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抉择
上元节前夕,卯时,太液池一片寂寥,武皇的脸色很难看,她双手颤抖。
她怒斥道:“这群逆贼,真是狼子野心!高力士。”
高力士躬身:“陛下。”
武则天神色微缓,转过身:“你有火捻子吗?”
高力士一愣,摸索了前襟片刻,他也转过身,瞅着其他几名内侍:“有谁带了?”
果然有人携带着火镰,高力士接过奉上。
武皇点着那张供状,扔进太液池,那池水中的锦鲤以为天子投食,一拥而来,却未成想扑了一鼻子灰,皆扭动身子,四散逃离。
“你去宣旨,召镇军大将军、左豹韬卫大将军张炀前来见朕。”
力士犹豫道:“陛下,您方才宣召了张氏兄弟和鸿胪寺的几名留学生,此时大抵快到了,这……”
她叹了口气:“哦?是朕忘记了,昨日太傅一力举荐一名归海国的学子,说他锥刺骨头悬梁一日内习得四书五经,如此顽强的意志实属稀有。”
她目光延伸向远处:“朕很想会一会他。”
赌注……
一日前,大明宫紫宸殿,桑萁指尖蘸取凤栖梧桐水,均匀涂抹在皇帝的脸颊,然后慢慢推滚着五彩玲珑驻颜珠。
“为什么?”武皇并未睁开眼眸:“朕昼夜两次未曾懈怠,可四天过去了,非但不似筵席上那般产生惊艳的效果,我眼角的皱纹反而平添了几根?”
桑萁把宝珠收回匣子放好,在皇帝身边跪地施礼:“陛下,恕微臣直言,当日的奇效不过是我妖界幻术,说来可笑,这世间怎会有返老还童之术?”
皇帝猛然一惊,她怒喝道:“放肆,你竟敢欺君罔上,来人!”
几名御前侍卫疾奔进来,桑萁却不慌不骇,反而露出绝美的笑容。
她忽然抬手,脚步声戛然而停,她吩咐道:“你留下,其他人全部退下,合起殿门。”
侍卫们愣怔了一刻,随即又奔出殿外,高力士也一脸狐疑地带领宫婢退出紫宸殿,又一脸狐疑地关上殿门。
殿内登时阴暗了不少,只有丝丝阳光透过窗棂,倾照在武皇的脸上和桑萁的身子上。
她道:“归海国使团原来皆是妖?”
桑萁回答:“正是,但与归海国举国无关,是微臣为了进宫胁迫国君。”
“为何?”她问道。
桑萁道:“为了见陛下一面。”
武皇兴致盎然,她饶有兴趣地盯住这绝世美人,嘲讽道:“你若要行刺,这四天内随时都有良机动手,之所以等到现在,怕是把某种毒药涂在了朕的脸上,然后以此来威胁朕,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桑萁点头微笑:“对。”
她深吸一口气:“说吧,你想从朕手中得到什么?”
桑萁直言:“最后一株续命灵芝。”
皇帝沉思着,他微笑道:“陛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的取舍关乎这天下所有人的命运,若让陛下在阖城子民的安危与消灭妖界之间来做抉择,您当如何选择?而若让陛下在长寿与容貌之间来做抉择,您又当如何选择?”
还未等武皇有所反应,他深揖着地:“臣、要和陛下打一个赌。”
顾久久的脑海中萦满了碧落珠、解药、珍宝阁。说来也不知是天公作为美还是不作美,为什么碧落珠的解药也偏偏存放在珍宝阁中呢?
在他前面衣袂翻飞,两名男宠并排走着,有说有笑,他身旁是几名其他藩国的留学生,深目鹰鼻,气宇不俗。
前方传来一阵喧嚣,高力士大呼道:“救驾,快来救驾!”
一众人奔到桥上,只见冰面被砸出一个大洞,天子双手挥舞:“救朕上来,快!”
高力士急的直转圈:“禁卫怎么还不来,你们谁会泅水?”
男宠们花容失色,纷纷摆手,却又急得直冒冷汗,说时迟那时快,众人眼前一花,一条人影扑入池水,连衣服都未来得及脱,藩国留学生们皆来自于北夷之地,漫天黄沙,自然不会泅水,而顾久久出生在岭南沿海,很小时便常常冬泳。
禁卫们姗姗来迟,神色慌乱:“怎么回事?”
