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边的祖母
年少时,我曾跟着祖母在海边住过一段时间。
小岛葱郁幽静,人烟不多,但家家户户皆如亲人。
满山遍野树影森森,树枝被累累藤蔓覆盖。炎夏时开花,一朵朵花都将自己摊开,散发出浓郁花香,空气显得甜腻醉人。藤茎粗壮,像一条条大地的神经,在岛上伸展,有时遇胖乎乎的孩童踩踏,似乎整个夏天都被惊动。
祖母常拉着我到林中四处割藤,一箩筐一箩筐地背着,用它们编织篮子、席子、椅子等物品。祖母见我年岁尚小,只让我背一个小竹篮。开花之前的藤蔓还是鲜绿的模样,在阳光下宛若翡翠,海风吹来,便从藤茎里抽出一阵阵好闻的植物清香。
采藤完后,祖母便开始煮藤,认真洗涤,晾干,拉丝,编织。祖母那时并不显老,还如中年女人一般模样,她笑着看我,摸着我的手心,略微塌陷的瞳孔还闪着光芒,被时间雕刻的手掌还充满生命的热度。
一直都觉得夏天是属于祖母的季节,栀子、木荷开出瓷白的花瓣,在水雾氤氲的夜色中若一坛沁人心脾的花茶,芳香四溢。祖母就像长在岛上的一棵榕树,因年老而愈显苍翠。
我们住的房屋是海边人家长住的水泥平房,浅灰色的墙垣在雨水反复洗刷之下起了铁锈一样深红的条痕,上面蔓延着青绿色的藤萝,滴着水珠。屋前有片庭院,栽满各种花草,牵牛、泡花、灯芯草、鸡嗉子花,扇叶青果,风吹起,葳蕤生光,花叶摇摆,像片斑斓的海。
夏夜里,祖母总抱着幼齿未齐的我坐于庭中,她唱古老的闽戏,《紫玉钗》《珍珠塔》那一类,一字一句十分动情,祖母虽上了年纪但嗓音还如年轻时饱满清脆。她也曾一段一段地教我,什么“曾记得定情宵,红烛高烧。喁喁私语说许多衷肠话,一些儿瞒不得雪衣娘”,什么“你这穷鬼穷方卿,穷肝穷肺穷昏了心,此地是堂堂御史府兰云厅,竟敢来……”但因年龄过小,自然吟唱得跑调千里,祖母拉也拉不回来。她倒也不嫌我资质浅薄,耐心再教,只是后来见我有厌烦之感便将教戏之事作罢。
那时月光刚刚照在房顶,黑瓦之上盈盈素白亮光若美人露出的香肩,那远远飘来的一层云雾似薄薄的纱巾披在那伊人肩头,风大时,便又自肩际滑落。祖母拿出一盒杏仁酥、枣糕和一小盘花生米,慢慢地剥开外壳或是包装袋,把里面的食物送到我嘴中,叫我慢慢吞咽,并用一只手托在我唇下,害怕油腻的碎屑粘到衣领上。我小口小口地吃,看着祖母又看看月亮,觉得他们的脸是那么的相像,便指着月亮说道:“阿嬷的脸挂到天上去了。”祖母见了,立马拍了一下我的手指,说:“笨崽子,月亮指了是要割耳朵的。”这下,我怕了,躲到祖母的怀里,不敢再多看月亮一眼,生怕祖母说的话应验。祖母又用素洁的手掌摸我的头,说:“笨崽子,别怕,月亮知道你错了,不割你耳朵啦。”
远处有海声传来。海是好看的,树是成片的,海一般好看的树生长开花着。月光之下,夜晚的世界是一个安静的孩子。
祖父很早便因脑血栓过世。祖母在六十岁以后,便独自生活在海边。
她喜欢静谧清幽的环境,少与岛上的其他人来往。整日待于房中,翻过去祖父留下的案几,抚弄笔墨,整理衣物及一些古籍。祖母识字不多,大都是祖父生前所教,祖父曾经读过私塾,而后又上了国立学校,有些文化,只因家道中落默默无闻了一生。《牡丹亭》《红楼梦》《人间词话》那时他们常看,而如今念几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祖母都会红了眼睛。我不愿祖母伤心,便在她欲哭之时蹦到她身边,然后说,阿嬷,兔子跑进你的眼睛啦。祖母便不哭了,笑着抱住我,说,阿嬷已经把笨崽子的兔子抓住啦。但我能瞧见她深邃如河的眼角再也无法复原。岁月是一个残忍的巫师。
