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从普遍的历史学角度出发而进行哲学考察,这对于某些人来说至少有一个用处,即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哲学思考的狭隘形式,而他们在进行哲学思考的时候,本来以为已经触及到了普遍精神的边界。至于另外一些人,虽然他们没有能力通过一种自由的自主行动而把自己提升到理念的层次,但这个考察至少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个普遍的评判标准,让他们在当前时代的局促范围内认识到哲学的各种形式和路线。【V,121】
把绝对分裂当作是哲学的本原,这是一个转折点;相应地,人们对于自然界的观察方式也被规定下来,这种观察方式在近代世界占据着支配地位。古代科学和自然界的关系里面仍然透露出一种尚未遭到扬弃的同一性;古代科学仅仅从事观察,因为唯有自然界保持着对象的完整性和不可分割性。把艺术分离出来,把自然界看作是一种人为安排的结合和分割,这些都是后世文明的发明。诚然,与经验打交道的普通行为是一种完满盲目的行为,尽管如此,最初的光明已经以更普遍的方式唤醒了这种行为,并且滋养着一种想要探究自然界的更高贵的冲动,而正是这种本能深深地影响着后世的感觉,力图把已逃遁的生命重新召唤到自然界之内。古人几乎没有认识到,或者说很少注意到普遍自然界的那些活生生的现象,而近代的人们已经见证了那个封闭在自然界之内的生命,所以他们带着狂热的心态把这些现象抓取过来。虽然从一个方面来看,这个狂热表明,近代的人们相比文明教化的古人而言仍然具有一种原初的粗俗性,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它同时也揭示出了一种不可抵挡的必然性,即人类精神必须沿着这条路线前进。
我们必须克服近代观察自然界的方式,克服那种未经教化的严肃和那种模糊的多愁善感,以便重新回到希腊人的那种开朗的、纯粹的直观自然界的方式。我们已经跨越了最初的同一性,不可能简单地返回到那里,因此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一个更高的潜能阶次上面,通过思辨和再度扬弃分裂,重建那个已经迷失的同一性。
有些鼠目寸光的人,他们不理解普遍教化和它的各种表现形式之间的联系,于是急忙指责自然哲学是一种无神论;但这根本不能阻止自然哲学成为直观上帝和认识上帝的一个新的源泉。此外还有一个更为廉价的指责,竟然宣称自然哲学是反道德的或非道德的,与之相伴的是一些有气无力的道德说教,这些说教远离上帝的全部理念,先是排斥宗教,现在又企图排斥哲学。这种道德化又和一种科学中的粗俗联系在一起,后者以经验的方式来理解自我和自然界的统一体,随之把自然哲学理解为一种自然主义,反过来把唯心主义理解为一种利己主义。如果一种哲学完全出自纯粹理性,并且仅仅位于理念之内,那么她必定是从真正的道德能量那里爆发出来的;与此相反,那种鼓吹道德的做法却是以理性和思辨为敌。从原则上来说,道德就是指灵魂从陌生的、质料性的东西那里解放出来,无需借助于别的东西,仅仅通过纯粹理性就把自己提升为一种已规定的存在。灵魂的这个净化也是从事哲学思考的条件。就此而言,全部事物的伦理关系和理智关系仍然是同一个关系,它与纯粹的、绝对普遍的理性相关联,既不需要质料,也不需要居间的东西或陌生的中介。【V,122】
这样看来,对于自然界的真正合乎道德的考察同时也是一种真正合乎理智的考察,反之亦然。如果道德关系排斥理智关系,它就不再是道德关系。二者在本原里面是合为一体的,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先后之分;只有在经验的意义上,才有先后之分;从我们在时间里面的生成转变来说,道德是第一位的东西,通过它,我们进入理智世界,在其中认识到我们自己。所谓的“天赋知识”,仅仅意味着无限者或普遍者内化到我们的本性的特殊东西里面;道德上的要求本身就指向一个目标,即我们必须把自己的特殊东西内化到纯粹普遍者、本质、无限者之内;关键在于,知识与道德的这个对立仅仅适用于时间里面的知识和行动。