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堪
没聊两句，有人来找，邵宗光最后再嘱咐一遍安全问题，添戈点头，道了再见。回去一楼彭辛和女孩儿已经不在。桌上的三只杯子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此时已经冷掉了，壁沿漏着深褐色的痕迹。
莫名想起刚才的争吵，添戈推开门走出去，穿着黑色紧身背心的男人正在低头收拾垃圾。原本立在路边的绿色垃圾桶此刻被移到墙边，口沿还挂着半只装了不明物体的绿色塑料袋。
她走出去，本来想帮个忙，走近却看见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男人拿着扫把和簸箕，一边扫地一边跟屋里闲坐着的女人用方言说话。
“要搁外头那小伙子铁定得罚款。”
女人跟他唱反调：“倒个垃圾桶就得罚款？城里人这么矫情？”
“可不是嘛！”男人端着垃圾往墙边的垃圾桶走：“镇东卖肉的老王上回去上海，乱扔垃圾不就被罚款了？那要踹到个垃圾桶怎么得了？”
“你又知道了！”
“害，我说啥你都不信，臭婆娘……”
添戈似懂非懂的听着，猜他们应该是在谈论刚才发生的口角。
男人往回走。转身，余光扫到添戈，嘴唇闭了闭。
添戈主动开口，化解两人对自己的奇怪：“刚听见有人吵架，出来看看。”
女人和女人总是更好说话，尤其在男人还在面前的时候：“一对儿小情侣闹矛盾，常事。”
添戈说：“嗯……看样子是年轻气盛。”她扫过地上残留的污渍，眉间微蹙。
男人这才说：“算好的了，有时候还有打群架的，现在的小屁孩搞学习没这么大奔头，谈恋爱倒着急忙慌的。”
女人讲：“你以前不也这样？谁没个这时候。”
男人无奈，行行行，你说的都对。
中年夫妻最大的乐趣也许就在日常生活的拌嘴。添戈笑着看了会儿，这才摆摆手，很有礼貌的跟人告别：“我先回去了。”
男人点头，很热情：“有空常出来，都是街坊。”
女人和：“对啊，看你来快半个月了，就一个人，屋里待着多闷，出来聊聊天也挺好。”
添戈点头：“好。”笑容依然温柔，却隐隐有了光的暖热。
回去继续完善设计稿，时间在专注的眼神里转瞬即逝。
夜不知不觉的降临。
添戈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出门走走。黄昏最后的光尽了。街道楼房低矮，最高的不过三层，大多数小小的阁楼上立着太阳能热水器。这玩意儿近年已经很少见，天是宝蓝色的，热水器银色的灯管闪烁着微微的莹光。
添戈怕冷，刚来风岛时趁夜出门，一路风景独好，尤其湖边看见那弯优雅的月亮，整个人都像被升华了一样。但真的太冷了。从那之后每次晚上出门都一定要披块披肩。
路上遇到隔壁建材店的老板娘，看着披肩很新奇：“这是件什么衣裳？是不是还能当围巾用啊？花样可真新鲜。”
“我店里有，下回你来看看。”
“行，看有没有合适我的买一件，看我能不能好看些。”说完爽朗的大笑。添戈点头，告别后继续往前走。
镇上只有唯一一家超市，开在小广场的背后，面向着宽阔但平缓的河流。超市不大，好在干净整洁，一般日用品基本具备。只是没有新鲜牛奶，对添戈来说真是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干脆早起煮粥，糯白的粥汤喝进胃里，别有一番滋味。
超市人不多，三两的工作人员站在一起话着家常。没什么秩序可言，甚至可以说松散，看得久了，添戈倒品出人情的味道。她不自觉的把眼前的一切复刻进杭城相同的场所中对比，好好坏坏，各种角度，却得不出答案。
适合的一切，才是最合适的一切。
风岛是风岛，它有自己的节奏和格调。
添戈不用塑料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独特的习惯，使她迅速的在这间风岛最大的超市拥有了知名度。
米面粮油区的售货员跟她打招呼：“来买小饼干？”
添戈有些不好意思，讲：“是啊。”心里却忍不住想：他们该不会私下形容自己爱吃牛奶小饼干的女人吧？
“店长上回进货特地多进了些，日期都新鲜的。”
添戈尬笑，一边往里走，一边啊啊表示那我先去了哈？心里莫名想，怪不得皇帝说再喜欢的菜也不能吃超过三口，会有人投毒。被陌生人了解喜好这种事对添戈来说很新奇，在没有大数据的小社会里，了解两个字终于有了人情味。
刚捡两只，超市门口忽然传来骚动。
吵闹声，喧闹、嘈乱，惹得添戈忍不住要一探究竟。
