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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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抱偏见的女人

爱情故事

玛克辛·库兹米奇·萨留托夫身量高,肩膀宽,威风凛凛。像他那样的体格,是不妨大胆地称之为大力士的。他力大无比。他能把二十戈比银币掰弯,把小树连根拔起,用牙齿叼起哑铃。他赌咒说世界上没有人敢同他搏斗。他勇猛而胆大。谁都没见过他任什么时候怕过任什么事。正好相反,人家却都怕他,临到他生气,在他面前的人就会脸色惨白。每逢他同人握手,不论男人或女人,都尖声怪叫,涨红脸:痛得很呀!!他那优美的男中音弄得人没法听,因为响得震聋人的耳朵。……真是强大有力的人!像这样的人,除他以外,我一个也没见过。

然而等到玛克辛·库兹米奇向叶连娜·加甫利洛芙娜诉说爱情,这个具有强大的、非人的、牛一般的力量的人却成了废物,像是一只被人踩死的老鼠!等到玛克辛·库兹米奇不得不从他那大嘴里挤出一句“我爱您”,他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浑身发抖,连一把椅子也搬不动了!他的力量化为乌有,魁梧的身体变成巨大而中空的容器了。

他是在溜冰场上表白爱情的。她在冰面上飞来飞去,像一片小羽毛那么轻盈。他跟在她身后,身子发抖,神情发呆,嘴里念念叨叨。他脸上流露出痛苦。……他那两条灵便麻利的腿,临到要在冰面上滑一种精巧的花样,却软下来,脚步也乱了。……您以为他害怕拒绝吗?不是的。叶连娜·加甫利洛芙娜爱他,殷切地盼着他求婚。……她,这个娇小秀丽的黑发姑娘,早已等得不耐烦,随时都会活活急死呢。……他已经三十岁,官阶却不高,钱也不特别多,不过另一方面,他却又那么漂亮,机智,灵活!他跳舞很精,善于打枪。……讲到骑马,谁都及不上他。有一回他跟她一块儿骑马出游,轻而易举地跳过一道山沟,而要跳过那样的山沟,任何英国骑手都会感到为难!

对这样的人,她不可能不爱!

他自己也知道她爱他。他相信这一点。然而有一种想法却使得他痛苦。……这种想法使他伤透了脑筋,逼得他发狂,痛哭,不容他消消停停地喝水,吃饭,睡觉。……它毒害他的生活。他发誓赌咒地表白爱情,同时那个想法却在他脑子里不住翻腾,敲打他的太阳穴。

“您做我的妻子吧!”他对叶连娜·加甫利洛芙娜说,“我爱您!发疯般地爱您,爱得要命!”

同时他却暗想:

“我有权利做她丈夫吗?不,没有权利!要是她知道我是什么出身,要是有谁把我过去的事讲给她听,她就会打我耳光!我那可耻而又不幸的往事啊!她这个出身贵族、家财豪富、受过教育的姑娘,一旦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就会对我啐唾沫!”

等到叶连娜·加甫利洛芙娜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发誓赌咒地对他表白爱情,他却没感到幸福。

那个想法毒害了一切。……他从溜冰场上走回家去,咬着嘴唇,暗自想道:

“我是个下流胚!我要是正直的人,就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一切!我向她诉说爱情以前,应当把我的秘密向她和盘托出!可是我没这样做,足见我是流氓,下流胚!”

叶连娜·加甫利洛芙娜的父母同意她跟玛克辛·库兹米奇的婚事。他们喜欢大力士:他态度恭敬,而且作为文官,他的前途是大有希望的。叶连娜·加甫利洛芙娜觉得自己仿佛登临仙境了。她满心幸福。然而可怜的大力士却远远说不上幸福!在他婚前那段时期,他表白爱情的时候出现过的那个想法一直在折磨他。……

另外他还有个朋友,也来折磨他,那个人熟悉他的往事犹如熟悉自己的五根手指。……他不得不把他的薪金几乎统统送给那个朋友。

“你得请我到隐庐饭店去吃饭!”他的朋友说,“要不然我就把那些事一股脑儿讲出来。……而且你要借给我二十五卢布!”

