扎!你怎么了?啊?干吗哭呀?你这个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亲爱的!我的小亲亲!”
丽扎对格罗霍尔斯基伸出两只手去,搂住他的脖子。她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可怜他……”丽扎喃喃地说,“啊,我多么可怜他!”
“可怜谁?”
“可怜万……万尼亚。”
“我就不可怜他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会惹得他痛苦。……他会痛苦,会咒骂。……可是我们彼此相爱,这能怪我们吗?”
说完这话,格罗霍尔斯基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从丽扎身边跳开,在圈椅上坐下。丽扎丢开他的脖子,很快地,转眼间就在躺椅上坐下了。
他俩满脸通红,低下眼睛,开始咳嗽。
原来有人走进客厅里来了,这个人高身量,宽肩膀,年纪三十岁左右,穿着文官制服。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来了。可是他走进门口,碰响一把椅子,这才使得那对情人知道有人来了,回头看一眼。来人就是丽扎的丈夫。
他们虽然赶紧回过头去看一眼,可是已经迟了。那个人已经看见格罗霍尔斯基抱住丽扎的腰,已经看见丽扎搂住格罗霍尔斯基的贵族气派的白脖子。
“他看见了!”丽扎和格罗霍尔斯基不约而同地暗自想道,竭力把他们忽然沉重起来的手和困窘的眼睛掩藏起来。……
那个丈夫呆若木鸡,绯红的脸顿时惨白了。
痛苦的、奇怪的、扰乱人心的沉默持续了三分钟。啊,那三分钟!格罗霍尔斯基直到现在还记得。
头一个走动起来,打破沉默的是丈夫。他走到格罗霍尔斯基跟前,脸上做出毫无意义而又近似笑容的怪相,向那人伸出一只手去。格罗霍尔斯基轻轻地握一下那只柔软而冒汗的手,周身打个哆嗦,仿佛他拳头里捏着冰凉的癞蛤蟆似的。
“您好。”他喃喃地说。
“您身体好吗?”丈夫说,声音沙哑,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在格罗霍尔斯基对面坐下,不住地整理他脑后的衣领。……
痛苦的沉默又来了。……不过这次沉默不那么尴尬。……那头一步,最困难、最暧昧不明的一步,已经过去了。
现在剩下来要做的,只是这两个人应当找一个借口去取火柴,或者去干点别的什么小事而退场。他俩都巴不得赶快走掉了事。他们坐在那儿,谁也不看谁,揪着自己的胡子,极力在乱哄哄的头脑里找出个办法来摆脱这种非常别扭的处境。两个人都出汗了。两个人都痛苦得受不了,两个人都满腔愤恨。他们恨不得扭打一场,可是……该怎样动手呢,该谁头一个动手呢?但愿她走出去才好!
“昨天我在俱乐部里看见您了。”布格罗夫(丽扎的丈夫的姓)喃喃地说。
“我到那儿去过……是去过。……您跳舞了吗?”
“嗯……跳舞了。我跟那个……跟留科茨基家的小女儿一块儿跳的。……她跳得很笨。……跳得再糟也没有了。她倒是聊天的能手,”他顿一顿,“她讲个没完没了。”
“是啊……那很乏味。我也看见你们了。……”
格罗霍尔斯基无意中看布格罗夫一眼。……他的眼睛遇上被欺骗的丈夫那种迷茫的目光,他受不住了。他很快地站起来,很快地抓住布格罗夫的手握一下,拿起帽子,往门口走去,感到他的后背很不自在。他觉得有千百只眼睛盯住他的脊梁。这样的心情只有演员给人喝了倒彩,从台口退下场去,或者花花公子后脑勺上挨了人家的拳头,由警察押走的时候才会领略到。
格罗霍尔斯基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前堂的房门刚刚嘎吱一响关上,布格罗夫就跳起来,在客厅里兜几个圈子,迈步走到他妻子跟前。她那张小小的猫脸缩成一团,眼睛巴起来,好像额头上等着挨一个爆栗似的。丈夫走到她跟前,脚踩着她的衣裾,膝盖撞着她的膝盖,苍白的脸变了样子,胳膊、脑袋、肩膀一齐索索地抖。
“你这个贱货,”他用低沉的、要哭的声调说,“要是你再让他上这儿来,哪怕再来一次,我也要收拾你。……不准他再跨进门来!我要打死他!听明白了吗?哼哼……没出息的畜生!你发抖!卑卑……鄙!”
布格罗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肘,摇撼她,然后把她像小皮球似的摔到窗口去。
“贱婆娘!下流坯!不害臊!”
她几乎脚不点地,一直扑到窗口,伸出两只手抓住窗帘。
“闭嘴!”丈夫走到她跟前,嚷道。他瞪起亮闪闪的眼睛,跺一下脚。
她真就闭住嘴不出声了。她眼望着天花板,抽抽搭搭,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小女孩看到人家要责罚她而懊悔不迭似的。
“原来你是这样?啊?跟一个轻薄的花花公子勾搭上了?好哇!莫非你没到圣坛前面去过?你是什么人?好一个贤妻良母!闭上你的嘴!”
他就一拳打在她那好看的和弱不禁风的肩膀上。
“闭嘴!贱婆娘!我还要给你点更厉害的苦头吃!要是这个下流货胆敢哪怕再来一次,要是我哪怕再撞见一次……听着!!……你跟这个流氓在一起,那……你就别讨饶!我情愿到西伯利亚去也要打死你!把他也打死!我连眼睛也不会一下!走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布格罗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眼睛,迈开步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丽扎哭得越来越响,耸动肩膀,皱起小鼻子,眼睛盯住窗帘上的花边。
“你胡闹!”她丈夫叫道,“蠢娘们儿的脑子里,糊涂想法就是多!全是些胡思乱想!丽扎威达,小娘们儿……我可不许你来这一套!你还是给我小心点的好!我不喜欢这一套!你要干下流事,那就……滚蛋!我家里没有你待的地方!要是……你就走你的!你做了妻子,就得把那些花花公子忘掉,从你愚蠢的脑子里赶出去!这全是些胡闹!下一次不许再这样!你还有什么话说!要爱你的丈夫!有了丈夫,就得爱他!就是嘛!有一个还嫌不够?现在,你给我走开……害人精!”
布格罗夫沉默一会儿,叫道:
“叫你走开嘛!到儿童室里去!你哭什么?自己做错了事,还要哭!你这个人啊!去年你勾搭上彼特卡·托契科夫,现在呢,求上帝宽恕我这么说,又勾搭上这个魔鬼了。……呸!现在你该明白你是什么人!你是妻子!母亲!去年闹出一场纠纷,现在又闹出一场纠纷。……呸!”
布格罗夫大声叹口气,于是空气里弥漫着白葡萄酒的气味。……他刚吃完中饭回来,微微带点醉意。……
“你知道你的责任吗?不知道!……那就得管教你!你还没受过管教!你母亲就是荡妇,你也是。哭吧!对!哭个够吧!”
布格罗夫走到妻子跟前,从她手里把窗帘夺过来。
“你不要站在窗前。……人家会看见你哭。……下回不许再有这样的事。这么搂搂抱抱,迟早要惹出祸事来。……你会倒霉。我戴绿头巾难道会愉快?可要是你跟他们,跟那些下流家伙胡搞,那你就是给我戴绿头巾,那你就会……哎,不说这些了。……下一次你……不要那样。……要知道我……丽扎……你不要做那种事了。……”
布格罗夫叹口气,于是白葡萄酒的气味把丽扎笼罩住了。
“你年纪轻轻,傻里傻气,什么也不懂。……我又总是不在家。……好,他们就乘虚而入。你得聪明点,头脑清醒点!他们会引你上钩!到时候我就会受不住。……那我就会横下心。……什么都完了!那时候你只有死路一条。一旦你变了心,小娘们儿,我……我就豁出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活活把你打死……我把你赶出门去。那时候你就去找你那些坏蛋吧。”
说来可怕!布格罗夫伸出又大又软的手掌……然而只是擦一擦变心的丽扎那张沾满泪水而湿漉漉的脸。他对待他二十岁的妻子就像对待娃娃似的。
“好,够了。……我原谅你了,只是下一次……千万不要这样。我已经原谅你五次,到第六次我再也不原谅了。我这话说了算数。就连上帝也不会为这种事原谅你们这种人。”
布格罗夫低下头去,伸出发亮的嘴唇,要吻丽扎的小脑袋。
可是他没吻成。……
这时候,前堂、饭厅、大厅、客厅的房门发出一连串的砰砰声,格罗霍尔斯基像旋风似的飞奔到客厅里来了。他脸色发白,周身发抖。他挥舞胳膊,揉搓他那顶贵重的帽子。他的礼服在身上晃荡,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看上去他像是发高烧了。布格罗夫一看见他,就从妻子身旁走开,掉转头去,对着另一个窗口。格罗霍尔斯基却一直跑到他跟前,摇着胳膊,呼呼地喘气,眼睛没看着人,用颤抖的声调开口说:
“伊凡·彼得罗维奇!我们彼此不要再演滑稽戏了!够了,我们不要再互相欺骗了!够了!我受不住了!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反正受不住了。归根结蒂,这样太可憎,太下流!太叫人恶心!您要明白,太叫人恶心!”