六七个男孩儿，团成团进来，外面似乎还有人，最后的男生跟外面人说：“一会儿就出来。”
添戈皱起眉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些稚嫩面孔上的伤痕新鲜、刺眼，衣物上的污尘似乎还有夜色的凉气。
旁边站着的售货员摇头叹息：“肯定是刚打完架，怪不得刚才有人说小广场上有学生聚众闹事，警车都来了。”
“警察？”
“哎哟！他们打架很凶嘚！”售货员压低声音讲：“去年学生打架，有个高二的男孩子腿都打断了，下半辈子都废掉了嘞。”
添戈忍不住问：“警察怎么说？”
女售货员面无表情的摇头：“能怎么办？都是未成年人，抓不进去，也就拘留，拘留也没几天，顶多一个晚上，叫家长来领人。”
“家长不管吗？”
“啧！”售货员表情嫌恶，说：“你以为这样的孩子家长能怎么样？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哩！再说他们都精着呢，警车一来就跑了，每回打架的十几二十个，能逮住五六个就不错了。”
添戈抿唇不语。
男孩子们已经小小的云朵般飘荡过来，添戈低下头去，心中感到隐隐的不忍。
近了，能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那孙子跑的贼快！下回我把他牙打掉，操，老子鼻血都被他砸出来了。”
添戈动作停滞，片刻后，看着手中的零食，不知滋味。
“就这些吧。”
售货员把饼干接过去：“其他的还要吗？”
“不用了，等会儿买点装好的梅子就行。”
这边正说着话，身后来了人，添戈直觉是刚才进来的少年。
“让让好吧美女。”
添戈面无表情的往旁边退一步，身侧的影子往前，经过时似乎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不动了。
男生连忙伸手怼后面的朋友，小声说：“这谁你见过吗？”
“……哎呀你走啊。”
“卧槽，我——”
添戈面无表情的接过售货员手里的饼干，道谢，然后目光笔直的往前走。
不适使她不自觉放出满身尖刺，从悠闲地绵阳，变成炸毛戒备的猫。
两个男生还站在原地，一个惊喜一个厌烦。
“我喜欢这种，清清秀秀的，文静。”
“哦，那你看见人家反应了吗？”
“……我想知道她是谁。”
“行了行了，彭哥他们还在外面等着，买完赶紧出去。”
到了收银的地方才发现门口还靠着两个，其中一个拿着烟，嘴里聊着有的没的。添戈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景，精神稍微有些戒备。以前上课时老师们说的话似乎都应验了，那么被堵住去路浑科打查的事会不会也在她身上发生。
她只跟人讲过道里，没说过脏话和狠话。她现在有点紧张。以至于收银员找她零钱，错把一毛当成一元，在即将递给她的瞬间收回手时，还惹她轻吓小跳。
她有些尴尬，扶着额角轻声解释：“……容易受惊，抱歉。”
添戈拎着东西往外走，正巧撞上进超市里面的那伙人。其中似乎就有刚才请她让路的人，因为她听见有人在说：“就是她就是她……”
添戈低下头，脚步更快，夜色沁凉，于天地间缓缓铺陈。
万万没想到，出门拐弯的瞬间，晚风飞扑入怀，灌进她没来得及穿戴完整的披肩里，长发盖过半张脸去，她微显狼狈的腾出空闲的手，企图整理利落，一抬眼，撞见花坛上蹲着的一双眼睛。
原本满含戏谑笑意，在看见自己的瞬间，陡然僵硬，最后凝结成冰。
彭辛来不及预料，就在最不堪的状态下与她相撞。
衬衫布满灰尘，左肩的布料甚至被人撕扯开裂，脸颊的线头在风中飘；指尖轻捏着便宜的香烟，橙红一点在风中明灭。
发丝凌乱，嘴角脸颊色彩斑斓。
添戈也愣了：彭辛？
她狐疑的将花坛上的人打量，懊恼出门没戴眼镜，此时看不真切。添戈脚步迟疑，继续往前，眼中人影仍然模糊看不清楚。
还没走近，身后的云飘出来：“买好了！接下来上哪去？”
“去找你妈。”
“你大爷！”
添戈不动声色的皱起眉头，手机嗡嗡，她低头摸索，不一会儿，身侧走过一只人影。沉默、缓慢，像喊着说不出口的话。
“喂……刚从超市出来，现在回家……留声机？不要了吧，没有地方放……”
彭辛捏紧拳头，与添戈交错的瞬间牙关用力到像要破碎。
往前灯光缭绕，是聚集在一起刚刚打完群架的兄弟，是门前坐了老人孩子，间歇听得见两声狗吠和袅袅炊烟的风岛。
往后，是他近来认识，满身高贵不可亵渎的晦涩秘密。
……
“彭辛？”挂了电话，添戈到底回头轻了句喊，声色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