高力士弹起来:“别问了,一阵阴风把陛下吹入太液池,你们赶紧下去帮留学生救驾呀!”
队长纵身一跃,其他人守在岸边,七手八脚地把天子从冰冻地太液池中拖上来。
武则天浑身打颤,面色惨白,一双手为他裹上貂皮大氅。
张昌宗满面担忧:“陛下。”
她嘴唇颤抖:“朕无碍,别担心。”目光转向顾久久,此时,那方才不顾一切跳入池水中搭救自己的留学生正立在池边拧干衣袍,辰时的暖阳照射在他小麦色的背脊上,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肌肤。
武则天站起身,下了一道令在场所有人瞠目咋舌的圣旨:“归海国留学生顾久久救驾有功,英勇果决,朕封你为正五品千牛卫备身首领,即刻到任,不得迁延!”
昭华公主府,张昌宗和张易之两名男宠面色阴沉,即使手里捧着一口酥也食难下咽。
公主来回踱步,魏王武承嗣道:“公主,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还未等她张口,一名内侍飞奔入内,躬身抱拳:“公主,不好了,萨满巫师不见了!”
“什么?”公主气急:“在这种时刻踪影无踪,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内侍浑身打颤,她道:“你下去吧。”
花厅只剩下昭华公主、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和张氏兄弟。
这几个人如坐针毡,她分析道:“就算他救天子有功在先,千牛卫备身乃皇帝亲卫,非皇族而不委任,试想一个才见过面的陌生人,皇帝为何如此信任与他,这件事十分蹊跷,必定和桑大人有关。”
她一拍桌案,茶盏弹起来:“哼!桑萁。”
梁王道:“难道他背叛我们?”
公主沉吟片刻,脑袋转的飞快。魏王站起来:“明日起事不能有丝毫差池,一旦暴露,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她五马分尸。公主,我们要不剥离幽灵军,重新商议对策?”
她道:“来不及了,所有计划环环相扣,偏偏最重要的第一步在摘星楼,不过……”
眼眸一亮:“梁王、魏王,你们过来。”
两名大王挪来身子,她低声道:“所有兵马还按原计划攻城,但时间提前半个时辰…..”
上元节当晚,整座长安城灯火辉煌,沿街铺户门前灯轮翻转,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百姓们身穿压箱底的华服游灯逛街、有小孩骑在父母的脖子上,花灯璀璨,喧嚣热闹。
举城三日无夜禁,十道城门却严加防守着,飞骑内外巡视。
护城河漾起波纹,一根根芦管从水下升上来,冒着小气泡。
十里外,无数双眼睛焦急凝望着,一骑飞驰而至。
朔方节度使、河西节度使以及河东节度使韩休琳赶忙上前。
斥候翻身下马,呈上密报。朔方节度使展开阅后,突然蹙了起眉毛。
余下两人也轮番看了一遍,一个声音道:“为何要提前半个时辰?”
韩休琳倒抽一口凉气:“此时才做更变,难不成城中有变?”
几个人惴惴不安,韩休琳朝长安城望去,他一愣,嘴唇颤抖着:“你们发现了吗?城内很暗?”
众人仰头,只见那原本身穿灯火琉璃裙的摘星楼,此时竟然丝毫没有燃烛,就像是被夜幕吞噬掉了般,朔方节度使捏紧拳头:“把我一人性命和三军同袍相比,孰轻孰重?”
两个时辰前,远郊五百里外的一座万丈悬崖突然裂开一道门户,无数士兵从峭壁上的石板上攀着绳索飞身滑下,呼呼风声灌耳,那些身穿皮甲的身影像是无数蚍蜉般从半山高的大树振翅翱翔,撼动着这平凡的宿命,创造着本不可能实现的奇迹。
五盏茶的功夫后,一万大军操戈而立,骑兵引道,步兵殿后。
夜轻尘立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旁。
“原来,为了躲避朝廷,你在悬崖半山腰开凿隧道,又以飞天索垂吊下来,一万军队就是这样神秘的消失在断崖之下。然、当时寞魂影紧追不舍,你又如何瞒过他的呢?”
桑萁甩了甩马鞭,倾身凑过来:“你很好奇?”
