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阴灵界
竹篙拨动,深不见底的水面上漾起一圈波纹。
箩筐抖动了几下,一双凤眼透过破洞悄然注视着外面。
只见杜兰江背手立在船头,旁边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在他身后,头戴斗笠的船夫正慢悠悠的推动竹篙。
杜兰江回过头来,那双眼睛颤了一下,随即大声道:“你、你要带我去哪?”
杜兰江还未说话,那船夫先笑了起来,箩筐里的人这才惊讶的发现那船夫居然没有眼睛!他蒙着一条白布,两个血洞不断往外渗血。
娇芝胃里一阵抽搐,险些吐了出来。
只听那瞎眼船夫笑道:“娘子不知道你已经身在冥河?这条河乃是入阴间的第一条河——怨河,过了这条河,再渡过悲河、火河,哦,还有一条支流忘川,这忘川可是大受新鬼的拥趸,娘子若想看,老夫可以带你去瞅瞅。不过…”
他狡黠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渡资可要再加五十两才行。”
王义胆转过头,大叫道:“什么?冥界四河你收十五两,一条支流就要加五十两,好你个奸商!你是想钱想疯了吗?”
他话音未落,船夫竹篙一捅他腰眼,他险些掉下船去,幸好杜兰江伸手扯他到身旁。
王义胆惊魂未定,杜兰江踱步到娇芝面前,半蹲了下来。
他凝视着她,温柔笑道:“怎么,想忘了我吗?”
她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须臾,疑惑问道:“这就是去阴灵界的路吗?”
他点头,伸出了手,她却瞬间缩了回去,连眼睛也再看不到。
杜兰江冷哼一声,笑道:“阴灵界与人界相隔甚远,凡人想去阴灵界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清明、中元、寒衣鬼门大开时走鬼道、渡冥河,这是算走小路,另一种方法就是先穿过鹊山妖界,再向东五百里找到咸阴山。”
他对那只箩筐道:“明白了吗?”
那双眼睛又再次探了出来,娇芝颤声道:“阴灵界竟然在咸阴山?”
她想了想,突然大骂道:“呸!你休想骗我,哪有十八层地狱建在山上的?”
“十八层地狱?”杜兰江哭笑不得,他就是像是平生第一次见过娇芝,他再也想不到,她还有这样天真浪漫的一面。
他呵呵笑道:“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
箩筐被两个“护卫”放了下来,娇芝昏昏沉沉睡了一路,她实在又渴又累,她喘息着问道:“明笙,还有多久啊?”
杜兰江闻言一愣,他俯身温柔说道:“已经到了。”
盖子被揭开,娇芝从箩筐里面探出头来,她霎时间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了!
只见正前方不到十丈远处矗立着庞大的城墙,城头立着执戟卫兵,他们面色阴沉,一双眼睛绽放出幽红色的光芒。城门前两侧都站立着士兵,每有“人”过,都要检查一番此人手中的勘验。
那些进城之“人”除了面色较为阴郁,其穿着打扮与活人无甚差异,简直就是一副大唐县城的景象!
更令娇芝惊讶万分的是,杜兰江方才走到城门口,两个守卫已经跪倒在地,齐呼道:“恭迎护法大人!”
他们跪拜的是杜兰江,身后的王义胆却挺起胸脯,甚为得意。
入城后,除了杜兰江之外,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合不起嘴。
“这里、这里简直太美啦!”
娇芝抬起头,发现无限延伸的石壁一眼望不到顶,每层石壁都有栈道和房屋相连,星星点点的烛光如漫天萤火虫般不断闪烁着。
而眼前的一条康庄大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两侧的砖瓦房错落有致,根据牌匾上的字可以辨认出有酒楼、逆旅、绸缎庄,还有胭脂铺和银楼。街道上灯火辉煌,犹如白昼。
杜兰江注视着目瞪口呆的娇芝,笑道:“如果你没有去过长安,现在就算是见过了一次长安。”
娇芝疑惑道:“长安?”
