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影像记录——从绘画到摄影

绘画作品对动植物的记录和描述

关于动物的文字记录我们可以粗略追溯到《山海经》，而说到动物形象的记录，我们一下子就想到了12世纪的宋徽宗赵佶。虽然今天我们无缘目睹其真迹，但是从印刷的册页和网络上的发帖，我们已经惊叹于这位糟糕的皇帝对于鸟类的画笔描述了。《芙蓉锦鸡图》《竹禽图》《瑞鹤图》，我们有限的对复制的艺术品的鉴赏经历让我们确信，这位皇帝对于鸟类的观察，包括形态、颜色和行为都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如果把他所有的鸟类画作集合起来，也许可以出一本“开封鸟类图鉴”之类的画册。我们那些到处观鸟的朋友们感慨，徽宗的鸟类工笔画放在如今世界上任何一本优秀的自然图鉴里面，都不逊色。

这样的画作在中国历代都不少见，虽然这些画作不是专门为记录动物而作，但是其描绘的逼真程度却让今人仍为之赞叹。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对于药用植物的图解不知道是不是算得上中国最早的“药用植物图鉴”，而达尔文“比格尔”号航行经历中的各个物种的图示，让谁也不会忽视图像在自然界物种记录中的作用。而摄影术的发明与进步，更是为动植物的影像记录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和便利。

早期摄影作品中的动物形象

摄影术是化学和绘画发展结合的产物。看看早期保留下来的摄影作品的构图，就知道与欧洲的绘画一脉相承。更何况，最初的几位摄影家好像都与绘画有关，连大家普遍承认的照相机的发明者盖达尔，其本人也是位画家。某种意义上来说，摄影术是画家们创作的一个新工具。摄影和绘画有着共同的使命，就是记录人们的生活，记录生活中的人和周围的一切事物。因此，绘画中的题材都会进入到摄影中来，动物无疑是人们生活中记录的题材之一。

1839年，法国人正式宣布发明照相机不久，一些摄影作品上就出现了动物的形象。由于年代久远和照片传播方式等原因，那个年代到目前还可以考据的照片可能不多了。一位名叫Matthew Brower的作者2010年发表了他关于动物摄影研究的著作——Developing Animal: Wildlife and Early American Photography。在这本书里面我读到了相关的知识，也有幸看到了一百多年以前拍摄的有动物形象的照片。有位威尔士摄影家叫John Dillwyn Llewelyn，书中引用了他的两张照片，一张拍摄于1856年，作品有一个富于文艺气息的名称《渔者》（Piscator）：一只白鹭矗立于池塘之中，背景有石崖和水草，平静的水面呈现出深色，还隐隐呈现出白鹭的浅色倒影。画面非常安静，色调乍一看上去像是在黑色大理石上雕刻出来的石版画。另外一幅作品创作于1852年，名称叫《鹿立》（Deer Parking）：一只长角的公鹿，站立在树影斑驳的林间，头转向它的身体的左边。还是中规中矩的绘画构图，只是那头鹿的确显得生硬了一些。

我们之前一直表述“有动物形象的摄影作品”，而没有说“动物摄影”，因为此时如果直接用“动物摄影作品”，就是“造假”了，作品中的动物都是标本，这就是那头公鹿显得生硬的原因。显然那时的摄影作品无法真正地拍摄动物，因为当时的感光材料需要完成曝光的时间，少则几分钟，多则几十分钟。据说那只公鹿照片的曝光时间是20分钟，如何能让一只活着的动物在一个地方安静地停留那么长时间呢？这位摄影师还拍摄了大量的这类照片，包括獾、水獭、兔子和野鸡等。这至少说明了动物是当时人们生活的重要内容，因而被记录下来了，更说明了当时的艺术家认可动物在生活中的存在是具有美学价值的，否则谁会把它们入画呢？无论作为环境的附属品还是人类生活的附属品，甚至艺术作品的主角，就像宋徽宗画的鸟一样，动物都是被赞美的对象。

早期摄影作品对动物的记录

即使在感光材料感光速度很慢的时代，还是有摄影作品真正记录了动物的影像，通常是睡觉的动物，或者已经死亡的动物，都是在一定时间里保持静止的个体。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在那个年代拍摄一张人物肖像，对于被拍摄者来说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长时间保持静止状态和凝固的表情。