真正的知识摆脱了无限者在有限者那里的单纯映像,转向自在体(An-sich)或原初知识;沿着这条路线,特殊东西必须完全内化或消融在普遍者之内,也就是说,灵魂必须达到道德的纯粹性。反过来,真正的道德(而不是那种仅仅具有否定意义的道德)必须让灵魂在理念世界里面安家落户,把它当作自己的家园。道德一旦脱离理智,就必然是一种空洞的东西,因为它只能从理智那里拿来行动的质料。因此,一个人必须净化自己的灵魂,直到能够分享原初知识,否则他同样不可能达到最终的道德完满。对他来说,纯粹的绝对普遍者是一个外在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人仍然深陷在污浊的泥淖里面,受困于各种特殊的感性经验。【V,123】
柏拉图在《斐多》(第152页)说:“所谓‘净化’,就是使灵魂尽可能摆脱身体,使灵魂习惯于从所有方面避免与身体接触,专注于自身,并且尽可能固守在自身之内。所谓‘死亡’,就是指灵魂通过这个方式摆脱身体。那些真正的哲学家所毕生追求的,就是这样的解脱。”[1]在这个对于净化的追求中,道德和哲学相遇了。这条走向解脱的道路不是单纯去否定有限性,仿佛有限性是灵魂的一个桎梏,因为通过这个否定的概念,有限性并没有被克服。这里还需要一个肯定的概念,需要一个对于自在体的肯定的直观;因为,如果一个人知道,自然事物和神性东西的分裂仅仅是一个假象,身体的灵魂仅仅在一个不完满的认识中区分开来,但在自在体之内却是同一个东西,他就会全力以赴追求苏格拉底所赞美的那种死亡,通过这个方式达到永恒的自由和真正的生命。至于那些在纯粹普遍者或无限者和灵魂之间划出一条鸿沟的人(无论这条鸿沟是怎样的情形),要么根本没有能力依靠自己的意识而跨越鸿沟,要么只能依靠意识而把某种陌生的东西(比如质料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混杂进来,因此他们绝不可能真正摆脱那个限制,绝不可能把有限者和身体当作一个肯定的、真正现实的东西扛在身上稳步前进。灵魂的真正凯旋和最终解脱只能寄希望于绝对唯心主义,只能寄希望于严格意义上的实在东西的绝对死亡。【V,124】
那些对哲学的道德原则肆意造谣中伤的人,既不知道灵魂的目标是什么,也不知道灵魂在走向净化的过程中需要经历哪些层次。灵魂经历的第一个层次,是“渴慕”;也就是说,自然界为了在自身之内接纳不朽本质的印记,必然同时也成为完满性的坟墓。当灵魂发觉失去了至善,就和塞雷斯(Ceres)一样,急忙在燃烧的山脉上点燃火把,然后翻江倒海四处搜寻,直到一切都徒劳无功,最终筋疲力竭来到厄流希斯(Eleusis)。这是第二个层次;值得庆幸的是,洞察一切的太阳神作出启示:永恒善被藏匿在哈得斯(Hades)的地府里面。当灵魂获得这个启示,就过渡到最终的认识,以求助于永恒的父亲:然而即使是众神之王,也没有能力打破这个坚不可摧的链条,但是他允许灵魂通过一些产物来缅怀失去的善,这些产物是永恒光明的亮光通过自己的中介而撕开地府的阴森怀抱,从中抢夺出来的。[2]
[1] 参阅柏拉图《斐多》(67c-d)。——译者注
[2] 根据古希腊神秘学的记载,谷物女神德墨忒尔(罗马名字:塞雷斯)的女儿佩耳塞福涅被冥王哈得斯劫走,强娶为妻。德墨忒尔四处搜寻而不得,悲痛欲绝。在寻找女儿的过程中,德墨特尔来到厄流希斯,受到当地人的热情款待,德墨忒尔感其恩情,为其传授宇宙及人生之奥秘,是为“厄流希斯神秘学”。最终经过宙斯的调解,佩尔塞福涅虽然不能全身而退,但每年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春季和夏季)返回阳间,与母亲团聚。关于这个神话的具体内容及相关的哲学意义,可参阅先刚《哲学与宗教的永恒同盟——谢林<哲学与宗教释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2-54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