杜兰江点了点头,柔声说道:“阴灵界宗主花了十五年的时间,建造了与大唐京城相似的一百零八坊,不仅有供居民贸易采买的阴灵鬼市,还有纵横南北的朱雀大街,皇城、宫城和禁苑一应俱全。”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来的时间恰好是阴灵界的白天,这里与人界白昼相倒,每当到了人间的晚上,这里灯火通明,而人间的辰时,这里则全部熄烛,次日再次燃起。你所看到的,恰好是最热闹的时候。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好好欣赏一番,呵呵。”
娇芝注视着他温暖的笑容,脸上漾开了两片红晕。
他们就像是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泊来镇上,那时的他还没有进入魔界吧?
杜兰江忽然对王义胆道:“义胆,你我之间相遇也算是一场缘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不妨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人间的愿望没有实现?”
王义胆一愣,挠头道:“大人,您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啊?”
杜兰江笑道:“没什么,办完了阴灵界的事,我自然还要回到人界。”
他从袖中抖出一只葫芦,继续说道:“若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我可以帮你实现。”
王义胆抱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人界的事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他摸了摸袍袖,钱袋掉到了地上。
他双眼一亮,恍如初醒,大声道:“大人,我想起来了!”
杜兰江道:“哦?”
“大人,草民家中有独女名叫萍儿。她三个月前去贺州探亲,我答应过她,等她回来给她打支银簪做嫁妆,封山前我蹲守了两个晚上狩到了一只毛色稀有的猞猁,去镇子上卖了两贯钱。”
他看了看钱袋,双手递给杜兰江道:“麻烦大人到泊来镇上最好的银楼打一支蝶簪交给萍儿,草民没有什么本事,最大的愿望就是萍儿能嫁个好人家,有了好嫁妆,夫家就不会瞧不起她。”
杜兰江接过钱袋,点了点头。
王义胆“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直磕头。
杜兰江忙扶起他,道:“起来吧,举手之劳而已。”
他忽又问道:“义胆,你愿意随我去宫殿吗?”
王义胆点头如捣蒜,他拍拍胸脯道:“以后大人让草民做什么,草民就做什么。”
杜兰江微笑道:“好,你说的话,总会兑现的……”
娇芝微一晃神,却发现王义胆突然不见了!
她四下看看,地面上有王义胆穿过的麻布衫和兽皮帽,人却仿佛蒸发掉了。
再看杜兰江颠了颠手里的钱袋,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大殿内漆黑一片,异常阴冷,没有燃烛,也没有丝毫光亮。
远处的盘龙柱后,隐隐传来啼哭声。
杜兰江立在原地等了片刻,待双眼充分适应黑暗后,朝着哭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只见一名婢女瘫在地上,左手捂着嘴,泪水滚滚而下,她尽力止住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浑身颤抖,抽泣声不停。
杜兰江半蹲下来,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怎料那女孩抖地更加厉害,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像是见到了这世间最可怕、最恐怖的事情。
他此时才看清她的样貌,原来是一张生面孔,想来是掌司派遣过来服侍宗主的新婢。
他不再理会她,起身朝着龙椅方向走去。
听闻阴灵界宗主寞魂影曾经是妖,又由妖成为了魔,由于栖身在地底地宫之中已经长达数千年之久,身子发生了异变,使他与阴灵界的鬼魂一样惧怕阳光,甚至无法承受任何一丝光亮,所以,殿内明令禁止燃烛和点灯。
他常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那张龙椅被工匠打造成九尺长、铺有厚厚豹皮的龙床,以供宗主舒服的躺在上面。
杜兰江匍匐在地,轻声道:“宗主,明笙回来了。”
没有一丝声音,他抬起头,看到寞魂影正支起脑袋,侧身躺在龙床上。
他这一眼,心里忽然沸腾了起来。
那张白净的几乎透明的脸庞,如玉雕刻的五官,锋利的双眉,一头如绸缎般的银发从肩头倾泻下来,根根让他心潮翻涌。
寞魂影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的手指动了动。
他的手里攥着一根黄金锻造的逆鳞长鞭,龙床前的地上,凌乱的放着三件浅橘色襦裙和三双绣鞋,几滩污血触目惊心。
杜兰江回过头,那女孩子已不再哭泣,躲在盘龙柱后,露出颤抖不住的浅橘色裙角。
他微微一笑,知道宗主此时应该是醒着的。
即使那人仍然闭着双目,他却自顾自的禀报了起来:
“启禀宗主,明笙三个月前接到圣旨,那女皇帝派我去岭南道考察地方吏政,我加快了进程,赶在两个月前抵达泊来镇暗中监视使团。我本以为他们能尽快找到那个孩子,怎料,这两个月里,他们竟然龟缩在逆旅毫无动静。”
他摇头笑了笑,接着道:“大唐皇帝所给我的期限只有三个月,我本想先回长安再做筹谋。谁知到了最后一天,除了夜轻尘,其他人皆倾巢而出,短短半天时间便把那孩子捉到了手里!”
