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道

在奥德修斯身上，结局证明了手段的正当性。一个人究竟是不是骗子总是要由结果来评判。从索福克勒斯的戏剧《菲罗克忒忒斯》来看，人们显然对这种判断方式产生了道德上的不安。菲罗克忒忒斯是一名前往特洛伊参战的希腊士兵，是赫拉克勒斯神箭的传人。但他不幸被毒蛇咬了一口，伤口不但剧痛，还发出阵阵恶臭。奥德修斯无法忍受菲罗克忒忒斯因疼痛而发出的叫喊声和伤口散发的气味，于是把可怜的弓箭手连同他的武器遗弃在一个海岛上。十年后，奥德修斯意识到，要对付特洛伊人，菲罗克忒忒斯的弓箭至关重要。于是，他和阿喀琉斯的儿子涅俄普托勒摩斯一起去找菲罗克忒忒斯。奥德修斯知道自己过去的行为不可原谅，无论是靠武力还是靠巧言，都无法得到那把弓箭。于是，他鼓动涅俄普托勒摩斯去骗菲罗克忒忒斯。可是这个年轻人和他的父亲一样“对阴谋诡计有天生的反感”。他宁可“荣誉地战败”，也不愿靠诡计取胜。奥德修斯难道不觉得撒谎“邪恶”吗？不，奥德修斯的回答是，将顾虑置于共同利益之上，会将战争置于危险的境地。

在这出戏中，剧作家使出妙招加设了一个前来解围的人物，才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意外介入的人是赫拉克勒斯，他劝说菲罗克忒忒斯前去参战。后者立刻响应道：“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声音，这是我幻想已久的身影，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我不会违背你的意志。”就这样，出于对神的敬畏和服从，一场麻烦的争端解决了，而狡猾的计谋却办不到。故事的结局皆大欢喜。奥德修斯胜利完成任务，涅俄普托勒摩斯守住了自己的节操，菲罗克忒忒斯获得了荣耀并且治愈了伤口。剧中强调，耍了骗术还想获取别人的信任，那是极其困难的。凡是对奥德修斯的名声有所耳闻的人，几乎都不相信他，即便他秉忠直言也无济于事。如果讲述者缺乏诚信，那么再好的故事也很难打动别人。

奥德修斯一直被当作某种现实智慧的例证。巴尔诺（Barnouw）认为，奥德修斯能够“根据预期结果来考虑下一步行动”。他脑子里始终装着主要目的，但又能超越那个目标回到现实，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手段（克服各种障碍）达到最终目的。因此，与奥德修斯的品性形成对立的并非强大的武力，而是无法洞察危险信号、无力预见行动后果的鲁莽表现。每当奥德修斯按捺住一时冲动、放弃报复时，他想到的是，相比眼前的胜利，他更需要实现长远目标，比如安全地回到妻子潘尼洛普身边，回到家乡伊萨卡王国。现实智慧中的理性和激情并不矛盾，要在二者的此消彼长中找到相互依存的恰当关系。奥德修斯深知他人如何看世界，由此他通过发出自认能被他人以某种方式理解的信号，来操控别人的思想过程。奥德修斯不是因为喜欢看别人落难，才搞出各种恶作剧。实际上，他的诡计多端和善于瞒骗都是经过磨合，为其最终目标服务的。因此，智慧（Mētis）是一种包含预期和计划的前瞻，其中不乏狡诈和诡计。巴尔诺形容这种智慧“出于本能而非源于理智”，与其说是“冷漠的权衡选择”，不如称其为一种目标优选或者最渴望的内心冲动。在理性的作用下，它更多地反映出“激情的强度和深度”。

马塞尔·德蒂恩内（Marcel Detienne）和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也认为奥德修斯所代表的智慧是现实智慧的一种特殊形式。它不仅精明世故、狡猾诡诈，而且颇有远见，能把眼下的行动纳入长远计划，把握局势发展并将人引入歧途。它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劣势者战胜所谓强者的方式。虽然这种智慧和“不忠的骗局、背信弃义的谎言、背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它是一种“致命武器，无论在什么环境下，无论冲突条件如何，它是确保胜利、控制他人的唯一手段”。力量会败于更强的力量，而智慧能击败一切力量。

当面临的事物呈现出易变、不为人知、飘忽不定，“各种对立的特性和力量”相互交织的时候，智慧是最有价值的手段。基于对现实的“充分把握”，对未来的“明确认识”，对“往事的经验积累”，对不断变化的事物的灵活适应能力，以及对意外事件的充分适应性，智慧适合运用于无法采取既定行动、无法预料行动后果的情况。现实智慧在冲突环境下发挥作用，反映在对事物的先见能力、洞察力、敏锐的理解力、运用诡计的能力等方面。具有这种智慧的人往往难以捉摸，能够凭借模棱两可、本末倒置、惊天逆转等本事，“像流水一般从对手的指缝间”逃脱。在所有这些描述中，战略智慧能够从复杂暧昧的形势中识别出制胜之道，直至最后取得成功。但这种智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种直觉，或者至少被含蓄地隐藏起来，直到危局突现的时候才可能成为救命稻草。至于为何在有条件进行深谋远虑的情况下，这些智慧的特性无法发挥作用，这个问题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