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生活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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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匠

山西的鼓吹乐,班社林立,遍布全省,是流布最广的一个乐种。雁北鼓吹主要分布于忻州、阳高、五台等地,是以唢呐、笙、管等吹奏乐器和锣、鼓、铙、镲等打击乐器共同组合而成的一种民乐合奏形式。

在得胜堡,红白喜事都要雇一班鼓匠来吹吹打打。红事指的是娶媳妇,白事指的是老人过世出殡,农村八十以上老人过世亦称喜丧。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机,就连收音机也不是家家都有,每年二人台也是农闲时演几次。一年基本上没啥娱乐活动,看鼓匠是唯一的娱乐。尤其在村里打发老人的时候,附近三里五村的人们往往忘记白天的劳累,吃完晚饭结伴成群地来看鼓匠表演。

我从小就喜欢听鼓匠的吹打,听得如醉如痴。儿时在舅舅家,经常围在鼓匠身边,看吹、看打、看敲,看各种乐器的相互配合,看人们的起哄。那时,我总盼望村里有老人去世。一旦听到哪家老人病重的消息,孩子们不懂事,好热闹,马上一窝蜂地拥过去。

有一年,我很长时间没看上鼓匠了。一天,一个老汉在村东头的大榆树下晒太阳,我就跑过去问他:“爷爷,你啥时候死呀?”结果气得那个老汉急高蹦低地骂我:“这个小兔崽子,你盼你爷爷死了哇有甚用?我害着你们家甚事了?”

旧时雁北的鼓匠班子很多,几乎村村都有。但是有名气的,被大伙儿认可的却屈指可数。鼓匠班子的命名一般是班头的外号,譬如在堡子湾乡,在我小的时候就有“三猴”“瞎二”“白蛋”等等,当然也有直呼其名的。

要想混口饭吃没有点硬功夫是不行的。听说白蛋学鼓匠时很苦,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起了床,一个人摸黑来到河边,呜里哇啦地吹起来。在学的过程中,双手举两个唢呐,胳膊上吊块砖头练习。三九天面对西北风吹,嘴麻、起泡、流血,有时唢呐嘴子和嘴唇冻在了一起都不知道。歇息时一拉一块皮,鲜血冒出来,用手背擦擦接着再吹。

旧社会,鼓匠被归到下九流之列,是走千里路吃百家饭的营生。雁北人把鼓匠揽活儿叫作寻门市。不管到哪寻门市,都是吹在前吃在后,永远进不了家、上不了炕。那时有句很不好听的话,叫作“王八戏子吹鼓手”。他们给人带去欢乐,却换来了一个与王八为伍的坏名声。好在鼓匠们不以为然,他们自己找乐、自己寻开心,有人就说“不管是王八水蛋,挣了钱就是好汉”。

在那严冬风雪或盛夏酷暑中,鼓匠们相互拉拽着,跌跌撞撞地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雇主家。深冬,在破旧的棚圈内或用苫布烂席搭成的临时场地里席地而坐。中间置一火撑(铁制的圆形架子),等牛粪、羊粪之类的燃料燃烧起来,鼓匠便在烟熏火燎中吹打开来,俗语说:“冻死的鼓匠烟熏味。”

一班鼓匠通常由七八人组成。班内由两个人吹唢呐,其余人打击鼓、钹、锣等。吹唢呐的大部分眼睛失明,人称瞎子。吹唢呐两个人还分为捏上眼儿、捏下眼儿。捏上眼儿的人起主导作用,吹啥内容由他决定;捏下眼儿的在行业内叫拉踏,意思是跟着吹就行。娶媳妇要吹“将军令”,为的是热闹喜庆;给老人送终时,要吹“苦伶仃”,吹得凄凉悲戚。

鼓匠吹在先吃在后。头一天夜里对台到凌晨四五点;第二天烧纸,熬红眼还要继续吹。后半夜歇息时,一般东家都是把鼓匠安排在本村光棍人家睡。家冷炕凉没法睡,凉完前心凉后背。晚上没铺没盖时,几个人扯一张被窝盖。

白事有两种,分为三天鼓、昼夜鼓及对台鼓。三天鼓,比如今天下午来,明天烧纸,后天早晨吹得把老人下葬完事;昼夜鼓就是烧纸当天来第二天走,等于一个白天加一夜所以叫昼夜鼓;对台鼓就是有钱人家雇两班鼓匠,让他们比着吹。

晚上人多时,一定要进行对台鼓。对台鼓时,鼓匠吹的最经典的就是“捉老虎”。“捉老虎”就是锣鼓叫阵,两个吹唢呐的把唢呐杆、唢呐碗拔下来来回交替耍。

鼓匠班子都有绝招,最普通的就是“抹碗子”,谁不会“抹碗子”就别想在这个行当里混。碗子就是唢呐最外的那个喇叭口,吹唢呐的在一种特别快的节奏中,把唢呐大卸八块,直到把那碗子拿在手中,仍然要一刻不停地对着嘴吹。而且要用唢呐上的哨子、杆子和喇叭分别吹出各种不同风格的声调来。在演奏过程中,鼓匠与看热闹的,形成了一个气场。叫好声不断,鼓乐声飞扬,常常高潮迭起。

两班鼓匠一旦对起了台,就互不相让。这个刚落那个骤起,吹的人满头大汗,看的人喜笑颜开,完完全全是一个吹塌天、乐翻天。

后来,鼓匠的地位节节攀升,鼓匠的曲目也与时俱进。记得吹“青松岭”时,要比哪班吹的马叫和马蹄声更精彩逼真。“文革”前常吹“逛新城”“挂红灯”,其余就是二人台。观众最嚷嚷的是“干磨电”,“干磨电”就是两班鼓匠,四个唢呐干吹。在我的记忆里,吹唢呐的都是瞎子,以自己稚嫩的想法以为只有瞎子才能当鼓匠。有时候孩子们淘气说想当鼓匠,大人就说,那就快把眼揉瞎去哇。后来才知道那个年代眼睛正常的人都在生产队挣工分,眼睛残疾不能劳动的才去学鼓匠。

鼓匠原本是附和庆祝、热闹的气氛的,只在甜蜜喜庆的婚礼或是福寿双全的喜丧中出现。不知为啥后来婚礼时不大请鼓匠了,而丧事却将其发扬光大。但凡有老人去世,不问寿数,请鼓匠是儿女保全脸面必需的开销。

好久没回故乡了。听说改革开放后,农村的鼓匠班子也进入新时代,配上了合成电子琴、架子鼓,出现了以唱为主以吹为辅的格局。汽车打开马槽做成的临时舞台,男女对唱,霓虹闪烁。因此,人们流传一句话——九十年代不一样,鼓匠不吹全凭唱;八十年代比弓箭,鼓匠就吹干磨电。再也看不到童年鼓匠的情景,一切都成了尘封的记忆。

过去的鼓匠,如今都叫艺术家了。表姐的大女婿在内蒙古广播电视艺术团吹黑管,妗妗们不知道啥叫黑管,只说爱花的闺女嫁给一个鼓匠。天地玄黄,许多事情都颠倒过来了。

人老了就会怀旧。如今,我夜半失眠时,耳边总会响起故乡那或哀婉得催人泪下,或激越得让人兴奋的高高低低的唢呐声。而当年的那些鼓匠已成历史,我是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