格罗霍尔斯基讲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个不停。
“这不合我的原则。而且您也是正直的人。我爱她!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这一点您已经看出来,而且……我理当说明这一点!”
“该对他说些什么呢?”伊凡·彼得罗维奇暗想。
“这件事得了结一下。这出滑稽戏不能再这么长久地拖下去!好歹总得解决。”
格罗霍尔斯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接着说:
“我没有她就活不了。她也一样。您是有学问的人,您明白在这样的条件下您的家庭生活不能再维持下去。这个女人不是您的了。嗯,是啊。……一句话,我请求您用宽厚的……人道观点看待这件事。伊凡·彼得罗维奇!归根结蒂,您要明白,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我没有力量压制这样的爱情!”
“那么她呢?”布格罗夫用阴沉而有点讥诮的口气问。
“您问她吧!是啊,您问她嘛!要她跟她所不爱的人一块儿生活,跟您一块儿生活,同时却又爱着另外一个人,那岂不是……岂不是……受罪!”
“那么她呢?”布格罗夫又说一遍,不过这次已经不是用讥诮的口气了。
“她……她爱我!我们互相热爱……伊凡·彼得罗维奇!您打死我们吧,藐视我们吧,迫害我们吧,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我们再也不能瞒您了!我俩都在这儿!您是被我们……被命运夺去幸福的人,尽管极其严厉地审判我们吧!”
布格罗夫脸涨得像煮过火的龙虾那么红,一只眼睛瞟了瞟丽扎。他开始巴眼睛。他的手指、嘴唇、眼皮一齐颤抖起来。他真可怜!丽扎的哭泣的眼睛告诉他说,格罗霍尔斯基的话是对的,事情是严重的。……
“好吧,”他喃喃地说,“如果你们……在当前这段时期里……你们老是这样……”
“上帝看得见,”格罗霍尔斯基用很高的男高音尖叫道,“我们了解您!难道我们没脑筋,没感情?我知道我叫您受了多大的苦。上帝看得见!不过,请您宽容吧!我求求您!我们没有错处!爱情不是过失。任什么样的意志都拗不过它。……您把她让给我吧,伊凡·彼得罗维奇!您放了她,让她跟我一块儿走!您痛苦,那我这儿的东西,您要什么就拿什么,就是把我的生命拿去都行,不过您把丽扎让给我!我不惜牺牲一切。……好,请您告诉我,您让出她而受了损失,我能在哪方面至少略微补偿一下。我可以给您另外一种幸福代替这种已经失去的幸福。我办得到,伊凡·彼得罗维奇!我样样事情都答应!要是我听凭您灰心丧气,置之不理,我就未免太卑鄙了。……我了解您目前的心境。”
布格罗夫摆了摆手,仿佛说:“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他的眼睛开始被抑制不住的泪水蒙住。……人们马上就看出来,他是好哭的人。
“我了解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会给您另外一种您没领略过的幸福。您想要什么?我是有钱的人,我父亲又是有势力的人。……您想要什么?那么,您想要多少钱呢?”
布格罗夫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伸出两只手去抓住窗帘。
“您要……五万?伊凡·彼得罗维奇,我求求您。……这不是收买,不是做买卖。……我只不过想从我这方面做出点牺牲,至少稍稍弥补一下您那种无法衡量的损失。……您要十万?我愿意照办!您要十万吗?”
我的上帝呀!有两个硕大无比的锤子开始敲打不幸的伊凡·彼得罗维奇冒汗的太阳穴。……他耳朵里像是有几辆俄国四轮马车响起大大小小的铃铛跑过去。……
“请您接受我的牺牲!”格罗霍尔斯基继续说,“我求求您!您搬掉我良心上的重负吧。我求求您了!”
我的上帝呀!布格罗夫的泪眼瞧着窗外。这时候,马路上由于刚下过五月的小雨而有点潮湿,一辆华美的、有四个座位的、安着弹簧的四轮马车正好经过窗前。那几匹马剽悍、凶猛、皮毛发亮、很有气派。马车上坐着几个人,头戴草帽,露出心满意足的脸色,带着长钓竿梢和捞鱼网。……有个男中学生头戴白色制帽,双手拿着一管枪。他们这是到别墅去钓鱼,打猎,在空气新鲜的露天里喝茶。他们这是到仙境般的地方去,而从前,乡村助祭的儿子布格罗夫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常在那样的地方光着脚,跑遍田野、树林、河岸,皮肤晒得挺黑,然而心里无限地幸福。啊,五月真是迷人得很啊!一个人,能脱掉身上沉重的制服,坐上四轮马车,奔驰到野外去,听一听鹌鹑的叫声,闻一闻新鲜的干草气味,该是多么幸福啊。布格罗夫的心感到愉快的凉意,缩紧了。……十万啊!在他眼前,所有他那些珍藏在心里的幻想,随同那辆马车一起驰骋不已,他在漫长的文官生涯中,在省政府或者他那可怜的小书房里坐着,常常喜欢沉湎于那类幻想。……他总是幻想一条河,河水很深,水里有鱼;又幻想一个宽广的园子,有狭窄的林荫道、小喷泉、树荫、花卉、凉亭;又幻想华美的别墅,有露台和塔楼,安着一个风吹琴和一些银铃……(至于世上有风吹琴,他是在德国的长篇小说里读到的。)天空万里无云,深不可测。空气清澈,洁净,弥漫着各种香气,使他联想到他那光着脚的、忍饥挨饿的、受尽困苦的童年。……他幻想他五点钟起床,九点钟睡觉,白天去钓鱼、打猎、同农民们谈天。……真好啊!
“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别折磨人了!您要十万吗?”
“嗯。……十五万!”布格罗夫嘟哝一句,声调低沉,像是公牛嘶哑的叫声。……他说完,就低下头去,为他的话害臊,等着回答。……
“好,”格罗霍尔斯基说,“我同意!我感激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去一去就来。……我不会叫您久等。……”
格罗霍尔斯基跳起来,戴上帽子,往后倒退,从客厅里跑出去。
布格罗夫把窗帘抓得更紧了。……他觉得羞愧。……他心里感到卑鄙、愚蠢,可是另一方面,他那两个跳动的太阳穴之间有些多么美丽灿烂的希望在活动呀!他发财了!
