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龙锦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正堂上端坐的是当今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教,四十多岁的他身体已微微发福,松弛的脸庞一看就知道是纵欲过度的现象。

“儿臣参见父亲大人!”亮平上前规矩地行礼。

“我儿不必拘礼,一旁看座。”大将军微笑道。

见亮平安然落座,大将军切入正题发问道:“听说赤松氏族人已全部消灭,此话可真?”

“正是,赤松氏首级已献给父亲大人,另赤松家四子剖腹后已按武士规格安葬。”亮平如实答道。

“可我听说赤松家还有一子,现正在你处,此话可真?”大将军眯着眼问道。

面对父亲的询问,亮平非常冷静:“正是,当时俘获时因不能辨别其身份,才带回府中。断定其真实身份后,发现此人手无缚鸡之力,俨然非武士,虽然是罪臣之子,但手上并无血腥,故只当一般平民,暂扣府中,待稍后发落。”

大将军点头道:“果然如此,因接密报说我儿藏匿罪臣之子,想我儿如此英勇善战,聪明过人,绝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现在斯波、细川、畠山等大名,为了赤松家向本公求情,我儿对此有何见解?”

亮平略微沉思道:“赤松氏本为村上源氏的一支,也算皇家贵族。当年尊氏先祖被楠木正成与新田义贞的军队击败,逐出京都西逃之时,赤松家追随尊氏,在白旗城笼城坚守五十日将新田的大军钉死在城下,为我方赢得了重新编组的时间。待先祖尊氏率大军由九州经内海返回,赤松氏引军合流,在凑川之战击败楠木正成,又立下战功,从此成为北朝的主力之一。再怎么说,赤松家也是有功于皇室和我足利家的,如果现在对他们斩尽杀绝,儿臣担心会被天下人指责,所以,父亲大人何不就此给赤松家一个台阶。反正赤松氏庶家势微力薄,根本不用担心他们有报复起乱之意。”

大将军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我儿此话也在情在理,但是,灭了赤松氏主家,其庶家也不得不防。我想将赤松家五子做为人质押解回京,也好令赤松氏庶家有所顾忌。我儿,把赤松家五子带上来,让我看看。”

亮平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下人去带赤松上堂来。

当赤松被架着来到议事堂时,他撑住赢弱的身躯,坚持不肯跪下。而主座上的大将军也似乎被催眠了般,呆呆地望着他,竟不下令逼他跪倒。

赤松被大将军的左右侍从击打双膝跪倒在地,亮平碍于父亲在上,不敢言语,只恶狠狠盯了几眼父亲带来的那两个随从。

“不要动手!”大将军突然变得极其和蔼可亲,竟直走下座来,亲手将赤松扶起。大将军在仔细看了看赤松的脸后,悄声感叹道:“果然与传说中一样,妖魔般的少年!”

大将军重回座位,对亮平宣布道:“我看这样很好,就让这少年做为人质,押在我府,做我近身侍童吧。我儿,为父寿辰将临,为了祈福,我儿可愿为我到净土寺出家两年,正好也跟一休宗纯大师学些礼法,这对你将来是大有好处啊!”

亮平心一沉,早料到父亲会对他的功高盖主产生忌讳。为了避免继嗣之争,大将军的后人,除长子外,都会过继给亲戚或送去出家。二哥在天龙寺出家一年后就还俗了,因为他出不出家对于继嗣来说都毫无威胁,毕竟只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王孙公子。

亮平从元服起就跟随父亲出征,后成为足利家的征战主力,为父所用,一直都没机会去庙里进修。没想到父亲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他出家,天下已然平定,对于兵力强大的亮平来说,确实是父亲要牵制的对象了。

“这样好吗?”亮平试着拒绝,“现在天下初平,父亲年事已高,身体又欠佳,我这一去,恐令父亲过度劳累,儿臣还真是放心不下啊!”

“我儿不必担忧!”大将军干笑两声道,“虽然我儿算在净土寺出家,但依然是国主,只不过可以少操些心罢了。你跟为父四处征战这么多年,也该有机会修养生息一下了。”

亮平鞠躬表示感谢,心下暗笑道:就凭一个净土寺,就能把我足利亮平与世隔绝?好在亮平未雨绸缪,早把足利家总管领细川胜元归到自己门下,就算身在净土寺,他一样可以通过细川对军队建设和国土治理采取有力行动。

可是,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另一件事——赤松零羽!

跟随父亲这么多年,对父亲的品性熟悉得不能再熟的亮平,从父亲看赤松的眼神就知道,赤松会被父亲收为奕童!可是,如果赤松反抗,甚至想报杀父之仇,那么,等待他的毫无疑问是杀身之祸!怎么办怎么办?

