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小说奖获奖作品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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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候鸟的勇敢(三)

从管护站去娘娘庙,要经过一座木桥。它百米长,弓形,像一弯月牙,镶嵌在金瓮河上,人们便叫它月牙桥。过了河,再翻过一座平缓低矮的小山,就望见娘娘庙的山门了。也就是说,娘娘庙和管护站,在金瓮河的一左一右。娘娘庙在北侧,管护站在南侧。由于小山的阻挡,它们相距不远,却无法相望。但他们是相知的,望得见彼此的炊烟。管护站的人知道娘娘庙的尼姑在夏天喜欢几点吃斋,娘娘庙的尼姑也知道管护站的人,爱在什么时辰做晚饭。但炊烟也会隐遁,比如雾大的时候,烟与雾融为四海一家的兄弟,你就是有千里眼,也辨不出炊烟的痕迹;比如白云飞得低的时候,它一出烟囱就被云给卷走了;再比如风大的时候,炊烟会倒灌回烟道。所以这样的时刻,张黑脸是不看娘娘庙的炊烟的,因为他曾上过白云的当。有天早晨,他没看见娘娘庙的炊烟,以为出了事情,也没跟周铁牙说,赶紧过桥翻山去看。到了近前,白云散了,他见炊烟悠然升腾着。正当他要调头回返的时候,又一片白云低低掠过,炊烟又消失了,他这才明白它是被白云裹挟了。

候鸟更多地栖息于管护站这边的灌木丛,以及河畔的广阔湿地。娘娘庙地势高些,候鸟去不去呢?也去的。有一年白腰雨燕还在娘娘庙的前殿,做了个窝。结果它孵出小燕后,做母亲的却失踪了,巢里的小燕饿得直叫,德秀师父赶忙过来求助张黑脸,问,这些小燕该咋办?吃些啥好?张黑脸说:“吃啥好?虫啊鱼啊,最对它们的胃口啦。”德秀师父说出家人不杀生,虫和鱼她们是不碰的。这样张黑脸就一早一晚地捉了虫子和小鱼,去娘娘庙喂它们。他本来要把巢穴搬到管护站的,又怕小雨燕的母亲回来寻子不得,会急坏的。但直到小雨燕会飞了,能自己找吃的了,它们的母亲也没见回来。张黑脸想它可能是在给孩子们觅食时,遭到了天敌的袭击,比如凶猛的雕。到了秋天,翅膀硬了的雨燕,飞向南方了。张黑脸特别担心它们没有母亲的引导,初次迁徙,会不会在途中迷路。这两年他也养成了习惯,只要发现白腰雨燕的身影,他就要停下来仔细瞧瞧,是否是他喂养过的呢?雨燕一旦冲他抖翅膀,打转,鸣叫,或是遗落下一片羽毛,他都激动万分,以为是在和他这个老熟人打招呼。

像以往一样,周铁牙背着手走在前面,张黑脸提着腌菜和周铁牙的茶杯,走在后面。两人个子高,步幅大,很快过了桥,越过山。以往只要周铁牙咳嗽一声,张黑脸就得快走两步,赶到他前面,递上茶杯。这回因为没生火,张黑脸提的茶杯是空的,周铁牙这一路,也就没咳嗽,他想着在娘娘庙讨热茶喝,然后再灌上一杯。

张黑脸走在后面时,得留神别踩着周铁牙的影子,周铁牙忌讳,说影子是人的魂儿。张黑脸一琢磨,心想是啊。因为人停尸时,还能借着太阳或是灯火,透出活生生的影子,可人却是再不能说话的了。张黑脸还搞不懂影子为啥左右不定。上午在西边,下午就跑到了东边。有时影子比自身要长两三倍,有时却短得没自己一条胳膊长,看来太阳是很会捉弄人的。所以他跟周铁牙一起走,喜欢阴天的时候。没有太阳的日子,大地上就看不到什么影子了。他曾想试试踩了自己的影子后,会像周铁牙说的那样,有倒霉事吗。可他几经尝试,无论是阳光下还是月光下,他投映到大地的影子,自己总是踩不着。他问周铁牙,这是为啥?周铁牙大笑着说:“为啥?因为你的魂比你死得早。”这句话他想得脑瓜都疼了,也没弄懂。但凡管护站来了人,周铁牙介绍张黑脸的时候,都会把此事当成一个节目来渲染,说:“他最爱琢磨,一个人为啥不能踩着自己的影子。你们说说看,狐狸就是再能耐,能叼着自己的尾巴吗?”听者无不开怀大笑。

