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世间风物好
“风物”一词出自陶渊明《游斜川》诗序:“天气澄和,风物闲美。”原意是指自然界的风光景物。不过,在中华文化传统里,纯粹的自然风景并不被看重,总要有人的参与才可。浏览中国古代山水画便会发现,几乎所有画家都要在画面中显露出人的痕迹:或是山间茅屋中对坐闲谈的高士,或是泽畔小船里独钓江雪的渔夫,或是山间小径上骑着小驴儿踽踽独行的游客。陶渊明赞美斜川清朗闲静的风光,到底还是为了“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在不变的好风景里悟出人世之浮脆易变。可见风物并非单纯的风景,它从一开始就带着人的色彩。在历史长河的变迁中,“风物”一词的意涵不断丰盈,习俗、物产、美食、古迹、名胜,无不包括。
然而,风物之核心,既不在风景,亦不在物产,而在其背后的人——人的活动、人的心思、人的智慧。且拿节气来说,光阴流转、四季变迁,本是自然之事,可节气的划分却是人为——古人从漫散的时光里构建起一套完整的认识论,又随之酝酿出种种富于诗意和趣味的生活方式。冬至就有“数九”的风俗:从冬至这天起,往后数上九九八十一天,寒冷便消退了,所以我们常说“数九寒天”。古人“数九”的方式也特别——冬至当天,人们会在宣纸上绘制一枝清瘦的梅花,九九八十一片花瓣,不染色;然后从冬至那天起,每过去一天便用朱砂点红一片花瓣,等全部的花瓣都被染红之后,春天就翩然而至。用这样优雅的方式度过漫长的冬季,浪漫得叫人羡慕!
节气是大自然意志与人世间智慧的结合,颇能体现风物之本质。美食佳馔亦如此。中国的许多传统食物并非单单为着满足口腹之欲,还蕴含着人的温暖心意。譬如元宵,“元”者,开端也;“宵”者,夜晚也。“元宵”的本义是一年里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们要吃一种糯糯甜甜的圆子,因此节日之名与美食之名便合二为一了。还有粽子,据说屈原投江后,楚地的百姓原本用竹筒装米祭祀他,后来因为担心水中的蛟龙会夺去屈子的“口粮”,便改用楝树叶和五彩线包裹——这两样东西都是蛟龙所畏惧的。这是传说,自然当不得真,但我吃粽子时却常常想起这故事来,倒不是因为屈原,而是为着中国百姓那片温柔敦厚的情意。
在这本《风物的故事》中,我想和你聊聊中国传统的节令、习俗、礼仪、物品等,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蕴藏于风物之中的人的生命情感与生活洞见。风物是人的发明,可一旦它们被创造出来,便拥有了能动性,会反过来影响人的行为。历法即是一例。古人使用的阴历是按照月亮的月相周期来安排的历法,因此可以根据日期来判断月亮的圆缺:若是阴历八月十五,那天上一定挂着银盘似的满月;若是阴历初一或三十,恐怕就几乎看不到月亮了。阴历的创造,使得人与月亮的关系格外亲近,唐诗宋词里关于月亮的无数佳句便是明证。胡兰成说:“唐诗里的月亮是远比宇宙火箭到达的月亮,于文明更有意义。”这句话不无道理。现代社会使用阳历,虽然也说“几月几日”,可这“月”跟月亮毫无关系,而是与地球环绕太阳的周年运动有关。阳历又叫公历,最大的优势在于它的国际通行性。阳历的推广拉近了中国人与外国人的距离,却悄悄拉远了中国人和月亮的距离,它为国际交流提供了方便,却也让人们赏月作诗的闲情冷淡了下来。这便是物的能动性。
每个时代的人都在创造新的风物,我们谈论旧时风物的故事,并非要孜孜于过往,裹足不前。只是在这风物变迁中,我们究竟得了什么,失了什么,又该保留些什么,心里总还得有些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