Llewelyn曾经拍摄过一张照片，他的妻子牵着一头真正的毛驴，他的女儿坐在上面。1854年，在动物园里，他还在饲养人员的帮助下，拍摄过长角鸮和狮子幼仔的照片。同时代的摄影家Talbot在19世纪40年代曾经为友人拍摄过她的睡着的宠物狗。此外，还有很多人，为自己垂钓后的战利品，抑或在非洲或印度打猎的收获拍摄照片。虽然这些被拍摄动物已经死去，但这些照片无疑成为那个时期野生动物记录的一部分。

更多的且更有价值的动物摄影作品产生于当时的伦敦动物园。现存的最早的一张伦敦动物园的动物照片拍摄于1855年，是一只河马睡在池子边上，周围有许多观众。之后还有很多重要的照片，比如19世纪60年代摄影师Frank Haes在伦敦动物园用11秒的曝光时间拍摄了狮子；更值得一提的是1870年，他在伦敦动物园拍摄到了斑驴（Equus quagga）的照片，这种原产于非洲的动物当时已经在野外灭绝，而伦敦动物园的最后一只个体也在1883年死亡，宣告了这个物种的灭绝。而这张照片是目前这个物种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影像记录。

野生动物摄影的起源和最初发展

首先需要说明一下，我们这里谈到的野生动物，实际上是指能够自由活动的动物，即排除家养的宠物和饲养状况下的圈养动物，其他所有有能力去到它所愿意的任何地方包括在居民点周围自由活动的动物。而对于野生动物更严格的定义是要求其栖息地是野生的，不受人为控制的。那样的话，就排除了居民点周围自由活动的动物了。因此，我们所指的野生动物也许该叫“自由动物”。

在这样的定义下，Mary Dillwyn Llewelyn，即John Dillwyn Llewelyn的妹妹，在19世纪50年代拍摄的房顶上的鸽子的照片可能是最早的“自由动物”照片。而1857年英国探险家Francis Frith在埃及尼罗河畔拍摄的鳄鱼，被一些人认为是假体标本，而也有人认为是真正的鳄鱼，因为冷血动物在环境温度较低的时候保持长时间的不动状态是合理的。

1977年出版的C. Guggisberg的Early Wildlife Photographers 认为，可以确定的自然栖息地环境下进行野生动物拍摄的早期摄影师，包括德国探险家G. Fritsch教授，1863年他在非洲拍摄了野生动物；波士顿摄影师Charles A. Hewins，他于1870年在斯特拉斯堡拍摄到了自然栖息地的巢穴里的白鹳（Ciconia ciconia）。在野生动物摄影的早期历史上，必须提到的事件是与人类最伟大的科学探险活动的结合，1872—1876年，历时三年半的英国HMS Challenger号考察船进行了第一次人类海洋学的科学探险。在这次探险活动中，船上的一名下士和工程师用相机记录了看到的企鹅和正在繁殖的信天翁。他们一定还用同一台相机记录了考察过程中的场景。这些伟大的科学探险的详细材料，可以在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网站上看到。那些文字记录、绘图、海洋学的标本连同那些最早期的照片，共同构成了人类科学探索历史的永恒标杆。

摄影术的发明和发展很快给欧洲的上流社会乃至中产阶级带来了一个新的时尚生活元素，人们把相互传看自己的摄影肖像当做一种社交的手段。我们可以想象，在有摄影技术之前，一名画师制作一幅肖像大概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所以即使对于最早的摄影术来说，几十分钟，或者几分钟，到后来十几秒和几十分之一秒的曝光时间，都不算是很糟糕的煎熬，何况很快出现的服务于这种时尚需求的商业摄影从业人员，会体贴地为顾客准备上一些动物的标本供合影之用。因此一方面摄影走进了人们的生活，无意间关注了动物影像；另一方面，人们生活对摄影的需求，也推动了摄影技术和照相机的发展。