娘娘庙其实是瓦城人对它的俗称,这座尼姑庵是有名字的——松雪庵。只因里面住的是尼姑,后殿又供奉着送子娘娘,所以人们都叫它娘娘庙。

娘娘庙依山而建,坐北向南,砖木结构,灰瓦黄墙,殿堂不高,面积也不大,每座殿只有六七十平方米,敦厚朴实,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合院。它有三重殿,加上山门、禅堂、斋堂、寝堂和法物流通处,共八间屋。从山门到后殿,建有一人高的院墙,将松雪庵围起来。因为院墙涂成明黄色,好像给它围了一条炫目的长围巾。庵里的门窗和梁柱,都是樟子松木的,透出松脂的气味。所以即便不点香,这里也始终洋溢着香气。而松雪庵的布局,与大多寺庙也有不同。庵里供奉的菩萨,是瓦城宗教局依据当地老百姓的喜好而设置的。

松雪庵山门的门柱,由整根的樟子松木做成,未做雕饰。山门匾额上印着三个镏金大字“松雪庵”,门柱悬挂一副木质对联: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禅杖。是松雪庵的住持慧雪法师题写的。进得山门,沿着一条短短的水泥甬道向上,是前殿弥勒殿。笑容可掬的大肚弥勒佛端坐殿中,左右护持的是四大天王。出弥勒殿,经过一个放生池,便是中殿大雄宝殿,这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文殊菩萨。因为是正殿,它是三座殿中举架最高的,殿前殿后设有青铜香炉。出中殿行二十米,经过两块菜地,便是后殿,也就是三圣殿。那里供奉的是西方三圣,阿弥陀佛头戴宝冠居于正中,右位大势至菩萨,左位就是当地信众喜爱的——观世音菩萨化身的送子娘娘了。送子娘娘前的蒲团,磨损最厉害,包裹着蒲草的黄色绒布,被香客们跪出裂缝,透出蒲草的本色,好像有天光从中溢出。

松雪庵的菩萨造像,均为泥塑彩绘,形象生动朴拙,色彩艳而不俗,给人亲切之感。香客们来松雪庵,在前殿的弥勒佛和四大天王前祈求快乐平安;在中殿的药师佛前祈求身体安泰、百病不染,在文殊菩萨前祈求金榜题名,在释迦牟尼佛前求官、求财、求寿;在后殿的送子娘娘前祈求子孙兴旺。总之,人们求的大都是世俗生活的阳光雨露。有没有人为尘世的自己和已故亲人求清净和超脱呢?极少。所以娘娘庙每年中元节为往生者办的超度法会,都很冷清。

在前殿与中殿之间,两侧偏殿是法物流通处和禅堂,在中殿和后殿之间,相对应的左右偏殿,是寝堂和斋堂。除了两片菜地,寝堂和斋堂后面的围墙前,还有两处柴垛。堂前屋后,遍种花木,它们都移植于山上,像大雄宝殿前的樟子松、榆树、野百合和达子香,后殿环绕的白桦树,以及山门前的鱼鳞松。两片菜地的边角,也有杂花点缀,好像给菜地镶嵌了花边。这些花儿不是移植的,而是庵里的师父在种菜的时候,随意撒下的花籽,虞美人、孔雀草、扫帚梅、手绢花等,哪种花出苗多,开得旺,就看它们的造化了,所以每年开在菜地的花儿,色彩都有变化。