寞魂影蓦地睁开了眼睛,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眸子盯住杜兰江,嘴角露出邪魅而又充满诱惑力的微笑。
杜兰江跪爬过去,抬头仰视着宗主说道:“那孩子名叫顾久久,夜轻尘寸步不离他左右,我派出的蛊雕内卫和枭卫,不是被他用芒草赶出了旅肆,就是被他杀死,我一时无法下手,又不能抗旨不回长安,于是,我想出了一计!”
寞魂影伸手勾起了他的下巴,沉声道:“哦?”
他的手异常冰冷,杜兰江却热血翻涌,就这样仰着下巴说道:“明笙与友人在王记旅肆的前厅做局,本想趁狐狸不在的间隙,活捉顾久久,也好让暗伏在楼上的枭卫破坏地图,引导他们不得不途径贺州,绕行江南道。这本是个一箭双雕之计,然而狐狸中途出现,破坏了我的计划,使我没能捉走顾久久。不过,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寞魂影邪魅一笑,松开手,低头抚摸着那条逆鳞长鞭。许多年来,杜兰江已经与宗主之间形成了默契,即使宗主很少说话,但他的一举一动,在杜兰江的眼里都有着胜却这世间任何语言的魅力。
杜兰江凝视着他,接着说道:“我上书给武皇,欲劝说皇帝命我前往贺州治理水患,这样,我便能继续寻找机会杀死顾久久。”
他想了想,接着道:“当天夜里,我发现两名执行计划的枭卫全都被夜轻尘杀死,按理说,毁坏地图的计划已经算是失败了,两天后,据蛊雕回报,说是使团出城所走的方向是前往贺州的,这说明……”
寞魂影坐起身,他沉声道:“有人也想让使团前往贺州,这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帮助你,这说明他们之中必有内奸。”
杜兰江点了点头,道:“没错,今早密探打听到使团丢了马掌,延误到午时才出发,我怀疑,这内奸虽然帮过我,但是敌是友还尚不可知。”
寞魂影冷哼了一声,他站起身,背手来回踱步。
那条逆鳞长鞭拖拽着“哗哗”作响。
杜兰江的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忽然开口道:“宗主,明笙有七成把握得到那女皇帝的恩准,我先行前往贺州,有镜先生在别苑等候圣旨。”
脚步声戛然而停,寞魂影转过身,冷冷盯住他:“两千年前,有应龙保护夜轻尘,本尊无法对他下手,可是十七年前,应龙释放千里炎火被天帝所罚,困于不周山,夜轻尘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身体里的宝物植入到了一个婴儿体内,他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杀,藏起了那名婴儿,在人界逃亡了十七年。不、他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是为了逃命,否则,十七年后,他为何又夺回圣主之位,带着妖界的两大祭司寻找那个孩子。”
杜兰江笑道:“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只要杀死顾久久,就能取出那件宝物。神族至阳之宝足可以克制宗主体内的寒毒,如此,宗主便能恢复自由之身。”
寞魂影勾起邪魅的笑容,他观赏着漆黑阴冷的宫殿,冷笑道:“明笙啊,这世间最让人难以猜透的就是——情,你能想到吗?他为了一个凡界女人可以连命都不要,你想在他的眼皮底下杀死那个孩子。”
他顿了顿,俯视着杜兰江道:“你也是凡人,仅凭谋略,你对付不了夜轻尘,他之所以没有杀你,不是他不敢,而是他懒得理你。”
杜兰江抽了抽嘴角,他确实非魔,仅仅只是一介凡人,除了利用过人的谋略,靠着蛊雕内卫和枭卫简直连夜轻尘的衣角都摸不到,更别说杀掉他想要保护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才费心费力的带娇芝来阴灵界,想要能劝说娇芝成为护法。
他眼睛一亮,大声道:“宗主,若肥遗归降,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肥遗?”寞魂影嘲讽道:“那条蛇怕是连狐狸都对付不了,焉能杀死妖界圣主?”