从最初的湿版摄影过渡到19世纪80年代成熟的干版摄影，使得摄影师不必再带着暗室到处走，同时曝光时间从几十分钟进步到几十分之一秒，照片的锐度也大大增加，表现的细节也越来越多。因此，相机更加适用于活生生的动物，以及生活在自然里的野生动物的拍摄。一些业余的摄影师也开始拿起相机来记录野生动物，这其中有很多是博物学者。19世纪90年代初期，几名英国摄影师， R. B. Lodge, Richard和Cherry Kearton开始专门进行鸟类摄影，并于1895年出版了可能是保留至今的最早的鸟类摄影图谱 British Birds' Nests。与Llewelyn相比，他们才是真的把野生动物作为拍摄对象的第一批摄影师，而Llewelyn更多地是把一些动物的形象点缀其间的风光摄影师。在这个时期，专门从事野生动物摄影的英国人显然不在少数。在1899年，英国成立了动物摄影俱乐部（The Zoological Photographic Club）。在20世纪最初的几年里，这个摄影俱乐部的鸟类摄影师Oliver Pike发明了Bird-Land相机，并宣称其市场定位是“专为自然历史摄影而设计”。所以，照相机的便携化的设计，与野生动物摄影的需求是密不可分的。

美国的野生动物摄影——相机狩猎

野生动物摄影在美国而不是欧洲大陆或英伦蓬勃发展起来，有其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的双重原因。美国野生动物摄影的发展，反映了人类与野生动物关系变化的清晰脉络，这个发展过程推动了动物保护和可持续的概念的提出，这个过程还展现了野生动物摄影和影像在动物保护中的巨大作用。同时，野生动物摄影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新技术，直接导致了我们今天野生动物研究中的重要方法——野外自动摄影的诞生。

19世纪末期，在美国野生动物摄影中产生了一个新的概念——相机狩猎，这个概念也可以说是在狩猎的领域里产生的。狩猎在美国的文化中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来到美洲大陆的移民们在垦荒和拓殖的过程中，与当时丰富的野生动物资源打交道，并且用这些资源作为生存的重要基础之一。于是在不长时期形成的美国文化中，狩猎成为了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方面，狩猎是人们与荒野或自然交流的一种方式，是美国民族性格一个重要的构成成分；另一方面，在美国本土的狩猎收获，具备了一份政治象征意义，尤其在美国刚刚脱离英国的殖民成为独立联邦时，这一点与欧洲人炫耀自己在非洲大陆的狩猎战利品的意义是相近的。然而，随着经济发展、城市的扩张，人们对野生动物资源的依赖降低，狩猎逐渐由单纯的获取资源，转而具有了更多的精神层面的意义，以休闲为目的的狩猎也随之出现。随着相机技术越来越成熟，在野外一些人的手中多了相机，还有些人干脆放弃了猎枪只拿相机，成为相机狩猎的实践者。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也在19世纪末期。

西奥多·罗斯福是倡导相机狩猎的关键人物之一，虽然他本人并未拿起相机，始终怀抱猎枪。作为美国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他认为美国的国民精神里必须有勇于开拓和承担责任的精神，即所谓“男人范儿”，而这种精神需要在野外，与大自然打交道，如狩猎活动中才可以培养出来。他本人通过讲自己在树林里和牧场上的故事，成功地塑造了自己西部牛仔的硬汉形象。对于舒适的城市生活对美国年轻人的侵蚀，这位总统十分担忧，所以他倡导大家去狩猎。同时，他也认识到，随着人口的增加，野生猎物的数量会变得不可持续，因此他坚决反对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狩猎，在他的总统任期上取消了美国的商业狩猎，转而支持休闲狩猎。休闲狩猎的意义并不在于猎杀和获取野味，而在于与自然的接触，与动物的接触，罗斯福认为这种接触的价值远远大于一个动物的尸体。因此，他赞成把手中的猎枪换成相机。

在这个世纪之交的美国相机狩猎运动中，除了西奥多·罗斯福，还有几个非常关键的人物。

George Bird Grinnell，他在纽约的Audubon公园长大，后来成为了当时最为著名的户外和狩猎杂志 Forest and Stream的拥有者和编辑。他和西奥多·罗斯福在1884年共同建立了美国第一个大型动物狩猎协会——The Boone and Crockett Club。他是一个热爱狩猎的人，也是第一位提出动物保护主张的人，他撰文提出“无枪狩猎”和“相机狩猎”。在他看来，当一位猎人走入森林并不是为了猎杀某个目标时，他就已经成为了森林的一部分；当一个人没有带着枪走进森林，他实际上与自然的距离就更近了。同时他也认为，从本质上讲，人的内心需要从森林或荒野中带回“战利品”，而相机为我们带回的照片就可以成为我们的“战利品”。由此他提出“相机狩猎”作为休闲狩猎的形式，这样既享受了自然，也不破坏自然的宁静与和谐。Grinnell是一位竭力倡导保护的猎人，1938年在他去世的时候，《纽约时报》称他为“美国的保护之父”。

