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诗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
——一次汇通古今中外诗学术语概念的尝试
中国诗学、印度诗学、阿拉伯诗学、欧美诗学号称世界四大诗学体系,但所有以“世界诗学”为名的论著都从未涵盖过四个不同体系的诗学。然而这四个不同体系的诗学迟早总会相遇,目前就正是一个大好时机:一方面欧洲中心论解体,西方社会急于寻求一个参照系——一个“他者”,以便从不确定和解体中重新认识自己;另一方面,殖民体系崩溃所形成的第三世界也急于从过去西方的文化、语言霸权中解放出来,从边缘向中心靠拢,寻求新的定位。在即将到来的21世纪,各个民族文化都将是世界文化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各个民族都将在世界文化的语境中,以当代意识对自己的文化进行新的诠释,各民族文化的汇通和相互汲取、比照将成为21世纪文化发展的主流。
事实上,各民族文化之间的对话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就已广泛开展,70年代和80年代兴起的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思潮为各民族文化的进一步汇通和相互理解提供了新的理论前提,然而,要真正理解和汇通,仍然存在许多难题。例如要达到相互理解,就必须有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话语”(不仅指语言)。要一起打排球,双方就必须有一套共同遵守和使用的“话语”(如规则、评判标准等)。如果一方用排球话语,一方用太极拳话语,对话就无法进行,也不可能有理解和沟通。第三世界所面临的正是多年来发达世界以其雄厚的政治、经济实力为后盾所形成的,带有某种“霸权”色彩而又已达致广泛认同的“文化话语”,正如英语在很大范围内已成为流通语言一样。第三世界文化,要进行和发达世界的文化对话,就必须掌握这套话语。但是,如果第三世界只用这套西方“话语”所构成的模式和规则来衡量和诠释本土文化,那么,大量最具本土特色和独创性的活的文化就有可能因不符合这套“话语”的准则而被摒除在外;果真如此,则第三世界与发达世界的“对话”,仍然只是发达世界的单一语调,最多是增加了一些异域的实例,并不能达致真正的沟通。另一方面,第三世界也不能用属于过去的、已经陈旧的本土“话语”来对谈,这不仅是由于对方难于理解,更重要的是当代的本土文化就是以当代意识对过去文化传统或文化遗迹进行新的释义和予以新的编码、赋形,而当代意识本身已包括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不断沟通。一个当代青年人与他的西方同龄人的相似之处无疑会多于他与中国明清时代同龄人的共同点。纯而又纯的本土文化是不存在的,除非在极少数完全封闭的偏远的角落。
既不能完全利用外来文化的“话语”,又不能只利用本土文化“原有”的“话语”,解决这一悖论正是达成不同文化体系相互理解和沟通的首要问题。解决这一问题有很多不同的途径,从术语概念入手恐怕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例如比喻、象征、寓言,虽然在不同文化体系中,其具体内容和地位各不相同,但作为文学的一种重要手法和表现形式却都是一样。那么,比喻、象征、寓言就可以成为一种“中介”,构成不同文化的对话。另一种情况是某些术语概念仅为一种文化所有,这就需要在全球意识的语境中加以新的诠释。例如在中国诗学中占有特殊地位的“兴”,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中说:“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传为唐代贾岛所作的《二南密旨》指出:“感物曰兴,兴者情也,谓外感于物,内动于情,情不可遏,故曰兴。”总之,心与物适然相会,使人感发而兴起,就是“兴”。这一概念在其他文论体系中颇为少见,在中国文论中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这类概念就需要在与他种文学理论的比照中,作出能为当代人所接受而又不失原意的当代解释。
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古典文学教研室、美学教研室和社会科学院外文所部分研究人员合作的《世界诗学大辞典》[1]就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力图将世界各大诗学体系的基本术语概念首先汇集在一起。全书一百八十余万字,分中国、印度、阿拉伯、欧美、日本五大部分,每一部分又分:一般美学文学概念、创作方法形式技巧和文体、文论流派、主要文论家、主要文论著作六部分。写作中除照顾到世界各大体系外,还特别注意古典诗学和现代诗学的贯通:一方面容纳了大量传统诗学、文体学、文学修辞学的内容;另一方面又力求充分反映与现代哲学、语言学、符号学、美学等理论相通的现代诗学的最新成果。编写者力求能够通过不同体系的诗学术语概念的汇通和比较,达到互相映照、互相生发的目的。例如在对英美地区的一些现代诗学术语进行诠释时,往往引出中国诗学中一些类似的概念加以比照,并引证了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很多实例。这样的诠释比较容易引起读者的联想和兴趣。
目前,当代诗学发展面临的重要问题就是如何总结东西方文化长期积累的理论和经验,从不同角度来解决人类在文学方面所遇到的共同问题。东西方诗学的交流、比较、沟通和融合,一方面将有助于进一步照亮不同体系诗学各自的真面目、真价值和真精神,另一方面也将会熔铸出一批新概念、新范畴、新命题。这些新的范畴、概念和命题将显示出东西交汇、古今贯通的特色,从而有助于推动诗学作为一门理论学科进入真正世界性和现代性的新阶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世界诗学大辞典》的编撰无疑是一次很有意义的尝试。
[1] 乐黛云、叶朗、倪培耕主编:《世界诗学大辞典》,春风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