丽扎什么也不明白,生怕他走到她窗子这边来,把她摔到一旁去,就周身颤抖,从半开半掩的房门口溜出去。她走到儿童室里,在奶妈的床上躺下,身子缩成一团。她像害了热病似的索索地抖。
客厅里只剩下布格罗夫一个人了。他感到气闷,就推开窗子。扑到他脸上和脖子上来的空气,多么凉爽啊!要是现在能坐在马车上,舒舒服服地倚在靠垫上,吸一吸这样的空气才好。……那边,远在城外,在乡村和别墅附近,空气还要清新呢。……布格罗夫幻想将来他从自己的别墅里走出来,站在露台上,欣赏风景,被这种空气笼罩着,他甚至微微一笑。……他幻想了很久。……太阳已经落下去,可是他还站在那儿幻想,用尽全力把丽扎的模样从他脑子里撵出去,可是她在他的一切幻想里却总是跟他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拿来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走进房间里来,凑着布格罗夫的耳朵小声说,“我拿来了。……您收下吧。……喏,这儿,这一叠是四万。……这张票据,麻烦您后天拿着到瓦连契诺夫家里去取两万。……这儿是一张借据。……这是一张支票。……其余的三万过几天……我的总管会给您送来。”
格罗霍尔斯基脸色绯红,神情兴奋,手忙脚乱地在布格罗夫面前放下一堆钞票、证券、纸包等。那是很大的一堆,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布格罗夫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堆钱财!他张开肥手指头,眼睛没看着格罗霍尔斯基,着手清点那一叠叠钞票和单据。……
格罗霍尔斯基摊出所有的钱,然后就踩着碎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找那个已经卖出去而且经他买下的杜尔西内娅。
布格罗夫把衣袋和钱夹塞得满满的,再把单据收在桌子抽屉里,然后喝下半瓶清水,跑到街上去了。
“马车!”他扯开嗓子大叫一声。
当天晚上十一点半钟,他坐马车来到巴黎旅馆门口。他叮叮咚咚地登上楼梯,敲格罗霍尔斯基所住的房间的门。门开了。格罗霍尔斯基正把衣物收拾到皮箱里去。丽扎坐在桌旁试镯子。布格罗夫走进他们房间里来,把他俩吓一跳。他们以为他来是退回钱,叫丽扎回去,以为他收下钱是一时冲动,不是打定了主意。然而布格罗夫不是来叫丽扎回去的。他穿着一身新衣服,怪不好意思的,觉得极不自在。他鞠躬,在门口站住,姿态像是听差。……他的新装很体面。布格罗夫变了样。簇新的、刚做好的、最时髦的法国花呢衣服包紧他魁梧的身子,平时他身上除了普通的文官制服以外什么也没穿过。他脚上是一双亮晃晃的半高靿皮鞋,配着闪光的扣子。他站在那儿,为他的新装感到难为情,举起右手遮住带表坠的表链,那是一个钟头以前他花三百卢布买来的。
“我来是为了谈一件事情……”他开口说,“常言说得好:事先谈妥,比钱还宝贵。米舒特卡我是不放的。……”
“哪个米舒特卡?”格罗霍尔斯基问。
“我的儿子。”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互相看一眼。丽扎的眼睛睁圆,脸蛋涨红,嘴唇颤抖。……
“好吧。”她说。
她想起米舒特卡的暖和的小床。要那孩子不睡暖和的小床而睡到旅馆里冰凉的长沙发上来,那未免残忍,于是她同意了。
“将来我要跟他见面。”她说。
布格罗夫鞠躬,走出去,神采焕发地跑下楼去,一路上在空中挥舞昂贵的手杖。
“回家去!”他对出租马车的车夫说,“明天早晨五点钟我要出门。……那时候你把车赶来。要是我睡熟了,你就叫醒我。我要出城去。……”
二
那是八月里一个天气晴和的傍晚。太阳嵌在金黄而又带点紫红的背景上,悬在西方地平线上空,准备落到遥远的山冈后面去。各处园子里那些或浓或淡的树荫已经消失,空气变得潮湿,可是树梢上仍然闪着金光。……天气温暖。不久以前刚下过一场雨,使得本来就新鲜、清澈、芬芳的空气越发新鲜了。
我所描写的不是京城里的八月,那儿总是烟雾迷蒙,细雨连绵,天色阴暗,到傍晚天气就转凉,潮湿得不得了。上帝不许!我所描写的不是我们北方严酷的八月。我请求读者诸君把思想转到克里米亚靠近费奥多西亚的海岸上,我的人物的别墅就在那里。那别墅漂亮而干净,四周围绕着花卉和剪得整齐的灌木。别墅后边,相距大约一百步远,有个果树园,葱葱茏茏,别墅住客们常在那里散步。……格罗霍尔斯基为这所别墅付出很高的租金,一年大概一千卢布。……别墅不值这么多租金,不过倒挺漂亮。……房屋高而秀丽,配上薄的墙壁和很细的栏杆,显得纤弱而娇贵,再加上房子涂成浅蓝色,四面挂着窗帘、门帘、帷幔,这就像俊俏、娇弱的千金小姐了。
在上述那个傍晚,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在别墅的阳台上坐着。格罗霍尔斯基在看《新时报》,端着带把的绿色杯子喝牛奶。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盛满矿泉水的虹吸瓶。格罗霍尔斯基认为他肺部害炎症,就听从德米特利耶夫医师的劝告,不断地吃大量的葡萄、牛奶和矿泉水。丽扎坐在离桌子很远的软圈椅上。她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用小拳头支着小脸,瞅着对面别墅。……阳光映在对面别墅的窗子上。……起了火一般的窗玻璃,把耀眼的光芒投到丽扎眼睛里。……从别墅四周的花圃和稀疏的树木望出去,远处就是海洋,波涛滚滚,颜色发蓝,广阔无垠,点缀着一根根白色船桅。……这一切是那么美!格罗霍尔斯基在读“不相识者”的小品文,每读完十行就抬起天蓝色眼睛瞅着丽扎的后背。……他的眼睛里仍旧闪着他原先那种热烈、沸腾的爱情。……尽管他自以为害着肺炎,却无限地幸福。……丽扎感到他的眼睛盯住她后背,她在思索米舒特卡的光明前途,心里那么平静,那么舒畅。
她对于海洋和对面别墅窗玻璃上耀眼的闪光都不大在意,却津津有味地观看一长串大车一辆接一辆地往那所别墅赶去。
那车队满载着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家庭用品。丽扎看见别墅的栅栏门和大玻璃门都开了,看见赶车人在家具周围走动,不断相骂。从玻璃门里搬进去的,有巨大的圈椅,有蒙着深紫色丝绒的长沙发,有供大厅、客厅、饭厅用的桌子,有大双人床,有儿童床。……他们还搬进去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用蒲席包着。……
“那是钢琴。”丽扎暗想,她的心跳起来。
她有很久没听过钢琴声了,她是极其喜欢这种乐声的。他们的别墅里却一样乐器也没有。她和格罗霍尔斯基仅仅是心灵上的音乐家而已。
在钢琴之后,还搬进去许多箱子和包裹,上面写着“小心轻放”字样。
那是些装着镜子和盘盏的箱子。他们把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运进大门,又把两匹天鹅般的白马牵进去。
“我的上帝!多么阔绰呀!”丽扎暗想,同时记起格罗霍尔斯基怎样花一百卢布为她买一匹年老的矮马,他是既不喜欢骑马出游,也不喜欢马匹的。在她看来,同这些天鹅般的骏马相比,她的矮马活像臭虫。格罗霍尔斯基生怕丽扎骑马跑得太快,就故意给她买一匹劣马。
“多么阔绰啊!”丽扎瞧着吵闹的赶车人,一面想,一面小声说。
太阳已经藏到山冈后面去了,空气不像原先那样清澈和干燥,可是他们仍旧在搬运家具。最后,天色大黑,格罗霍尔斯基不能再读报,然而丽扎仍旧往那边看,看得津津有味。
“要不要点灯?”格罗霍尔斯基问,生怕牛奶里掉进苍蝇,在黑暗中被他吞下肚去,“丽扎!要点灯吗?我们就在黑地里坐着,我的天使?”
丽扎没回答。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来到对面别墅的大门前,引起她的注意。……拉马车的小马多么可爱!中等身量,个头不大,气派优雅。……马车上坐着一位先生,戴着高礼帽。一个孩子,大约三岁,大概是个小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摇着小手。……他摇着小手,高兴得叫起来。……
丽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站起来,整个身子往前探出去。
“你怎么了?”格罗霍尔斯基问。……
“没什么。……我随便叫一声。……好像……”
那个高身量、宽肩膀、戴高礼帽的先生从马车上下来,抱起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往玻璃门那边跑去。
玻璃门哗啷一声开了,他就消失在别墅幽暗的房间里了。
两个仆人跑到轻便马车跟前,恭恭敬敬地把马牵进大门。不久,对面别墅里就点亮灯火,响起杯盘刀叉的声音。戴高礼帽的先生坐下来吃晚饭了,根据盘盏的不停的响声来判断,晚饭吃了很久。丽扎觉得仿佛闻到鸡汤和烤鸭的气味似的。晚饭后,别墅里传来钢琴杂乱的弹奏声。大概戴高礼帽的先生想给孩子解闷,就随他在钢琴上乱弹。
格罗霍尔斯基走到丽扎跟前,搂住她的腰。
“多么美妙的天气!”他说,“空气真新鲜呀!你感觉到没有?我,丽扎,很幸福……简直太幸福了。我的幸福大极了,我甚至怕它一下子化为泡影。巨大的东西照例容易倒塌。……你知道吗,丽扎?尽管我这样幸福,我的心里仍旧不是绝对地……平静。……有一个缠住我不放的想法在折磨我。……它把我折磨得好苦。……它害得我日夜不得安宁。……”
“是什么想法呢?”
“什么想法!一种可怕的想法哟,我的心肝。我一想到……你的丈夫,就心里难受。这个想法我一直没提起过,生怕打搅你内心的平静。可是现在我没法再沉默下去了。……他在什么地方呢?他的景况怎么样?他拿那些钱干什么去了?可怕呀!每天晚上我都见到他的脸,憔悴,痛苦,带着恳求的神情。……是啊,你来评断一下,要知道我们把他的幸福夺走了!我们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砸碎了!我们是把我们的幸福建筑在他的幸福的废墟上。……他宽宏大量地收下那些钱,可是难道那些钱能弥补他失去你而受到的损失?他不是很爱你吗?”
“很爱!”