大将军今夜下榻亮平府,明天一早就启程回京都,届时就要把赤松零羽带走。照现在的形势,亮平根本没能力把赤松零羽留下。

晚宴过后,亮平回到自己房中,懒点烛灯,就借着月光,坐在窗边独自喝着闷酒。

今天的月亮特别圆,应该是汉历的中秋节吧?亮平虽然未曾去庙里修行过,但出身大家的母亲精通汉学诗书,在亮平小的时候,就教他读过许多诗词。特别是那首苏东坡的《中秋》,让亮平每每望月便触景生情。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

我欲乘风归去

唯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是啊,高处的确不胜寒,在这高层权利斗争中,已经如鱼得水的亮平,还是不免觉得身心疲惫。人活着为了什么?权利吗?名誉吗?尊严吗?可是,一直都在为这些努力奋斗的他,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连一个柔弱的赤松零羽都保护不了?

如果可以交换,他愿意用一切来换取一个知己,然后带着他找个世外桃源,过着清静安恬的生活,他足利亮平,真的很累很累了!

下人来报,罪臣之子赤松零羽求见,亮平急忙吩咐下人“有请”。

赤松依然一身缟素,红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着,手中是那杆碧玉“风枝”,无声地伫立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亮平。

关了门,吩咐下人“任何人不得打扰”后,亮平请赤松零羽入座,并奉上一杯清酒。

赤松不作声,将笛子放在桌上,顺从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突然从刀架上摘下亮平的佩刀,单膝跪地,将刀呈给亮平。

亮平惊得呆了片刻,不解他何意。

“零羽,你这是做什么?”

赤松依然双手捧刀,默默地说:“请你杀了我。我们魔法使,无法自己裁决,既然你说过,会给我一个公道,那么,我只请求你,趁我还清白,杀了我!”

听母亲说,亮平生下来就不肯哭,是接生婆用力拍打他屁股后才哭出声来。然后,在童年时期,无论因做错事受罚,还是因庶出被欺负,亮平都从来没落过一滴泪。甚至,连母亲去世,亮平也只是在送葬人群散后,才在母亲坟上偷偷流过一次泪。而此刻,看着如此决绝的赤松零羽,浴衣下,他清瘦的脊背孤独地挺直着,此刻,他是怀着怎样的绝望,为了保留清白之身,宁死不屈。亮平觉得眼中有陌生的液体往外涌来,滚烫得如同冬天的炉火。

“对不起,我现在,没办法留你下来。”亮平在眨动了一下眼睛后,泪珠如雨点般滑落下来,“可是,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回来!一定,不会很久,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留着命,好好等着我!如果不听我的话,就算到地狱里,我也会抓你回来,你跑不掉的,明白吗!”

赤松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脚步不受控制地就到了亮平的门前。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从看见足利义教的那眼开始,赤松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但是,看着眼下正跟自己面对面的男子,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和痛苦,他开始迷惑自己的打算里是否真的包含这一步。也许,是为自己软弱的心找借口吧?因为,他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他并不痛恨这个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仇人之子!

但是,我不得不恨你!赤松零羽在心里哭泣,不再说话,坐到榻边,与足利亮平默默地一杯一杯对饮,如果这酒可以不断长出来,他宁愿就这样喝到永远。

在亮平迷迷蒙蒙入梦时,似乎听到了那悠扬的笛声……

太阳高照时亮平才醒来,他知道自己是被赤松的笛声催眠了,当他骑着“黑风”追赶到山坡上时,只看见绝尘而去的大部队正渐渐消失在荒原上。

“驾!”亮平在“黑风”屁股上猛拍一下,黑马长嘶一声,如强弓之箭,一道暗光飞驰而去。

父亲离驾竟然没有叫醒自己,为什么?亮平不明白,却也明白。但是,赤松为什么在对饮时吹笛令他沉睡?是不忍看见离别的场面,还是怕自己忍不住会从父亲手中将赤松抢回?

亮平在飞奔的马背上才清楚地知道,如果今天他的“黑风”能追上父亲的队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会从父亲手中将赤松夺回来!说是忤逆也好,是抗命不尊也好,甚至是造反也好,他绝不放手!

“黑风,给我追上他们!”亮平大声命令着,极通人性的黑风再次嘶叫,撒开四蹄发疯似的朝前狂奔。

大部队越来越近了,亮平和马身上已经大汗淋漓,“加油啊,黑风,就差一点了!”亮平看见了希望……

不期而来的,是一阵悠扬的笛声,若隐若现地在天际回响。黑风突然长鸣一声停住脚步,任亮平怎样拍打也不肯往前半步。跳下马,亮平赤足向前继续飞奔,直到精疲力竭,摔到在枯草和顽石交错的荒原上。

绝尘而去的大部队只留下一路迷蒙的尘烟,笛声却越来越高昂,天空中有成群的白鹭追随着笛声向东方飞去,白云在阳光照耀下散为轻烟,落在亮平掌心的,是白鹭掉下的羽毛……

“零羽——”亮平撕心裂肺的呼喊在空旷的荒原上扩散成虚无缥缈,他狠狠向地上砸了一拳,被顽石磨开的伤口里鲜血将枯草染红,像那人火红的长发。“零羽,我发誓,一定要把你夺回来!我发誓!”亮平对着天空大声宣布着自己的誓言,他知道,那东去的白鹭一定会将他的心声传达给那远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