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与书写:宋代的社会史:以温州、杭州等地方为例(九色鹿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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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九圣奇鬼》

《九圣奇鬼》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故事,篇幅长达三千余字,是《夷坚志》故事中罕见的超级长篇。洪迈:《夷坚志》丙志卷一《九圣奇鬼》,第364~369页。故事的主要人物薛季宣是永嘉学派的开创者。与前述木待问《天随子》一样,《九圣奇鬼》也发生在官员回乡待阙这个特定的时空环境中。《天随子》中木待问心情败坏,而薛季宣待阙期间的困境更加突出。故事发生在隆兴二年(1164)秋,当时的薛季宣“武昌任期满后,于隆兴元年携眷南归。该年秋冬之间他曾赴临安选调,得婺州司理参军,便于隆兴二年(甲申年)回到永嘉老家候缺。他的好友郑伯英(景元)在他死时的祭文中说:‘岁在甲申,公归里居’……他在家住了四五年,一面著书,一面授徒,陈傅良、王楠、徐元德、戴溪等曾先后向他问学受业。”周梦江:《薛季宣的生平、著作及其对道学思想的异议》,《宋元明温州论稿》,作家出版社,2001,第152页。从这段论述看,薛季宣在乡待阙的生活似乎相当充实。然而另一位学者这样描述薛季宣的待阙生活:

对薛季宣而言,仕途是一种肉体和精神的折磨,而不仕又贫乏无以自存。他的仕途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待阙,尤其是隆兴元年自武昌县解任,到乾道七年八月入都第二次都堂审察,竟然连续待阙9年,不曾奉祠一次,无一钱俸禄入袋。因此他极其渴望出任待遇较优厚的州县官,而不是京官。他在乾道六年和七年间,他屡次辞赴都堂审察,恳求让他照常知常熟县,如不能知县,就奉祠一次。这样近乎赤裸裸的逐禄之请,反映了他极其窘迫的经济状况。王宇:《永嘉学派与温州区域文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第127页。

薛季宣出生于仕宦家庭,由于幼失怙恃,自六岁时起由伯父薛弼收养,跟随薛弼宦游各地,薛弼去世后又依从过岳父孙汝翼、同乡萧振等人。离开萧振至绍兴三十年(1160)调鄂州武昌令前七年时间中,薛季宣的行踪不详,仅知他曾经游历会稽、常熟等地,但未见他返乡居住的记载。从这些履历来看,在隆兴二年返乡待阙以前,薛季宣可能没有在家乡长久居住过。从某种意义上讲,出生于仕宦家庭的薛季宣不仅长期游宦于外乡陌生之地,而且长期的游宦生活使他对于自己的家乡也相当陌生。《九圣奇鬼》的故事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

《九圣奇鬼》的主要内容似乎是讲述当地巫师沈安之三次驱鬼治病之事,治病的对象分别是薛季宣的邻居沈氏母、从女之夫家,以及薛季宣外甥。然而在为薛季宣外甥驱鬼之时,故事出现了变调,当地淫祠与薛季宣的冲突成为主线,故事最终以薛季宣毁淫祠、求助道士险胜鬼魅结尾。据洪迈的记载,这则故事并非口耳相传的轶闻,而是薛季宣因为懊悔迷信巫鬼而将此事详尽记录,题为《志过》,洪迈不过是“采取其大概”,编写了这篇《九圣奇鬼》。洪迈:《夷坚志》丙志卷一《九圣奇鬼》,第364~369页。故事中多数篇幅都在描述薛季宣之子薛沄目睹神鬼大战的复杂情形,而时年十四五岁的薛沄也是巫鬼攻击薛氏的主要受害者。