夜轻尘冷冷道:“是。”
桑萁大笑:“我不过施了点小计,听闻死神五感不通,六觉闭塞,我呀,吹了根迷针给他,对他来说,是打个盹的功夫,其实已经过去了很久,大军全部转移之后他才悠悠转醒,他惊骇时自然不会留意到时辰。”
“反正又没让他睡到白昼。”桑萁补充道。
夜轻尘浅笑着:“你可真是个害人精。”
桑萁邪魅一笑,接过护卫递来的护心镜、护腕、护膝,为夜轻尘认真佩戴齐整,他一边道:“郢州之案后,官银虽被朝廷缴收,但全都入了梁王府,幽灵军分得三万两白银和不少粮饷,除了军需消耗之外,剩下的银子为你量身打造了这套白银铠甲。”
他后退两步,笑道:“你穿上威风凛凛,比十七年前那套明光铠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夜轻尘轻飘飘吐出一个字:“俗!”
众军也哄笑起来,桑萁并没有介意,他的脸颊被寒风刺的通红。
他叮嘱道:“我要指挥摘星楼,一旦入玄武门,生死叵测,若是发现情况有变,立即带兵撤退,切不可硬闯,明白吗?”
夜轻尘笑道:“你是在命令我吗?”
他摇头:“我视你如稀世珍宝,万不能有任何磕碰。”
桑翻身上马,方要扬鞭,夜轻尘道:“张好良究竟想要揭穿你的什么秘密?”
“你为何总揪住这件事情不放呢?”他回过头,苦笑着。
“你杀的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你都要给我一个原由。”
桑萁沉着脸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夜轻尘长叹口气,伸手入怀,取出那张珍宝阁的地图,众军肃然,气氛紧迫起来,屏住一口气,利刃亟待出鞘。一个声音却道:“烧了吧,地图是假的。”
所有人一愣,那副将却双手递上一物。
夜轻尘打开货真价实的皇城地图,他心里咯噔一下,地图是凝露托久久带给他的,他临时拓了一份给久久,他猛然抬起头,桑萁邪魅一笑:“你不是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么?”
他扬鞭驰骋,迎面御风,再未回头瞅夜轻尘一眼。
夜轻尘满面忧虑:“久久,你在何处呢?”
顾久久正带着一队千牛卫在皇宫里头兜圈子。珍宝阁外苑门口,丝毫不见守卫。此时正值上元节最热闹、最沸腾的时辰,宫壁两侧挑满花灯,迎面而过的都是喜气洋洋的宫人,然而,他们竟愈往珍宝阁行进就愈荒凉,简直像是要一脚踏入冷宫。
“队长,天子不是命我等押送珍宝灵芝,为、为何来禁苑冷宫?”一名千牛卫壮胆问道。
顾久久大骇,他转过头,马上的下属们面面相觑,皆茫然无比。
他把圣旨递给属下,忙展开地图来看。他疑惑问道:“这里真是冷宫?”
下属道:“千真万确呀,我们千牛卫隶属南衙十二卫,皇宫被整体划分为十片巡查区域,除了护城的左右骁卫和负责边防战事的左右威卫,冷宫就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属下怎会不认得?只不过……”
他挠了挠头,也疑惑道:“容属下多嘴,羽林卫才是珍宝阁的管辖军队,圣人为何要让千牛卫押送珍宝?这要是让羽林军误以为咱们在圣人面前厥功,十二卫产生间隙,以后可不好混呀!”
顾久久恍然大悟:“一定是地图有问题!”他的关注点只汇集在这里。
下属们又是相视茫然。
“队长,难不成您手里的地图不是卫府所配给的吗?”那胆大的属下道。
他又瞪大眼睛:“卫府没有给您发放军需材料吗?”
顾久久傻眼了,他新官上任不到一天,还未从巨大的惊喜中恢复过来,迷迷糊糊地认领了一队卫兵,又欢天喜地的披铠甲耍长戟,劲头还没过又奔赴紫宸殿跪接圣旨,携带着光宗耀祖的威风、以最正当的名义盗取灵芝,临走前还让凌波儿送纸条给师父,如此这般,师父和桑萁便不必冒险入宫,得手后他再想办法逃出宫闱。可是此时此刻,事情开始脱离轨迹,把他推进了一个扑朔迷离的、像是被事先策划好的——圈套。
一声声凄厉的惊呼划破宁静。
是从禁苑中响起,他丝毫没有犹豫,对下属们道:“随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