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成为巴多以前
2010年7月24日,星期六,立陶宛维尔纽斯,我正身处莎士比亚酒店的一间客房内。窗外,热浪滚滚,令人困乏。我几乎成天躲在这间名为“威尼斯”的房间里。故事讲到这儿,该重新回到现在时的轨道了。
我在立陶宛做什么呢?凭着我的直觉和一番推理,我一路追寻奥菲利亚·洛夫莱斯来到了这儿。不过,还是先回过头说说那个幽灵男孩吧!
只要是不去森林散步的日子,我弟弟每天早上都会在家创作诗歌,在他眼中,这是两项可以互换的活动。那一天,就像一直以来那样,他站在书桌前,双手按着木质台面,眺望窗外的花园。和往常一样,他闭上双眼寻找灵感,唤起生命源头的勇气,随后写道:
我们为何歌唱?
既然无论何处 宽厚仁慈
皆已陷入深眠
那是为了循着先人的线索,向上攀升
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个景象在眼前缓缓浮现。
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一片绿草地上欢快奔跑。和煦的阳光下,柔软的青草轻抚着小男孩的小脚丫。小男孩看起来有一丝眼熟——长长的黑发微卷,漂亮的拉丁人脸蛋上镶着一对深邃带笑的眼睛——那正是我弟弟四五岁时候的模样。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没法分清我们俩的长相。
草地的右手边长着一棵参天大树,繁茂的枝叶低垂,几乎触到地面。小男孩径直跑了过去,轻轻摩挲树干。
尽管树皮表面粗糙不平,摸起来却叫人安心。小男孩瞅了瞅自己的掌心,像是要为其命名,嘴里低声咕哝了一个词,“生命”。紧接着,他又开始绕着树干仔细端详,发现一道垂直的裂缝,貌似一只竖着的眼睛,裂缝周围的区域显得更加光滑、明净,就好像树干试图褪去自己的树皮,想要赤身裸体。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噪声打断了清晨的这一奇异景象。那是一架不知从何而来的直升机,在阿弗雷城的云端盘旋。客观现实想重新夺回自己的领地。
巴多睁开双眼,回过头,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忍不住发出惊叫:小男孩就站在他的跟前,是那么栩栩如生。
我弟弟揉了揉眼睛,尝试稳定情绪,也是出于恐惧,他决定继续紧闭双眼。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的移动,眼前时明时暗。但在他的脑海中,那个景象依旧挥之不去。
小男孩被拔地而起的现代建筑所围绕,那座城市像是柏林。夜幕降临,亚历山大广场被红、黄、蓝色的霓虹点亮。有轨电车在满是玻璃幕墙的楼房间无声穿梭。这个地方与欧洲其他商业大道别无二致,死气沉沉。小男孩的左边有一家大型影院。而他朝右走去,来到一家餐厅的门前。他既不渴也不饿。这时,身后传来翅膀的拍打声,他不由得转身望去。
一只白色的大鸟正飞向天空。小男孩跃起身,想够上大鸟,不曾想自己竟也飞了起来。
起初,还只是飘浮在离地面不远的半空,渐渐地,飞得有几百米高,直入云霄,来到整座城市的上空。在他身边的层层云朵间,竟出现了成排成排的书。他正置身于一座巨大的空中图书馆。当他低头往下看时,才发现双脚正踩在一块木地板上,就像踏在野外的树干上。
小男孩弯下身。每一本书都深深吸引着他,可他预感到,如果他继续移动,这个地方将不复存在。正这么想时,地面瞬间崩塌,书本也旋即灰飞烟灭。
场面陡转,小男孩来到某个古代战场。
眼前横尸遍野,长矛和剑歪斜着散落一地。战士们打得不可开交,嘴里还在不停咒骂。他们中有的人蓄着大胡子,有的人则把脸剃得干干净净,还有的戴着头盔。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知为何交战,这就更加剧了他们的怒火。小男孩就站在这场杀戮的中心,箭嗖嗖地从耳边擦过,如同尖利的钻孔声。一匹战马失去重心,缓缓倒地。周遭尘烟四起。
一切再次消散在风中。随之而来的是无限寂静。
在这片无名之地,小男孩松了口气。他看起来还不到5岁,却好像历经世事,仿佛在这世界已生活了很久,身体在衰老过后又返老还童。他懂得喜悦和等待、欲望和背叛、奴役和自由。所有这些情感似乎彼此纠缠,亘古不变的情感中存在某种共通的错觉,即当我们用坚定的目光凝视它们时,真实世界便会粉身碎骨、分崩离析。
巴多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还没等他将目光转向花园,便发现了那个幽灵男孩的身影,就在他的右手边。
他心想,这可能只是他自己灵魂的显形。我弟弟一路摸爬滚打着成长起来,有时看起来和树皮一样饱经沧桑,但有时又像孩子般天真无邪。窗外,在阳光的照耀下,玫瑰花丛的叶子宛如无数小镜子,闪闪发光。巴多转过头。小男孩身着一件蓝色马球衫和牛仔裤,他的装扮。和他的面容一样,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睿智。他望着我弟弟,既没有笑,也不带丝毫敌意。
他的目光仿佛在说,他有一个迫切的请求。
巴多不再害怕,这个距离他1米远、沉默平静的小男孩,既不像是某种病态思想的产物,也不可能是悲剧的预兆。我弟弟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贝纳尔多,和你一样。”男孩用坚定的语气回答。
巴多愣了一下,有点害羞红着脸问:
“你是我的灵魂吗?”
男孩没有作答,好像在思考。他在房间里默默转悠,随后走进厨房,在餐桌上看见了一本书。那是巴多最近早餐时刚开始读的一本书,赫尔曼·布洛赫的《梦游者》,故事就发生在柏林。不过,我也记得,他曾经去过亚历山大广场,在一个冬天的晚上。那是好几年前,就在他和奥菲利亚分手后不久。他告诉过我,他觉得那地方就像“孤独产生的全息影像”那般令人忧郁。
此时此刻,幽灵男孩离巴多2米远,站在卧室的门口,逼真得可怕。我弟弟浑身发抖,不禁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拿起了书架上的一本相簿。有一张泛黄的相片正巧夹在相簿的最初几页。
如今,这张相片在我的手上,那是我父母在33年前拍下的。只见沐浴着阳光的草坪上,一棵大树旁,有个酷似幽灵的男孩——那正是成为巴多以前的贝纳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