海岛的夏天常被雨水重重围困。紫藤坠落着水露,如圆溜溜的婴孩从滑滑梯上下来,叶尖上有小巧的被幼虫蛀坏的缺口,雾气中,透出一层层模糊的安静的世界的脸。那时自己还在岛上念小学,常常不喜欢在雨天上学,便编了各种理由要祖母去学校请假,然后再偷偷溜出门和几个死党跑到岛上的山丘上玩耍。因为下雨的缘故,山上行人渐少,看守果园的师傅们大都不在。我们这群小鬼可以趁这会儿爬上果树去摘香甜的果实。
正值盛夏,龙眼树在瓷白的小花谢后结出了满树满树的小果子,星星一般坠着,这边一串,那边一串,看得人眼花缭乱,口水直流。我们很快展开攻势,有爬上树端摘的,有拿出书包在树下接的,也有俯下身匆匆捡的。掂量着手心沉沉的果实,我们禁不住把它们一颗一颗剥开,嫩白香甜的果肉仿佛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我们睁大了眼睛看着,然后把它们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有时一些馋嘴的伙伴在回家的半路上吃得有些急了,没尝到味儿,便又建议再去山上摘一些。
孩子时的我们总是不知道满足,偶尔运气不好便会被看守的大人发现,拿着竹鞭在我们屁股后面追着,不时骂出几句难听的话来。我们嘻嘻笑着,爬到大老远的山坡上丢给他一个鬼脸。这样常常会误了时辰,回家自然也是逃不过祖母的责备。但幸好祖母慈爱,嘴上唠叨一下,事情便也像雨天一样过去了。
很多时候,也怀念起了刮台风天的日子,学校不上课,一个人就静静地躺在床上。周围只是忽近忽远的风声,房顶的瓦砾似乎被人轻轻翻动起来,自己像一艘小船般漂浮在透明的海上。风从树梢吹过,又掀起了路上很多孩子手里的扑克牌、风车和白色的衣角。大姑家的姐姐那时也暂住在祖母家,她是个很爱唱歌的女孩,扎着马尾辫,一甩一甩的,经常和我说起她喜欢的歌手。她会唱各种类型的歌,每次一张嘴美妙的声音像她手上戴着的银镯子触碰出的声响。
雨中芭蕉铜绿,小路有人打着油纸伞轻轻踩着时光泥泞的路基。花红柳绿的田垄边,溪水潺潺流经河道,有许多年轻的心事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那些在滩涂上翻腾起的浪花,银白色的月光,还有珊瑚、小岛和贝壳,都像一枚枚徽章别在我的胸口。我站在起风的海边,巨浪翻滚,船帆抖动,海水在身后触碰着礁石,云雾起伏,天空寂静得没有一只飞鸟。钟摆一样固定的节奏里,宇宙经纬线分明,交错编织。祖母站在堤坝上,唤我的小名。巨大的海,开出了纯蓝色的花瓣。那是我见过的大雨中最美最好的蓝。
逐渐茂盛起来的树叶把清晰的爱覆盖在阴影之上,雨滴终究要像细线一样消失。天很快便也晴朗了,纯白的阳光开始在黝黑的枝头上点缀出朵朵繁花。湿漉漉的光阴伴随着自己离开海岛的那一刻起,也一点点地蒸发干净了。
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父母接我回家及自己出省求学的缘故,我没能再回到那座岛上。
据说海岛要进行大开发了,要成为内地对台的一个窗口,我自然高兴。但思索片刻,脑中又浮想起昔日岛上静谧而安逸的光景,突然间心口疼了一下,像被一条鱼咬到了。我知道时代在前进,所有的土地都在为这样伟大而光荣的前进默默无声地承纳文明带来的疼痛。
母亲有时问我:“想不想小岛?”我回答,“只想祖母了。”母亲说我傻:“你阿嬷已经离开了,而小岛还在那啊!”
“不对!在我心上,祖母就是一座美丽的岛屿。”
这座岛屿将永远驻扎在我的脑海中,它只会被记忆的潮涌冲刷得愈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