“喏,那你就明白了!如今他,要么在借酒浇愁,要么……我真替他担心!唉,多么担心!给他写封信好吗?要安慰他才成。……应该对他说几句好心的话,你要知道……”
格罗霍尔斯基深深地叹口气,摇摇头,给他沉重的思想压得招架不住,一下子在圈椅上坐下。他用拳头支住头,开始思索。根据他的脸容来判断,他的思想是痛苦的。……
“我要去睡了,”丽扎说,“到时候了。……”
丽扎回到她的房间里,脱掉衣服,一下子钻进被子里。她十点钟上床,第二天十点钟起床。她贪舒服,爱睡懒觉。
摩耳浦斯不久就把她抱在怀里,她通宵做最迷人的梦。……她的梦像是一本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阿拉伯神话。……所有这些梦里的男主人公都是……今天傍晚引得她发出尖叫声的戴高礼帽的先生。
戴高礼帽的先生时而把她从格罗霍尔斯基身边夺走,时而唱歌,时而殴打格罗霍尔斯基和她,时而在窗子跟前鞭笞小男孩,时而对她诉说爱情,时而带着她坐上轻便马车去兜风。……啊,那些梦!有的时候,人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一夜之间就能度过不止十年的幸福岁月呢。……这天晚上,丽扎尽管挨了打,却经历了很多极为幸福的岁月。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她醒来了。她披上衣服,赶快梳好头发,甚至没穿她那双鞑靼式的尖头便鞋,就一溜烟跑到阳台上去。她举起一只手来搭在眼睛上遮住阳光,另一只手把滑下来的衣服拉住,开始看对面的别墅。……她的脸色开朗起来。
再也不能有任何疑问了。那就是他。
对面别墅的阳台下面,玻璃门前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套茶具,以一个小小的银茶炊为主,擦得雪亮,闪闪发光。桌旁坐着的就是伊凡·彼得罗维奇。他两只手端着带银托的茶杯喝茶。他喝得十分畅快。这可以从传到丽扎耳朵里来的吧嗒嘴唇的声音听出来。他穿一件家常长袍,深棕色,带黑花。长袍底襟极长的流苏一直垂到地面上。这是丽扎生平第一次看见她丈夫穿长袍,而且长袍又那么华贵。……米舒特卡坐在他的一个膝头上,搅得他喝不好茶。他不住把身子往上耸,极力要抓他父亲发亮的嘴唇。他父亲每喝过三四口茶,就低下头去凑近儿子,吻他的头顶。一只毛色灰白的猫贴紧桌子的一条腿,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悲切地咪咪叫,表示想吃东西。
丽扎躲到门帘后面,定睛瞧着她往日的家庭成员。她脸上闪着高兴的神情。
“米舒特卡!”她小声说,“米舒特卡!你在这儿啊,米舒特卡!亲爱的!他多么爱万尼亚!主啊!”
临到米舒特卡拿起匙子搅和他父亲的茶,丽扎就格格地笑起来。
“而且万尼亚也多么爱米舒特卡!我亲爱的!”
丽扎又欢喜又幸福,心怦怦地跳起来,头昏目眩了。她支持不住而在圈椅上坐下,从那儿眺望对面。
“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自己,向米舒特卡那边送过一个飞吻去,“是谁指点他们到这儿来的?主啊!难道所有那些富丽堂皇的东西都是他的?难道昨天牵进大门的那些天鹅般的马都归伊凡·彼得罗维奇所有?啊!”
伊凡·彼得罗维奇喝完茶,走进房里去了。过十分钟,他在门廊上出现……使得丽扎大吃一惊。他,这个青年人,一直到七年前才不再被人叫做万卡和万纽希卡,那时候只要能得到二十戈比,就自告奋勇去打坏人家的下巴,捣毁人家的房屋,如今却打扮得考究极了。他头戴宽边草帽,脚穿极其精美的、亮晃晃的长靴,上身穿一件凸纹布坎肩。……他表链上像有千百个大大小小的太阳放光。他右手潇洒地拿着手套和短马鞭。
他优雅地挥一下手,意思是吩咐听差把马牵过来,这时候他那沉重的身体流露出多么强烈的高傲和自负!
他大模大样地在马车上坐下,吩咐把米舒特卡和钓竿梢送上车来,听差们已经带着米舒特卡,拿着钓竿梢站在马车周围。他把米舒特卡安置在身旁,伸出左手去搂住他,然后拉了拉缰绳,马车就走了。
“嘚儿唷!”米舒特卡叫道。
丽扎自己也没觉得就拿出手绢来,对他们的后影摇了摇。要是她这时候照一下镜子,就会看见她的小脸变得通红,又在哭又在笑。她心里懊恼,因为她不在欢天喜地的米舒特卡身旁,而且由于某种缘故,她不能马上去把米舒特卡吻个够。
由于某种缘故!……你们,所有那些死板的规矩,统统滚蛋吧!
“格利沙!格利沙!”丽扎跑进寝室里,开始叫醒格罗霍尔斯基,“起床吧!他们来了!亲爱的!”
“谁来了?”格罗霍尔斯基醒过来,问道。
“我们家的人。……万尼亚和米舒特卡。……他们来了!就在对面别墅里。……我一瞧,原来是他们。……他们在喝茶呢。……米舒特卡也在喝。……我们的米舒特卡长成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天使啊,只要你看见他就明白了!圣母啊!”
“你说的是谁呀?哎,你那个……是谁来了?在哪儿?”
“万尼亚和米舒特卡。……我一瞧对面的别墅,不料他们正坐着喝茶呢。米舒特卡已经会自己喝茶了。……你看见昨天人家在搬运东西吗?那就是他们来了!”
格罗霍尔斯基皱起眉峰,擦擦额头,脸色变白了。
“他来了?你的丈夫?”
“嗯,是啊。……”
“他来干什么?”
“他们多半就在这儿住下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要是他们知道,就会往我们的别墅这边瞧,可是他们光喝茶……一点也没理会。……”
“现在他在哪儿?看在上帝面上,你倒是说清楚啊!唉!你说,他在哪儿?”
“他带着米舒特卡一块儿坐着马车钓鱼去了。……他们坐着轻便双轮马车。你昨天看见那些马吗?那就是他们的马。……万尼亚的。……万尼亚用那些马拉车。你看怎么样,格利沙?我们就把米舒特卡接来住一阵吧。……接他来吧,好吗?他是那么好的男孩!好极了!”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不语,可是丽扎讲啊讲的,停不住嘴。……
“这可是意料不到的相逢……”格罗霍尔斯基经过长久而且照例是痛苦的思索以后,说,“哎,谁能料到我们会在这儿相逢呢?喏……现在可真的相逢了。……相逢就相逢吧。可见这也是命该如此。我能想象,他跟我们相见的时候会觉得多么尴尬!”
“我们把米舒特卡接来住一阵吗?”
“把米舒特卡接来住好了。……可是跟他相见就别扭了。……是啊,我该跟他说什么好呢?谈点什么呢?他也别扭,我也别扭。……不应该跟他见面。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就打发仆人传话好了。……今天,丽扎,我头痛得不得了。……胳膊和腿都痛。……周身酸痛。我脑袋在发烧吧?”
丽扎伸出手心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的脑袋滚烫。
“我做了一夜的噩梦。……今天我就不起床了,躺一躺。……我得吃点奎宁才成。你打发人把茶送到我这儿来吧,小母亲。……”
格罗霍尔斯基吃下奎宁,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他喝温水,哼哼唧唧,更换床单,不住诉苦,闹得他四周的人都厌烦得要命。每逢他自以为得了感冒,就闹得叫人受不了。丽扎不得不常常打断她那好奇的观察,从阳台上跑到他房间里去。吃中饭的时候,她不得不去给他敷上芥末膏。要不是对面的别墅帮我女主人公的忙,那么,读者诸君,这种局面该是多么枯燥乏味啊。……整整一天丽扎都在观看别墅,幸福得透不过气来。
十点钟,伊凡·彼得罗维奇和米舒特卡钓鱼回来,吃早饭。两点钟,他们吃中饭。四点钟,他们坐着四轮马车不知到哪儿去了。那些白马把他们拉走,快得像闪电似的。七点钟,客人们纷纷来到他们家里,都是男客。阳台上,人们凑着两张桌子打牌,一直玩到午夜。有个男客钢琴弹得很好。客人们打牌,吃喝,扬声大笑。伊凡·彼得罗维奇放开嗓门哈哈大笑,给他们讲亚美尼亚生活中的故事,声音响得所有的别墅全能听见。他们兴高采烈!米舒特卡也跟他们一起坐到午夜。
“米舒特卡挺高兴,不哭,”丽扎暗想,“可见他不记得妈妈。可见他已经忘记我了!”
