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远去的墨香
我对墨的最初印象是来自祖父收藏的一幅书法作品。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与会稽山阴之兰亭……”洋洋洒洒的长卷后,盖有一方印,四个字,篆体,看得不太明了,朱红的印泥,有模有样,当然只是赝品。
字是在麻布白的宣纸上写的,黑黝黝的百行字,风吹林动一般秀丽。那黑在白里游弋着,像数百尾黑锦鲤在纸页清塘里游弋,柔美又自然,让人赏心。
花香时节,祖父常在自家庭院里摆好笔墨纸砚,趁着午后徐徐清风,挥毫一番,游侠剑客般纸上行走,笔风苍劲,一派旖旎风景。祖母常坐于其旁,织织毛衣或者采摘花草,抑或是静静看着祖父,时而竟单纯地笑着,像极了六十年前那个刚刚遇见祖父时一脸娇羞的芳龄少女。偶有几只花猫在园子里扑蝶玩耍,这般时光形若能被拂出声响。
幼童时期,自己当然是兜转在长辈们圈定的空间里,安分守己。祖父习字时常叫我取些水来,自己便拿起大搪瓷杯一股脑跑到古井边取水。那水自是幽凉凛冽,沾着花草园中的香气,尝几口,唇舌间亦是清香流溢。
祖父的墨,浸水之后依旧浓黑黏稠,那一笔清秀落下,便是千年江南的韵味。而我自小对这墨是惮怕的,鲜丽亮白衣物,沾染点点,便好似乌羽附着,要想洗净得费下好些功夫。母亲清洗这些衣物时自然是不情愿,每次都得喃喃嘀咕一番,水乡女人的音调是细长而尖利的。这使我恐惧。祖父见了倒是笑笑,说:“墨是应该沾的,不沾怎么读书?”那时,我年少,愣头愣脑的,一边被母亲说,一边还在祖父那儿沾了一身水墨。
记得雨天时,祖父就喜欢把书桌移至庭院的小凉亭里,沏好清茶三杯两盏,放上几瓣祖母采来的茉莉,洁白通透,砚台上滴着从飞檐上落下的雨水,这般景致自然有水墨画的意境,这是祖父一生追求来的惬意。那时祖父教我练字,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地学着,运笔踉跄,行文潦草,不堪入目。祖父笑着,眉毛舒展成柔软的笔画,他耐心地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书写,一种苍老在我手心里传递着力量。那是来自沧桑人世里的笃定与充沛的情怀。幼时毕竟贪玩,哪能泡在浓得化不开的水墨里过活,便时常糊弄祖父,说身体不适或者功课未做,祖父亦不怪我,让我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再来习字。每回躲在角落里窃喜的时候,望了望在园中习字的祖父便又生出小小的羞愧。欺骗毕竟是种罪过。
那时常写的是一些唐诗宋词,王维、苏轼、李清照,祖父甚爱之,每回都会教我写此等骚人墨客的诗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维的闲适笃定;“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东坡的悱恻思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清照的天真年少……祖父这般调教下来,到小学毕业时自己便已能将往后学习的诗词识记大半。
到了中学期间,在父母每日的叨念里身心都汇聚在了繁芜的学习上,跟祖父习字的次数自然是越来越少。祖父常常走到我的房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敲了一下房门,见房内半晌没有回应便独自往老书房走去。而当我开门之时,常常看到的只是一个苍老沉默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光前行中,我们总会在最初的路口遗失一些东西,包括心情和故事。风来雨去中,墨香也是会淡的。
初三之后,课业更是如猛虎一般袭来,自己基本上已经不碰羊毫了。母亲说这叫回归正道。她和父亲都已经想到要为明天的我铺设一条怎样的康庄大道,而过去那些留在幽幽小径上的芳香景致自然是被他们所忽略的。这是大人们对待子女特有的脾性,形同高墙一般的保护,那墙外的点点红梅自然是欣赏不到。
一日,祖父特地在我清闲下来时把我叫到庭院里,学业询问一番后便和我聊起墨事。老人言语轻柔,充满年老书生般的淡然,“还记得以前教你的那些诗词么?”我点点头,随即背了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背得愈发起劲之时,却被他的一声干咳打断。祖父又问我:“还记得怎样写?”我说:“毛笔字?”祖父点了一下头。我顿时羞愧难当,因为毛笔字早已经在脑中没有了印象。我说:“好长时间不写已经忘了。”祖父听完,没有看我,叹了声气,背过脸去沉默了很久。这应是行走在消逝中的老人所不愿面对的一方残垣,透着时代里愈渐被遗忘的文化隐忧。
风中,树叶沙沙响着,祖父的眼里似乎进了些沙子,他用素白长袖拭了一下眼角,便一个人拖着消瘦嶙峋的背影到书房去了。不久便取来昔日那支他万分珍爱的大羊毫,细细抚摸一番后便在我面前折成了两半,像一段被撕裂的历史再也无法复原。我走向前,看着他,无言以对,只配合着他的沉默始终不说话。话说得多了,内心渐变得轻浮,有时我们需要这样一种寂然的时刻,让自己清醒并反省。祖父此时神情忧虑,拍着我的肩,说:“看来有一天这些东西终究也会和我一道消失。”这句话落在我的肩上,微薄的肩头刹那间变得沉重而深深战栗着,像入秋时节里挂在枝头的叶片摇摇欲坠,一种震撼盈满了心间。
大学的诗词课上,时常会背到曾经终日挂于齿间的诗句,自然又使自己想起幼时习墨之景。庭院花草,凉亭旧井,幽幽的水墨香气似一只只清凉凉的蝌蚪,无形地游进心坎。只是时光再也不至彼地,少年们都在哗然流水中长大。那素素淡淡的宣纸,落着横竖撇捺弯折点,销魂的墨香终究留在了昨日。
突然间又想起了祖父,那样一个仙风道骨般的男子,爱着他的羊毫纸砚朝朝暮暮,那水墨浅浅的,醉了清寂华裳。江南三月里,祖父过世了,一城竹兰,伴着篱落新雨,淡香入骨。可在临终前他还交代母亲,要把那只折断的毛笔装在桃木盒里,等待某天我求学归来时能够打开。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与会稽山阴之兰亭……”自己再次念道时,泪水禁不住悄悄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