松雪庵常住的尼姑有三位,她们的法名是慧雪、云果和德秀。因为慧雪是住持,虽说她比云果和德秀年岁小,人们为了区别她们,还是尊称慧雪为师太,称云果和德秀为师父。她们三人中,慧雪和云果是瓦城宗教局从外地恭请来此护法的,她们都是受了具足戒的,慧雪是在五台山削发为尼的,云果师父的出家地说法就不一了,有人说是河南,有人说是山东。从口音来辨别,应该是河南。因为瓦城山东后裔多,人们熟悉那儿的口音。一旦有香客问她来处,云果师父总是一挑眉毛说:“出家人只有去处,哪有来处。”虽然她说得禅意深厚,但因她爱挑眉毛,香客们说她修行不深。德秀师父是瓦城人,也是松雪庵最年长的尼姑,她的遭遇尽人皆知。她嫁了三个丈夫,头一个病死,第二个外出打工时犯下死罪被毙了,第三个丈夫是个离异者。他与德秀师父结婚后,哪怕只是头疼脑热的,吃饭噎着了,走路崴了脚,他都疑心自己会死。因为人们说他老婆克夫,她克死两个了,克他自然不在话下。他活得战战兢兢,总觉得老婆提着把看不见的屠刀,随时会刺向他心窝,最后他甚至不敢跟她睡一起了。德秀师父怕他吓死,主动提出离婚。她离婚后,日子过得清贫孤寂,不过有女儿在身边,心底也有寄托。女儿是她与第二个丈夫生的,貌美如花。她高中毕业后报考戏校落第,便去南方打工。不出一年,领回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说是她恋人。这男人有过两次婚史,在温州开了三家鞋厂,虽外貌不济,但性格随和,也算忠厚。德秀师父见女儿已怀了他的孩子,只好成全他们。谁料婚后他们刚从东南亚度完蜜月回国,这男人有天与生意上的朋友聚会,在酒桌旁突发脑溢血死了。女儿打掉孩子,回到瓦城跟母亲决裂,说她找了算命的,人家说她的不幸皆因是她女儿,母亲的命被上了诅咒,跟她沾边的人,都没好结局,必须跟她脱离母女关系,永不相见,才能摆脱厄运。女儿把户口迁走,彻底离开瓦城后,德秀师父大病一场。她说本想进山,找棵树吊死,但她听说自杀的人去了另一世,不得超生,她害怕了。那时瓦城政府部门为了带动旅游,刚好在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对面修建姑子庙,正愁庙里尼姑少,知道她的遭遇,又知道她逢人就说活够了,便动员她去庙里。德秀师父对佛教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菩萨在哪里,但她在生活中遭遇难处时,爱在心里念一句“阿弥陀佛”,可真要跨进它的门槛,内心还是不甘的。她闭门两天,水米不沾,苦思冥想了四十八小时,最终难耐饥渴,还是喝了水,吃了一听午餐肉罐头。她想既然自己没勇气死,那么进庙门也算个出路,无非把“阿弥陀佛”念出声来,把荤戒掉而已。她就把家里的房子卖掉,捐给庙里,带着可用的物件,来到松雪庵,出了家。张黑脸记得慧雪师太为德秀师父剃度的那个晚上,他在月下劈柴,听见河畔传来嘤嘤的哭声。原来德秀师父落了发,心底不平静,溜出松雪庵,到金瓮河畔,跟水中的月亮诉苦来了。张黑脸问德秀师父哭啥?她说:“没了头发,这辈子就再也做不回女人了!”张黑脸说:“你剃了光头,身上轻快了,该高兴哇。”德秀师父忍不住笑了。张黑脸忘记很多事情,但他记得那晚德秀师父的笑声,比哭丧还要瘆人的笑声。

快到松雪庵时,张黑脸想起德秀师父那夜的笑声,忍不住问周铁牙:“女人要是笑得比哭还难听,咋回事呢?”

“要么是她心死了——”周铁牙停下脚步,回身对张黑脸说,“要么是她遇见鬼了。”

张黑脸瞪大眼睛,说:“我不是鬼。”

“这么说你私会女人了?”周铁牙说。

张黑脸摇摇头,说:“遇见。”

周铁牙眼睛亮了,问:“谁呀?”

张黑脸想告诉他是德秀帅父,可他说出的却是:“天黑,没瞅清。”

张黑脸多年不会撒谎了,这次谎话脱口而出,他有中彩的感觉,手舞足蹈的,忍不住打了声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