可怜的玛克辛·库兹米奇消瘦、憔悴了。……他的脸颊凹进去,拳头露出青筋。那个想法害得他生了病。要不是有他热爱的那个女人在,他就会开枪自杀了。……

“我是下流胚、流氓!”他暗想,“我得在举行婚礼以前对她说穿!让她朝我啐唾沫就是!”

可是婚前他没有说穿:他勇气不足。

再者他转念想到说穿以后就不得不同他所爱的女人分手,这比一切想法都可怕!……

举行婚礼的傍晚来临了。新婚夫妇举行过结婚仪式,受人祝贺,大家都对他们的幸福赞叹不已。可怜的玛克辛·库兹米奇接受祝贺,喝酒,跳舞,笑呵呵的,然而心里感到极其凄苦。“我这个畜生,我得逼着我自己说穿!我们举行过婚礼了,可是时机还不算迟!我们还可以分手!”

他果然说穿了。……

等到他所盼望的时刻来临,新婚夫妇由人们送进洞房,他的良心和正直就占了上风。……玛克辛·库兹米奇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把一切置之度外,上气不接下气,胆怯地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说:

“在我们真正……成为夫妇以前,我得……我得解释一下。……”

“你怎么了,玛克辛?!你……脸色惨白!这些天你一直脸色惨白,不言不语的。……你病了吗?”

“我……得把心里的话对你统统讲出来,列丽雅叶连娜的爱称。。……我们来坐下。……我一定会惹得你大吃一惊,一定会破坏你的幸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责任第一呀。……我要对你讲一讲我过去的事。……”

列丽雅睁大眼睛,抿着嘴笑。……

“好,你讲吧。……不过要快一点,劳驾。而且也别这样发抖。”

“我生……生在唐……唐……唐波夫城。我的父母不是贵族,而且穷极了。……我要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会吓一大跳。别忙。……你等着瞧吧……其实我本来是个穷叫花子。……我小时候卖过苹果……卖过梨。……”

“你?!”

“你吓一大跳吧?可是,亲爱的,这还不算那么可怕呢。啊,我真不幸!您要是知道了,就会咒骂我!”

“到底是什么事呢?”

“有二十年之久……我一直做……一直做……请您饶恕我!不要把我赶走!……我一直做……杂技团里的小丑!”

“你?!做过小丑?”

萨留托夫料着他会挨耳光,就用手蒙住他苍白的脸。……他快要昏厥了。……

“你……做过小丑?”

列丽雅从躺椅上摔下地……她跳起来,跑来跑去。……

她怎么了?她捧住肚子。……整个卧室里响起连绵不断的笑声,她像是发了癔症。……

“哈哈哈。……你做过小丑?你?玛克辛卡玛克辛的爱称。……亲爱的!那你来表演一下!你来证明你确实做过小丑!哈哈哈!亲爱的!”

她跑到萨留托夫跟前,搂住他。……

“那你表演一下!亲爱的!亲人儿!”

“你在嘲笑我吧,不幸的人?你看不起我吧?”

“你演个什么节目吧!你总会走钢丝吧?快点!”

她不住吻她丈夫的脸,偎紧他,对他撒娇。……谁也看不出她有生气的样子。……他呢,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光是感到幸福,就顺从他妻子的请求。

他走到床跟前,嘴里数着一二三,用额头顶住床沿,做出脚朝上的倒立姿势。……

“好哇,玛克辛卡!再来一个!哈哈!亲爱的!再来一回!”

玛克辛保持原来那种姿势不变,摇晃一下身子,扑下去,落到地板上,然后用手走来走去。……

第二天早晨,列丽雅的父母感到极其惊讶。

“这是谁在楼上弄得叮叮咚咚地响?”他们互相问道,“新婚夫妇还在睡觉呢。……想必是仆人在胡搞。……闹得乱哄哄的!这些可恶的东西!”

父亲走上楼去,然而在那儿并没发现仆人。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新婚夫妇的房间里倒是闹哄哄的。……他在房门旁边站一会儿,耸起肩膀,微微推开房门。……他往卧室里一看,不由得缩起身子,差点活活吓死:原来玛克辛·库兹米奇在卧室正中站着,随后在空中翻了个极其吓人的跟头原文为意大利语。;列丽雅呢,站在他身旁,不住拍手。两个人脸上都闪着幸福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