丽扎心里觉得极其辛酸。她哭了一夜。她那小小的良心、她的烦恼、她的痛苦、她想同米舒特卡谈话和吻他的热烈愿望,都在折磨她。早晨她起床,头很痛,眼睛带着泪痕。格罗霍尔斯基却以为她那些眼泪是为他流的。
“不要哭,亲爱的!”他对她说,“今天我已经好了。……胸口还有点痛,不过这不算什么。”
他们喝茶的时候,对面别墅里的人在用早饭。伊凡·彼得罗维奇只顾瞧他的碟子,除了流油的鹅肉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我很满意,”格罗霍尔斯基斜起眼睛看一下布格罗夫,小声说,“我很满意,因为他生活得还算不错!至少让这种相当舒适的生活环境来消除他的悲愁吧。你快藏起来,丽扎!他们会看见你的。……现在我不想跟他谈话。……求上帝保佑他!何必去搅扰他的安宁呢?”
然而,中饭却没有这样太平无事地吃完。……吃饭中间,恰好出现了格罗霍尔斯基极担心的那种“尴尬的局面”。格罗霍尔斯基最爱吃的烤沙鸡那道菜刚端到桌子上来,丽扎忽然发窘了,格罗霍尔斯基也动手用餐巾擦脸。他们看见布格罗夫站在对面别墅的阳台上。他站在那儿,用手扶住栏杆,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们。
“你快走,丽扎!……快走……”格罗霍尔斯基小声说,“我早就说过,应该在房间里吃饭!真的,你这个人啊……”
布格罗夫瞧啊瞧的,忽然大叫一声。格罗霍尔斯基对他看一眼,瞧见他那大吃一惊的脸。
“是你们呀?!”伊凡·彼得罗维奇叫道,“是你们呀?!你们也在这儿?你们好!”
格罗霍尔斯基用手指头从这个肩膀划到另一个肩膀。他的意思是说:他胸部衰弱,因而隔这么远喊话是不可能的。丽扎心跳起来,眼花了。……布格罗夫从他的阳台上跑下来,穿过大路,不出几秒钟就已经站在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用饭的阳台底下。沙鸡算是吃不成了!
“你们好,”他开口说,脸红了,把他那双大手塞进口袋里去,“你们到这儿来了?你们也到这儿来了?”
“对,我们也到这儿来了。……”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么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我?说来话长!那是整整一篇叙事诗呢,老兄!可是别打搅你们,你们自管吃饭!自从……那个以后,你们要知道,我一直在奥列尔省住着。我租下一个小小的庄园。挺好的庄园!可是你们吃饭呀!我从五月底起就一直在那儿住着,不过现在呢,我不要住了。……那儿太冷,嗯,再者,医生叮嘱我到克里米亚来。……”
“莫非您得了什么病?”格罗霍尔斯基问。
“嗯,是啊……这儿老是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翻腾。……”
伊凡·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就伸出手来,从脖子起一直摩挲到肚子中间。
“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哦……这很愉快。你们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我们是六月里来的。”
“哦,那么你,丽扎,怎么样?身体好吗?”
“好。”丽扎回答说,很窘。
“你恐怕很想念米舒特卡吧?啊?他跟我一块儿来了。……我马上打发尼基佛尔把他送到你们这儿来。这很愉快!好,再见!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昨天我认识了捷尔-加依玛左夫公爵。……他虽然是亚美尼亚人,却是极好的人!今天他家里打槌球。……我们要去打槌球了。……再见!马车已经来了。”
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身子往后一转,摇摇头,用手做了个“再见”的姿势,跑回他的别墅去了。
“不幸的人啊!”格罗霍尔斯基目送他出去,说道,深深地叹口气。
“他有什么不幸?”丽扎问。
“他看见你,却又没有权利叫你妻子!”
“傻瓜!”丽扎放肆地想,“草包!”
将近傍晚,尼基佛尔把米舒特卡送来,丽扎就搂住米舒特卡,吻他。起初米舒特卡哇哇地哭,不过,等到把石枣酱拿给他吃,他就亲切地微笑了。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一连三天没见到布格罗夫。他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晚上才在家。第四天,他又在吃中饭的时候到他们家里来。……他来后,同他们两个人握过手,就挨着桌子坐下。他脸色严肃。
“我是来找你们商量事情的,”他说,“你们把这封信读一遍!”
他把信交给格罗霍尔斯基。
“您读一遍!大声读吧!”
格罗霍尔斯基把这封信大声念一遍:
“我亲爱的、孝顺的、永不忘怀的儿子约翰!我收到你恭顺多情的来函,你约你老朽的父亲赴空气清新而性情温和的克里米亚一游,借以呼吸有利的空气,观看我前所未见的土地。兹谨对你的来函答复如下:一俟我请准假,即将前来尊处,只是为期不能太久。我的同事盖拉西木神甫是体弱多病之人,我不能留下他一个人太久耳。你没有忘记你的双亲,亦即父母,我实不胜其敏感。……你以爱抚满足你的父亲,在祷告辞中提及你的母亲,因为这是理应如此矣。希望你到费奥多西亚迎接我是幸。费奥多西亚究是何等城市?这个城市什么样子?鄙人颇愿一观。你的教母,亦即把你从圣水盘里捞出的女人,名字就叫费奥多西亚也。你来函声称上帝赐恩使你打牌赢得二十万卢布。此一消息我闻之实甚诱人。然而你官卑职小,尚未高升,便丢官不做,此事我实不便恭维。盖富人也当做官也。我永久为你祝福,现在如此,将来亦复如此。安德罗诺夫家的伊里亚和谢烈日卡问候你。你可寄给他们每人十卢布。他们很穷!你慈爱的父亲,司祭彼得·布格罗夫。”
格罗霍尔斯基念完这封信,跟丽扎一起瞧着布格罗夫,露出疑问的神情。
“你们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彼得罗维奇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他住在此地的时候,我想请求你,丽扎,不要让他看见,躲起来。我给他写过信,说你得了病,到高加索医病去了。要是你跟他见面,那么……你知道……那就尴尬了。……嗯。……”
“好吧。”丽扎说。
“这倒可以照办,”格罗霍尔斯基暗想,“既然他肯牺牲,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有所牺牲呢?”
“劳驾。……要不然,他一看见你,那就糟了。……我父亲是个规矩很严的人。他会在七个大教堂里诅咒我。你,丽扎,不要走出房外,只要做到这一点就行。……他不会在这儿住很久。不用担心。……”
彼得神甫没叫他们久等。有一天早晨,天气晴和,伊凡·彼得罗维奇跑过来,用鬼鬼祟祟的口气小声说:
“他已经来了!眼下在睡觉呢!那就麻烦你们了!”
于是丽扎关在四堵墙当中,出去不得。她不敢走到院子里去,也不敢走到阳台上去。她只能从窗帘里看一下天空。……说来也是她倒霉,伊凡·彼得罗维奇的父亲老是在露天底下散步,甚至在阳台上睡觉。彼得神甫是个矮小的教士,头戴卷边的高礼帽,身穿棕色法衣,经常慢腾腾地在别墅四周溜达,戴着旧式眼镜观赏“前所未见的土地”。伊凡·彼得罗维奇陪着他散步,纽扣眼上挂着斯坦尼斯拉夫勋章。通常他是不戴勋章的,然而在亲属面前,伊凡·彼得罗维奇却喜欢装腔作势。他跟亲属们在一起,总要戴上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丽扎烦闷得要死。格罗霍尔斯基也难受。他不得不独自出外散步,没有人做伴。他差点哭了,不过……也只得听天由命。此外,每天早晨布格罗夫都要跑过来,低声报告谁也不要听的消息,说矮小的彼得神甫身体如何如何。他这些报告惹得他们满心腻烦。
“晚上他睡得挺好!”他报告说,“昨天他生气了,怪我家里没有腌黄瓜。……他喜欢米舒特卡。老是摩挲他的脑袋。……”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矮小的彼得神甫终于最后一次在别墅周围散步,而且使得格罗霍尔斯基大为庆幸的是,他终于走了。他玩得尽兴,极其满意地走了。……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又照老样子过活。格罗霍尔斯基又感谢他的命运。……然而他的幸福没有持续很久。……新的灾难又来了,比彼得神甫更加恼人。
伊凡·彼得罗维奇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到他们家里来。伊凡·彼得罗维奇,老实说,是挺好的人,然而又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来,在他们家里吃饭,在他们家里坐很久。这还不去说他。可是招待他吃饭就得买白酒,格罗霍尔斯基却受不了。他总要喝五杯白酒,吃饭的时候唠叨没完。然而这也不去说他。……可是他常常一直坐到深夜两点钟,不让他们睡觉。……主要的是有些不该说的话,他居然说出来了。深夜两点钟,他喝足白酒和香槟,就把米舒特卡抱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当着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的面对他说:
“我的儿子!米哈依尔!我算是什么人?什么人呀?我……是坏蛋!我把你母亲卖了!我贪图三十块银币就把她卖掉了!……主惩罚我吧!米哈依尔·伊凡内奇!小猪!你的母亲在哪儿?呸!没有了!卖给人家做奴隶了!是呀!可见……我是坏蛋哟。”
这些眼泪和话语把格罗霍尔斯基的整个心翻过来了。他胆怯地看一眼脸色苍白的丽扎,绞自己的手。
“去睡吧,伊凡·彼得罗维奇!”他胆怯地说。
“我就走。……我们走,米舒特卡!上帝审判我们吧!我一想到我妻子做奴隶,我就休想睡着觉。……不过这也不能怪格罗霍尔斯基。……我出货,他出钱嘛。……自由的人才有自由,得救的人才能上天堂啊。……”
白天,伊凡·彼得罗维奇也不让格罗霍尔斯基好受些。使得格罗霍尔斯基大为惊恐的是,他一步也不离开丽扎。他带她一块儿去钓鱼,给她讲故事,跟她一起散步。甚至有一次,他趁格罗霍尔斯基得了感冒,竟然拉着她坐上他那辆四轮马车,上帝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
“岂有此理!太不近人情!”格罗霍尔斯基咬着嘴唇想道。
格罗霍尔斯基喜欢随时吻丽扎。缺了那些甜蜜的吻,他就活不下去,然而当着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面,不知怎的,又不好意思吻她。……真是活受罪!这个可怜人感到孤苦伶仃。可是命运不久就怜悯他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忽然整整一个星期不知去向。他家里来了些客人,把他带走了。连米舒特卡也给带走了。
有一天早晨,天气晴和,格罗霍尔斯基出外散步,然后兴高采烈、精神奕奕地回到别墅里。
“他回来了,”他搓着手对丽扎说,“他回来了,我很高兴。……哈哈哈!”