故事开篇讲述因邻居沈氏母病,薛季宣之子薛沄及其两位何姓外甥前去慰问,看到巫师沈安之在沈氏家中作法治鬼。可能是因为年龄较小,阳气未盛,易受鬼魅侵入,薛沄与两位表兄弟清楚地观看到了巫师所降神将与鬼魅斗法的过程。薛沄回家夸耀巫师治鬼之神奇,当时薛氏“从女之夫家苦魈怪,女积抱心恙”,于是邀请沈安之前往治鬼。这次治鬼的过程相当曲折,开始神将“执二魈”而“其三远遁”,于是派“甲士数百”“器械悉具”前往收治,“缚三魈至”,“又执二人,一青巾,一髽髻”。沈安之作法对鬼魅严刑拷打,但鬼魅“死而复苏屡矣”,无法让他们交出从女的灵魂。沈安之又邀请“别将蓝面跨马者讯治”,让鬼魅“屈服受辞”,交代女魂被藏在“宅旁树”。沈安之从树腹中找到一卷书,将书投入从女口中,然后灵魂回归头顶,当晚病情稍愈。然而魈鬼集团并未消灭,鬼神斗法也未结束,反而导致更大规模的战争,沈安之“发卒数万,且召会城隍五岳兵,侦候络绎”,不料战役失利。沈安之又派遗“铁帻将率十倍之众以往”,“亦败”;“烧符追玉笥三雷院兵为援”,“后二日,始有执旗来献捷者”,并抓获了一名“冕服而朱缨”的酋长。这时神将又得到情报,称远方鬼魅准备前来劫狱,于是对酋长严加囚禁。结果薛女的病并未好转,原来女魂再次被鬼夺走。于是沈安之“解发禹步,仗剑呵祝,每俘获必囚之”。

然而故事至此忽然发生转向,之前激烈的鬼神大战,突然变成了神将与薛沄的交往。可笑的是,神将与薛沄讨论的并非驱鬼经验,而是心性与古代典籍,这时薛氏似乎已经落入巫鬼设计的圈套。接下来,因为薛季宣的外甥患疟疾,其母见沈安之法力高强,也请沈安之为之治病,地点就安排在薛季宣家中。沈安之照例降神治鬼。这次所降三位神将,其中之一竟是薛季宣的父亲薛徽言,薛徽言的灵魂告诉薛季宣,他在神界已被封为“明威王,位在岳飞右”,而薛季宣伯父薛嘉言与薛弼以及薛季宣的岳父孙汝翼三人,也已受封将“五雷兵”。薛徽言又通知薛季宣,明天将与孙汝翼一起来见过薛季宣,要求薛季宣“治具以待”。虽然三位神将也“捕得七鬼”,然而此后的叙述的重点不再是鬼神大战,而是祖先祭祀的问题。第二天众多的神将造访薛家,“或称南北斗、真武、岳帝、灌口神君、成汤、高宗、伊尹、周公、陈抟、司马温公者”,后来又来了阎罗王,阎罗王又命令“阴吏索薛氏先亡者”,于是又有薛氏先人十六人的鬼魂出现,其中包括薛季宣的父母、岳父等。然而众神不满薛氏的祭品,称“今日馔具殊薄恶,后必加丰,令足以成礼。”

去世的祖先作为鬼魂降临,这不符合儒家的观念。薛季宣的兄长薛高对此提出了质疑。薛高后来被收入地方志的“隐逸传”中:

薛高,字宁仲,永嘉人,任莲城簿,弃官而隐,读书作文,至老不休,家有读书楼,郡守楼钥为之记,陈谦赠之诗,有“万卷编抄高似屋,一门师友重如山”之句。《弘治温州府志》卷一二,第335页。

薛高认为这些鬼魂可能是假冒的,“此奇鬼附托,不足复祀”。然而薛季宣认为既然是祖先“安得不祭?”此事引起神将的不满,向上帝奏告薛高不孝。第二天晚上,薛氏十六位先人的鬼魂再次出现,这次他们自己大开宴席,酗酒纵乐。不检点的行为引起人们的议论,鬼魅们又因此产生怨恨。这时薛徽言的鬼魂向薛季宣哭诉,暗示薛季宣可能将遭受灾难,并要求薛季宣供奉祖先与神将的绘像,遭到薛季宣的拒绝,薛季宣还要求祖先鬼魂不再出现。第二天尚未起床,薛季宣的妻子孙淑也认为不可以再次祭祀祖先鬼魂。未等薛季宣回答,薛徽言、孙汝翼等的鬼魂就出现在床角哭泣哀求,遭到孙淑的责问,“阿舅阿父幸见临,何为造儿女子床下?”鬼魂因此离去,而孙淑对这些鬼魂产生了进一步的怀疑,认为父亲与公公都是正人君子,不可能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断定这些鬼魂是冒充祖先诈骗血食。这时又出现了两个神将,他们宣称这些鬼魂均是假冒,他们受“真飞天王”前来抓捕鬼魂。薛季宣断定这两个神将也是假冒,“拔剑击之”,结果发现他们屋内“尽室皆魈,移时乃没”。