他冷哼一声:“恐怕近身都难。”
话音一落,杜兰江突然伸手抓住长鞭,逆鳞割破他的手掌,血流不止,至阴寒毒渗入到他的身子里,他顿觉全身犹如被泡在冰水中,嘴唇也变成了紫色。
他如此做,首先是办事不利,让宗主担心,再者能够亲身体会到宗主每日所承受的寒毒之苦,虽不能为他分忧,但能感之所感,陪他共苦。
寞魂影一愣,他一甩袍袖,长鞭“哗哗”地钻回袖中。
杜兰江伏在地上,全身颤抖不停。
耳边传来寞魂影冰冷的声音:“你这是何苦?”
他抬起头,微笑道:“宗主,请你相信我,明笙还有办法。”
寞魂影勾起嘴角,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我知道,你为官多年,凭你的本事和在朝堂之上微妙的地位,长安城内定然已经网罗了不少势力,如果途中不得手,就在长安投网狩猎,然而,本尊已经等不及了!”
杜兰江睁大眼睛道:“难道宗主想要?”
寞魂影点了点头道:“本尊亲自会一会夜轻尘,他渡劫没多久,又失去了那件宝物,如果他想保住那孩子的命,就要靠不断的伤害自己的身体来维持宝物的功效,这正是一个绝佳时机。”
他冷笑道:“即便如此,这世间也只有本尊,才能杀了他。”
杜兰江担心道:“可是宗主,你的身体、还不能经受阳光的照射呀!”
寞魂影凝视着他苍白的面容,冷冷道:“没错,我还需要一件神族的宝物,巧的是,这件宝物也差点被人界所污染。”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
杜兰江转过头,一个身披红色斗篷,手捧托盘的“人”愈走愈近。
他看清楚了那托盘上竟然也放着一件红斗篷!
杜兰江疑惑道:“这是?”
斗篷遮住了半张脸,红唇轻启,女人轻笑道:“梁王武三思欲献给武皇的礼物。”
杜兰江更加疑惑了,那女人解释道:“武皇每当骑马狩猎时必要穿一件斗篷来遮住烈日,若说这朝野之中,武三思能坐上梁王的位子,可不是因为他的才略,而是他懂得洞察时机。”
杜兰江的眼睛亮了亮,女人继续说道:“皇帝乃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可说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最在意的莫过于自己的容貌,武三思最懂女人,这件的斗篷的价值就在于它不仅能遮蔽阳光,穿在身上,凉爽惬意,即使在炎热的六月天,也不会出一滴汗,而弄花了妆容。”
杜兰江恍然大悟,称赞道:“妙,这世间之事还真是妙不可言!”
他语毕又疑惑问道:“那你是……”
女人放下兜帽,她身穿绿色齐胸襦裙,酥胸半掩,白如凝脂,虽然相貌平凡,但头上的灵蛇髻却梳得一丝不苟,甚为精巧。
她看着他道:“难道大人不记得我了吗?”
杜兰江左右想不起来,她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指了指自己的发髻,娇笑道:“大人,所有关于使团的消息,可都是婢子传递给您的。”
杜兰江还是想不起来,寞魂影伸手摩挲着那件斗篷。
“夜轻尘所在何地?”他冷冷问道。
杜兰江方要答话,又想起使团已经出了城,还得去问镜先生。这时,女人说道:“已经行至贺州城外三十里的驿馆。”
寞魂影点头,一挥手,女人退了下去。
杜兰江为他轻轻披上了斗篷,仍然疑惑道:“她是梁王府的人吗?”
他转过头看他,那邪魅而又充满诱惑力的微笑就像是这世间最神秘、最危险,又让人甘愿饮下的鸩毒。
“不,你总会想起来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