“你笑什么?”
“他带着女人回来了。……”
“什么女人?”
“我不知道。……他身边有女人了,这才好。……简直好得很。……他还那么年轻,那么生气勃勃。……你快到这儿来!你来看。……”
格罗霍尔斯基把丽扎领到阳台上,对她指指对面的别墅。他俩不禁捧腹大笑。那情形也真滑稽。伊凡·彼得罗维奇站在对面别墅的阳台上微笑。下边,阳台底下,站着两个黑发女人,还有米舒特卡。两个女人用法国话大声讲一件什么事,哈哈大笑。
“她们都是法国女人,”格罗霍尔斯基说,“那个离我们比较近的,相貌很不坏。她活像轻骑兵,不过那也没什么。……这种女人往往也有好的。……不过她们多么……不顾体面啊。”
滑稽的是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身子从阳台上探出去,放下两条长胳膊,用两只手抱住一个法国女人的肩膀,弄得她格格地笑,然后把她抱上来,放在阳台上。
他把两个女人都抱到阳台上,然后又把米舒特卡也抱上去。接着两个女人又跑下去,于是举重游戏就又开始了。……
“嘿,他的筋肉可真结实!”格罗霍尔斯基瞧着这个场面,喃喃地说。
这种举重,大约重演了六次。两个女人可爱得很,就连她们往上升、空中的大风尽情地掀起她们膨胀的连衣裙的时候,她们也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每逢女人升到阳台上,迈腿跨过栏杆,格罗霍尔斯基就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可是丽扎看着却哈哈大笑!依她看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反正又不是男人在撒野;如果男人干出撒野的事,那么她作为女人,看见了应当害臊,可是如今撒野的是女人啊!
傍晚,伊凡·彼得罗维奇跑过来,忸怩地申明说,他现在是有家庭的人了。
“你们不要把她们看得一无是处,”他说,“不错,她们是法国女人,老是大嚷大叫,不住喝酒……然而这是理所当然的!法国人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这是毫无办法的……”伊凡·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她们是公爵转让给我的。……几乎没要我的钱。……他说:你就干脆收下吧!……日后你们应当跟公爵认识一下才好。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老是写文章,写啊写的。……你们知道她们的名字吗?一个叫番妮,一个叫伊萨贝拉。……欧洲啊!哈哈哈……西方啊!再见!”
伊凡·彼得罗维奇从此不再来打搅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终日跟那两个女人在一起厮混。从他的别墅里成天价传来说话声、欢笑声、盘盏声。灯火点到深夜才熄灭。格罗霍尔斯基喜不自胜。经过痛苦的长期间隔以后,他终于又感到幸福安宁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同两个女人在一起也不及他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么幸福。可是,唉!命运却没有心肝。它玩弄格罗霍尔斯基、丽扎、伊凡、米舒特卡,把他们当做棋盘上的小卒。格罗霍尔斯基又失去安宁了。
有一天(那是过了大约一个半星期以后),他醒得很迟,走到阳台上,不料在那儿看见一个画面,使得他震惊、愤慨,引起他的满腔怒火。原来对面别墅的阳台底下站着两个法国女人,而且……丽扎插在她们中间。她一面谈话,一面斜起眼睛看她自己的别墅:他,那个霸王,那个暴君,醒过来没有?(格罗霍尔斯基就是这样解释这种目光的。)伊凡·彼得罗维奇站在阳台上,卷起袖子,把伊萨贝拉抱上来,然后又把番妮抱上来,再把……丽扎抱上来。他把丽扎抱上来后,格罗霍尔斯基却觉得他好像把她搂在怀里了。……丽扎也抬起一条腿跨过栏杆。……啊,那些女人!她们个个都是斯芬克司啊!
等到丽扎离开从前的丈夫,走回家去,装得若无其事,踮起脚尖走进寝室里来,格罗霍尔斯基却躺在床上,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那样子像是奄奄一息的人,嘴里不住呻吟。
他见到丽扎,就跳下床,在寝室里走来走去。
“原来您是这样一个人?”他用男高音大声尖叫道,“原来您是这样一个人?多谢多谢!这真是岂有此理,高贵的夫人!这简直是不顾廉耻!您要明白这一点。”
丽扎脸色煞白,而且,不消说,哭起来了。女人觉得自己有理就会又骂又哭,可是等到她觉得自己有错,就只有哭的份儿了。
“居然跟那些荡妇混在一起?!那……这……这比不顾体统还恶劣!您知道她们都是些什么人?那是卖笑的女人!妓女!您这么个规矩的女人居然混到她们堆里去了?!还有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他要怎么样呢?他还要我拿出什么东西来呢?我不明白!我把我的一半财产都给了他,而且还不止一半呢!您自己也知道!我把我自己没有的也都给了他。……我差不多把样样东西都给他了。……可是他!您同他用‘你’相称,在这方面他没有任何权利,可是我忍住了没说,你们出外散步,饭后接吻,我也忍住了没说……样样事情我都忍气吞声,可是这种事我再也忍不下去。……有我就没他!叫他离开此地,要不然我就走!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行!这你自己也明白。……有我就没他。……够了!这已经忍无可忍。……就是没有这种事我也已经痛苦极了。……我马上就去找他谈判。……立刻就去!说真的,他是什么东西?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嗯,不行。……他不该这么目中无人。……”
格罗霍尔斯基另外还说了许多大胆的刻薄话,不过没有“马上”就去:他又胆怯又害臊。他三天以后才到伊凡·彼得罗维奇家里去。
他走进他的住宅里,不由得目瞪口呆。布格罗夫在他四周布置得那么富丽堂皇,使他暗自吃惊。四壁蒙着丝绒,椅子贵重得吓人……豪华的地毯简直弄得人不敢站上去。格罗霍尔斯基生平见过很多阔人,可是在任何一个阔人家里都没见过这种发疯般的奢华。然而他带着莫名其妙的战战兢兢的心情走进大厅里,却又看到那儿多么凌乱!钢琴上放着几个菜碟,碟子里盛着些小面包块,椅子上有只玻璃杯,桌子底下有个筐子,里面装着脏得不像样的女人衣服。窗台上摊着核桃的碎壳。格罗霍尔斯基走进去的时候,布格罗夫本人也穿得不大整齐。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脸色绯红,头发没梳,身上只穿着内衣,嘴里自言自语。……看来他在为一件什么事心神不安。米舒特卡也在大厅里,坐在长沙发上,刺耳的哭叫声在空中震荡。
“这真可怕,格利果利·瓦西里奇!”布格罗夫一看见格罗霍尔斯基就开口说,“这么乱糟糟的,这么乱糟糟的。……请坐请坐!请您原谅我这身亚当和夏娃的打扮。……这没什么关系。……这儿可真乱得厉害!我都不懂: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我不明白!仆人们不听使唤,天气坏透了,样样东西都贵。……你闭嘴!”布格罗夫突然在米舒特卡面前站住,嚷道,“闭嘴!叫你闭嘴!畜生!你不闭嘴?”