第二天仍有神将前来报告诛灭魈鬼的战绩,薛季宣不再信任,再次拔剑相击。鬼魂大惊散去,并威胁说等到夜晚要加害于薛沄,至此薛季宣与巫鬼的关系彻底破裂。晚上鬼怪前来加害薛沄,经过一番斗争,最后依靠薛沄默诵《周易·乾卦》、孙淑取真武像抵御才求得安宁。薛季宣一家开始讨论请道士来驱鬼,但想到的道士被魈鬼一一揭短,只有张彦华是例外。于是薛氏请张彦华作法,使魈鬼交代了事情的原委:

我西庙五通九圣也。沈安之所事,皆吾魈属。此郡人事我谨,唯薛氏不然,故因沈巫以绐之,欲害其子。今手足俱露,请从此别。

原来魈鬼就是当地西庙中的五通九圣,魈鬼与巫师沈安之本是串通,有预谋地加害于薛氏,原因是薛氏不愿意事奉五通九圣。魈鬼九圣虽然答应张彦华不再出现,但是张彦华走后第二天他们再次攻击薛沄。张彦华作法与魈鬼展开一场战斗,九圣毫不示弱,威胁薛氏必须去庙中向五通九圣表达敬意才肯罢休。薛季宣至此才明白症结所在,愤而率人毁其淫祠,“宣不复问,领仆毁其庙,悉断土偶首”。然而神鬼大战还在继续,直到“俘鬼二十一皆斩首”,后在上帝的直接干预下,又逮捕首恶王邦佐、萧文佐、萧忠彦、李不逮,从犯约三十七名,均被处以极刑,同时这些鬼魅的原型也被揭发,其中有“一人乃旧婢华奴,以震死而为厉者,一人非命而为木魅者,男强死而行疫者,魈正神而邪行者,诈称九圣者,窃正神之庙食者”,而最后一名的描述尤值得寻味:

生不守正,死为邪鬼,杀人误国无所不至,而踪迹诡秘如某人者。

在故事的最后又追述了九圣庙作为淫祠的存在,“初,郡人事九圣淫祠,久为民患,及是,光响讫熄”,至此,故事由原来的巫师驱鬼演变为毁淫祠事件。但冲突的缘由,薛季宣并没有主动毁淫祠,一度依赖巫师为家人治病,却被认为“此郡人事我谨,唯薛氏不然”。在这个表述中,薛季宣被视为郡人(本地人)中的异类。薛季宣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幼在外游宦的他与家乡固有的社会关系网络产生了隔阂。故事的结尾提到邪鬼中有“杀人误国无所不至”者,或许暗示与更复杂的政治斗争有关。或指秦桧,待考。但从本文讨论的地域观念角度讲,与一般报应故事的主角是当地平民不同,薛季宣虽然是温州人,却是作为待阙官员重新出现在家乡,与《天随子》中的木待问一样,作为游宦的他们与家乡的关系,与长期生活于此的平民是完全不同的,他们的主要社会关系超越了地方社会,也不会满足于与地方社会重建关系,也容易造成与地方社会的脱节、隔阂、紧张甚至冲突。简言之,《九圣奇鬼》虽然是温州人讲述的温州人在温州的故事,但温州地方社会对于待阙的薛季宣而言或者是一个陌生环境。

薛季宣在家乡遭遇鬼怪的故事并没有至此结束,《夷坚志》丁卷一二《薛士隆》记载了薛季宣去世的情形,故事内容可能由其子薛沄提供,文末记述洪迈自己对薛季宣的评述:

薛士隆(季宣)家既遭九圣之异,其后称神物降其居者尚连年不绝。乾道癸巳岁,自吴兴守解印归永嘉,得痔疾,为庸医以毒药攻之,遂熏烝至毙。死之数日,其子沄病中闻若有诵禅氏所谓偈者,其语云:“议著即差,拟著即错。挑起杖头,将错就错。鱼鸟飞沉,各由至乐。要知乐处,无梦无觉。”吁,亦异矣。士隆学无所不通,见地尤高明渊粹,刚正而有识,方向用于时,年财四十而至此极。善类咸嗟惜焉。官止通直郎,待常州阙,不及赴。洪迈:《夷坚志》丁卷一二《薛士隆》,第641页。

“其后称神物降其居者尚连年不绝”,“为庸医以毒药攻之,遂熏烝至毙”,似乎说明薛季宣已经不容于地方社会,其子薛沄病中梦见佛偈中“即差”“即错”“将错就错”“鱼鸟飞沉,各由至乐”等语,暗示着薛季宣某种误入歧路而无可奈何的处境。不过社会冲突演化为与巫鬼的斗争,说明大量陌生环境中鬼怪故事反映的恐惧惊骇之情并不只是文学表现或观念想象,而是以实在的巫鬼群体的进攻为其社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