出生在威斯康辛州的Allen Grant Wallihan和Mary Augusta Wallihan夫妇也是“相机狩猎”中的关键人物，虽然他们并不是纯粹的“相机猎人”。Wallihan夫妇1885年起住在科罗拉多，经营牧场和采矿，同时Allen还是当地的邮电局长。他们对自然的兴趣同时用相机和猎枪进行表达。从1889年开始，他们尝试进行野生动物摄影，到1894年，他们的积累已经成书并出版了，Hoofs, Claws and Antlers of the Rocky Mountains，这是第一本以荒野的野生动物为题材的摄影图册，之后几年他们又出了好几个版本；直到1906年再版时，书名改为Camera Shots at Big Game，罗斯福总统为该书写了推介。这本书里记录了落基山脉的多种野生动物，包括马鹿 Cervus elaphus，黑尾鹿 Odocoileus hemionus，叉角羚 Antilocapra americana，美洲狮 Felis concolor和短尾猫 Lynx rufus 等。但是，大部分出现在他们照片里的动物，之后都成为了他们枪下的猎物。Mary对此的解释是，他们照相的目的是为后代留下这些动物的记录。那只被拍到的爬在树上的美洲狮是被他们的猎狗驱赶上去的，照片拍摄后就成了真正的“猎物”。罗斯福也不认为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相机狩猎”。可见，即使拿起相机也未必就会放下猎枪。

那个时代的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相机猎人”是George ShirasⅢ。他的家庭和受教育的背景决定了他成为了律师和政治家，而小时候的成长经历又使他成为一名富于热情的猎人。而他一生与野生动物打交道的故事，使他作为最著名的野生动物摄影师和保护主义者而被历史记载下来。

作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儿子，在法学院接受高等教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而他作为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1892年9月8日，他在Grinnell编辑的杂志 Forest and Stream 上发表了一张名为“母鹿”（Doe）的照片。当时这个杂志在进行一个户外题材的业余摄影照片的评选，评委之一是后来成为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虽然Shiras这次没有获奖，但并没有影响他继续从事野生动物摄影的热情，他自称为“相机猎人”，或者“新式狩猎者中的先锋人物”。之后的继续尝试使得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先是他针对夜间照明摄影的一系列尝试，作品包括了几个系列，其中著名的一组为“午夜系列”（Midnight Series），包括共10张白尾鹿的照片，记录了夜间白尾鹿的形态和行为。他同时也是最早成功使用镁粉闪光灯进行夜间拍摄的摄影师。1900年，他的作品在巴黎世界博览会上参展，获得了森林展览部分的金奖以及摄影展览部分的银奖，同时被很多观展的法国摄影师称为了不起的“艺术作品”。1906年他的一些作品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 Geographic）上发表了。《国家地理》杂志一改之前文字占主导的传统，第一次如此大篇幅地发表摄影作品，当然，这一次尝试也奠定了该杂志之后的风格：用图片讲故事。这种风格延续到今天已超过100年，而在当时，这样的改变却引起过国家地理学会内部的风波，两位董事甚至因为不满这样的改变而愤然辞职。

现在如果说到George ShirasⅢ这个人，也许人们不记得他的父亲做过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人们不会记得他做过律师或者国会议员，人们甚至不会注意到他作为国会议员有力推动了美国候鸟迁徙保护的行动，而最容易被人们记住的，或许是他是《国家地理》的第一位野生动物摄影师。

有人认为实际上的“相机狩猎”比真正的狩猎更加困难，这是个事实：野生动物摄影需要狩猎者用所有的知识去发现野生动物，而且还需要更好地接近和很少的惊扰。所以摄影师们拍摄野生动物时使用过所有的猎人们发明的方法：寻找水源地、使用兽径、隐蔽等待、使用诱饵、猎狗寻找和撵赶等，还包括设置如同自动发射射击一样的装置来自动拍摄照片，或者说由野生动物自己来触发拍摄。George ShirasⅢ获奖的照片中，就有由白尾鹿自己触发拍摄的，因此，他也是野生动物自动摄影的开创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