布格罗夫就拧一下米舒特卡的耳朵。
“岂有此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用含泪的声音开口说,“怎么能打这么小的孩子?说真的,您这个人啊。……”
“那就叫他别哭。……闭嘴!我拿鞭子抽你!”
“你别哭了,米舒特卡,乖孩子。……爸爸不会再打你。您别打他,伊凡·彼得罗维奇!要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呢。……得了,得了。……你想要小假马吗?我会叫人给你送个小假马来。……说真的,您多么……狠心啊。……”
格罗霍尔斯基沉默一会儿,问道:
“您那两个女人过得怎么样,伊凡·彼得罗维奇?”
“不怎么样。……我把她们赶走了。……我不客气了。本来我倒还想留下她们,可是不合适:孩子长大了。……父亲的榜样很要紧。……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者我留下她们又有什么意思呢?呸……简直是滑稽戏!我对她们讲俄国话,她们却对我讲法国话。……她们什么也不懂,笨得跟木头一样。”
“我来找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是要商量一件事。……嗯。……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而是很普通的……三言两语就说完。实际上,我有一件事要请求您。”
“什么事呢?”
“您认为,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可以……离开此地吗?您在这儿,我们倒很高兴,也很愉快,不过,您知道,就是不大方便。……您明白我的意思。这样有点别扭。……相互的关系有点不明确,彼此相处老是有点别扭。……那就有必要分开。……甚至非分开不可。……您要原谅我,不过……您自己,当然,也明白,在这类情况下,生活在一起,往往会引起……某种想法。……那就是说,不是想法,而是会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对。……是这样。这一点我自己也想到了。好,我走就是。”
“我们会很感激您。……请您相信,伊凡·彼得罗维奇,关于您,我们会保留最美好的回忆!您的牺牲……”
“好。……只是这许多东西我放到哪儿去呢?您听着,我这些家具您就买下吧!您肯买吗?这倒不算贵。……八千……一万就行了。……家具啦、钢琴啦、四轮马车啦。……”
“好。……我给您一万。……”
“那太好了!明天我就走。……我到莫斯科去。在这儿没法生活!样样东西都贵!贵得吓人!钱像流水似的花出去了。……动不动就是一千。……这我可受不了。……我有个家呀。……喏,谢天谢地,您总算把我的家具买下了。我手头总算可以宽裕一点,要不然我就完全破产了。……”
格罗霍尔斯基站起来,跟布格罗夫告别,欢天喜地,回到他的别墅去了。傍晚他打发人给布格罗夫送去一万。
第二天一清早,布格罗夫和米舒特卡就已经到达费奥多西亚了。
三
好几个月过去。春季来临了。
随着春天,明朗晴和的白昼来了,生活就不那么可憎而乏味,大地也变得好看多了。……温暖的空气从海洋上和田野上吹来。……大地覆盖着新生的青草,树上的嫩叶绿油油的。大自然复活,换上一身新装了。
既然大自然的万物都焕然一新,年轻而富于朝气,看样子,人的头脑里似乎也应该有新的希望和新的愿望活动才对。然而人却是难于重生的。
格罗霍尔斯基仍旧住在那个别墅里。他的希望和愿望都很小,不算苛刻,而且仍然集中在那个丽扎身上,在她一个人身上,不在别人身上!他跟从前那样,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她,心里快乐地暗想:“我多么幸福啊!”这个可怜人确实感到幸福极了。丽扎跟从前一样,坐在阳台上,不知为什么总是烦闷地瞧着对面的别墅和她四周的树木,从树木里望出去可以瞧见蓝色的海洋。她跟从前一样,老是沉默不语,常常哭泣,有的时候给格罗霍尔斯基敷上芥末膏。不过她倒也有新的变化值得庆贺。她的内心有一条虫子。这条虫子就是怀念。她心里满是强烈的怀念,怀念她的儿子,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欢乐。以往的生活不算特别快乐,然而毕竟比当前的生活快乐些。……当初她同丈夫一起生活,偶尔总要到剧院去一趟,到俱乐部里走走,到熟人家里坐坐。可是在这儿,同格罗霍尔斯基一起呢?这儿的生活空虚而平静。……她身旁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常常生病,随时凑过来甜蜜地吻她,像是沉默寡言而又总是高兴得流泪的老爷爷。真是枯燥无味!这儿没有那个喜欢跟她跳玛祖卡舞的米海·谢尔盖伊奇,也没有《省报》主编的儿子斯皮里东·尼古拉伊奇。斯皮里东·尼古拉伊奇善于唱歌和朗诵诗篇。这儿没有放满冷荤菜的桌子,没有客人,没有保姆盖拉西莫芙娜,听不见保姆经常抱怨她果酱吃得太多。……一个人也没有!简直只能躺在这几,活活地愁死。格罗霍尔斯基却为他的孤独生活高兴,然而……他高兴错了。他很快就为他的利己主义付出了代价。五月初,那是连空气本身似乎也爱着什么,而且幸福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格罗霍尔斯基却失去了一切:他所爱的女人,以及……
这一年,布格罗夫又到克里米亚来了。他倒没租下对面的别墅,光是带着米舒特卡一起游逛克里米亚的各个城市。他在那些城市吃喝睡觉,打纸牌。他对钓鱼和打猎,对法国女人,已经丧失一切兴趣,不瞒读者诸君,以前那两个法国女人从他那儿很拐走了一点钱。他面容消瘦,不再神采焕发,欢畅地微笑,身上只穿帆布衣服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偶尔也到格罗霍尔斯基的别墅来拜访。他给丽扎带来果酱、糖果、水果,似乎努力要给她解闷。这种访问倒没惹得格罗霍尔斯基不安,特别是因为来访的次数很少,时间又短,再者看起来他的目的是把米舒特卡带来,而米舒特卡跟母亲会面的权利却是在任何情形下也不能剥夺的。布格罗夫来后,总是摊出他的礼物,说上几句话,就走了。而且那几句话也不是对丽扎说,却是对格罗霍尔斯基说的。对丽扎,他什么话也没说。格罗霍尔斯基就放心了。……然而俄国有句谚语,格罗霍尔斯基却不妨记住,那就是“汪汪叫的狗不用怕,闷声不响的才要怕。……”这句谚语是恶毒的,不过在实际生活中有的时候却十分有用呢。
有一回,格罗霍尔斯基在园子里散步,听见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男人的声音,另一个是女人的。头一个是布格罗夫的,第二个是丽扎的。格罗霍尔斯基仔细地听,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悄悄地往说话人那边走去。他在丁香花丛后面站住,开始观察和倾听。他手脚一齐发凉。他额头上冒出冷汗。他伸出两只手去抓住几根丁香枝子,免得摇晃和摔倒。一切全完了!
布格罗夫搂住丽扎的腰,对她说:
“我亲爱的!哎,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可见这是天意如此。我是坏蛋哟。……我把你卖了。我贪图那个希律的钱财,巴不得叫他死了才好。……可是要这些钱财有什么用呢?反而心神不定,到处去摆阔罢了!既不得安宁,也说不上幸福,更没有官品。……弄得人像个傻子似的坐在一个地方不动,连一步也迈不出去。……你听说了吗?安德留希卡·玛尔库津当上科长了。……就是安德留希卡,那个傻瓜!可是我呢,坐着不动了。……主啊,主啊!我又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幸福。我是坏蛋!流氓!你以为到世界末日审判的时候我会好受吗?”
“我们离开这儿吧,万尼亚!”丽扎哭着说,“我闷得慌。……我愁得要死。”
“不行。……我拿过钱了。”
“喏,把钱退回去好了!”
“我倒乐意退回去,可是……唉唉……等一下,母马!钱全花完了!现在只得听天由命,小母亲。……这是上帝在惩罚我们。我是因为贪财而受罚,你呢,是因为轻浮。哎,我们就活受罪吧。……到下个世界就可以轻松点了。”
布格罗夫由于宗教感情涌上心头而举眼望着天空。
“可是我没法在这儿生活下去!我闷得慌!”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就不闷得慌?难道我缺了你还会高兴?我苦闷极了,憔悴极了!我胸口都痛起来了!……你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肉上的肉……我的亲骨肉。……你活下去,忍着吧!我呢……以后还会来,还会拜访你们的。”
布格罗夫低下头去凑近丽扎,开始小声说话,不过声音还是挺响,几俄丈开外都听得见:
“我可以晚上来找你,丽扎。……你不用担心。……我就住在费奥多西亚,就在附近。……我要住在这儿,紧挨着你,直到我把钱都花光为止。……不久我就会花得一个也不剩!哎,哎!这算是什么生活哟?心里烦闷,周身酸痛……胸口也痛,肚子也痛。……”
布格罗夫停住嘴。这时候轮到丽扎讲话了。……我的上帝,这个女人多么残忍啊!她开始哭泣,诉苦,列举她情夫的种种缺点和她自己的苦处。……格罗霍尔斯基听着她讲话,觉得自己成了强盗,恶棍,害人精。……
“他把我折磨得好苦哟!”丽扎结束她的话说。
布格罗夫在分手的时候同丽扎接吻,然后走出园子的旁门,不料碰见了格罗霍尔斯基,正站在旁门附近等他。
“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用奄奄一息的人的声调说,“我全听见,全看见了。……这种事,从您那方面来讲,是不正派的,不过我不怪您。……您也爱她。……可是您要明白:她是我的!我的!我缺了她就活不下去!这您怎么就不明白呢?好,就算您爱她,您痛苦吧,可是,难道我没有付出代价,多多少少补偿您的痛苦吗?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您永远离开此地吧。我求求您!要不然您就会送掉我的命。……”
“我没有地方可去。”布格罗夫闷声闷气地嘟哝一句。
“嗯。……您已经把钱都花光了。……您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嗯,好吧。……您到切尔尼戈夫省我的庄园上去吧。……愿意去吗?我把那个庄园送给您就是。……那庄园小,不过很好。我说实话,很好!”
布格罗夫畅快地微笑了。他忽然感到他到了七重天上。
“我送给您就是。……今天我就给庄园上的管事写信,托他办妥地契过户的手续。您逢人就说您买下了那块地。……您走吧!我求求您!”
“好。……我走。……我明白。”
“我们去找个公证人。……现在就去。”格罗霍尔斯基高兴起来,说道,然后就去吩咐人把马车备好。
第二天傍晚,丽扎坐在通常跟伊凡·彼得罗维奇相会的长椅上,不料格罗霍尔斯基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来。他在她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
“你闷得慌吗,丽扎?”他略微沉默一下,就开口说,“你烦闷吗?我们何不坐上马车出去玩玩呢?我们何必老是坐在家里?应该坐车出去,快活一下,同外人来往来往。……不是应该这样吗?”
“我什么也不需要。”丽扎说。她脸色发白,面容消瘦,瞧了瞧小路,平时布格罗夫就是顺着那条路走到她这儿来的。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不语。他知道她在等谁,她需要什么。
“我们回家去吧,丽扎,”他说,“这儿潮湿。……”
“你去吧。……我等一会儿就来。”
格罗霍尔斯基又沉思了。
“你在等他吧?”他问,脸上现出一副苦相,好像有一把烧红的钳子夹住他的心似的。
“是的。……我想把一双小袜子托他交给米舒特卡。……”
“他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他走了。……”
丽扎瞪大眼睛。……
“他走了。……到切尔尼戈夫省去了。我把我的庄园送给他了。……”
丽扎顿时脸色白得吓人。她怕跌倒,就抓住格罗霍尔斯基的肩膀。
“我把他送上轮船了。……那是下午三点钟。……”
丽扎忽然抱住头,身子扭动着,倒在长椅上,四肢颤抖。
“万尼亚!”她哭叫道,“万尼亚!我也去,万尼亚!……亲人呀!”
她歇斯底里发作了。……
从这天傍晚起一直到七月止,在别墅住客们常常散步的园子里,可以看见两个影子。那两个影子一天到晚走来走去,弄得别墅住客们很扫兴。丽扎的影子后面,紧跟着格罗霍尔斯基的影子,一步也不放松。我把他们叫做影子,那是因为他俩已经丧失原来的形象了。
他们面容消瘦,脸色苍白,缩起身子,与其说像活人,还不如说像影子。……两个人都憔悴不堪,好比关于售卖除蚤粉的犹太人的古典故事里的跳蚤。
七月初,丽扎从格罗霍尔斯基家里逃走,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她暂时到她的“儿子”那儿去一趟。暂时!她是夜间趁格罗霍尔斯基睡熟的时候逃走的。
格罗霍尔斯基看完她的信,有整整一个星期像疯子似的绕着别墅走来走去,既不吃饭,也不睡觉。八月间,他得了回归热,九月间就到国外去了。在国外他开始灌酒。他打算在美酒和放荡当中寻求安慰。他把他的家产全部荡尽,然而他,可怜人,仍然没能把他所爱的、生着小猫脸的女人的形象从他头脑里赶出去。人们不会幸福得死掉,也不会不幸得死掉。格罗霍尔斯基头发变得花白,可是没死。他一直活到现在。他从国外回来,就去“探望一下”丽扎。布格罗夫张开怀抱迎接他,留他在家里做客,而且没有确定的期限。他一直到现在还在布格罗夫的家里做客。……
今年我有机会路过格罗霍烈夫卡,也就是布格罗夫的庄园。我正碰上主人们在用晚饭。伊凡·彼得罗维奇见到我,高兴极了,开始招待我。他发胖了,皮肤有点松弛。他的脸跟先前一样饱满,油亮,红润。他头顶还没秃。丽扎也发胖了。她一胖就不好看了。她的小脸开始失去猫的模样,而且,唉!近似海豹的脸了。她的脸胖得往上,往外,往两旁铺展开来。布格罗夫夫妇生活得很好。他们样样东西都有很多。他们家里满是仆人和吃食。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开始谈天。我忘了丽扎不会弹琴,却要求她弹个什么曲子。
“她不会弹琴!”布格罗夫说,“她不是玩乐器的人。……喂!有人吗?伊凡!你去把格利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叫来!他在那儿干什么?”然后,布格罗夫扭过头来对着我,接着说,“玩乐器的人马上就来了。……他会弹六弦琴。这架钢琴,我们是留着供米舒特卡用的,我们叫他学钢琴。……”
大约过了五分钟,格罗霍尔斯基走进大厅里来,睡眼惺忪,头发没有梳好,胡子也没刮。……他走进来,对我鞠躬,然后在一旁坐下。
“喂,谁那么早就上床睡觉?”布格罗夫扭过头去对他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老兄!老是睡觉,老是睡觉。……成了睡觉迷了!好,给我们弹个快活点的曲子吧。……”
格罗霍尔斯基调好六弦琴的琴音,边弹边唱道:
昨天我等着一个朋友……
我耳朵听着歌,眼睛瞧着布格罗夫的饱足的脸,心里暗想:“下流相!”我不由得想哭一场。……格罗霍尔斯基唱完歌,对我们鞠躬,走出去了。
“我拿他怎么办呢?”布格罗夫等他走后,对我说,“他真叫我没法子!白天,他老是想心事,想个没完。……到了晚上就哼哼唧唧。……他睡着了,可还是哼哼唧唧,唉声叹气。……他必是得了什么病。……究竟该拿他怎么办,我这脑筋就是想不出辙来!他闹得人没法睡觉。……我生怕他发疯。人家会以为他在我们这儿生活得不好……其实有哪点儿不好呢。他跟我们一块儿吃,跟我们一块儿喝。……只是我们不给他钱。……给了他钱,他就拿去买酒喝,要不然就胡乱送给人家。……反正这又是我的一个累赘!主啊,宽恕我这个有罪的人吧。”
他们留下我在这儿过夜。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布格罗夫正在隔壁房间里教训一个什么人说:
“俗语说的好:你叫傻瓜祷告上帝,他就在地板上把脑门子磕破!喏,谁会把船桨涂上绿漆呢?你想想看,你这脑袋瓜子!你来说说这个理!你干吗不吭声啊?”
“我……我……做错了……”一个沙哑的男高音分辩说。
那个男高音就是格罗霍尔斯基的声音。
格罗霍尔斯基送我到火车站去。
“他是暴君,是霸王,”他一路上对我小声讲道,“他是个慷慨的人,然而是霸王!他的心灵也罢,头脑也罢,都没受过好教养。……他折磨我!要不是那个高尚的女人在这儿,我早就从他这儿走掉了。我不忍心把她丢在这儿。两个人受苦总比一个人受苦好过些。”
格罗霍尔斯基叹口气,接着说:
“她怀孕了。……您看出来了吗?实际上,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先生。……她走后,不久就明白她犯了错误,就又委身于我了。她受不了他。……”
“您是草包!”我忍不住对格罗霍尔斯基说。
“是的,我是个性格软弱的人。……这都说的对。我天生就是这样。您知道我是怎么生出来的?我那去世的父亲狠命地欺压过一个品位低微的小文官。欺压得好厉害!简直毒害了他的生活!嗯。……我那去世的妈妈却心肠慈悲,出身于平民,是个小市民。……她出于怜悯心,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小文官接近。……好。……我就生出来了。……我是受欺压的人的儿子。……那我怎么会有坚强的性格呢?哪儿会有呢?不过,第二遍铃声响了。……再见!请您再到我们这儿来,不过我对您讲到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那些话,您可别告诉他!”
我握一下格罗霍尔斯基的手,跳上火车。他对着我的车厢鞠躬,然后走到一个盛着水的小木桶那儿去。看来,他口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