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展露一个文学的秘密?——以德里达读策兰的一首诗歌为例
那么,思(das Denken)就必须在存在之谜上去作诗。
——海德格尔:《阿纳克西曼德之箴言》[1]
当德里达(Jacques Derrida)2001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访问中国时,除了何为哲学(特别是中国是否有哲学),他也曾谈到了何为文学这个问题。谈及后者,他这样说道:“文学保留着一个可以说并不存在的秘密。在一部小说或一首诗后面,在事实上成为要解释的一种意义的财富的后面,没有可寻求的秘密意义。……在文学之中,一切都是秘密,但在文学的后面没有隐藏的秘密,这就是这个奇特的机制的秘密。”[2]这个思想,文学是一个秘密这一思想,是德里达最令人困惑的观点之一,也是其长时间来始终坚持的一贯看法。类似的言论,我们在《文学行动》(Acts of Literature,1992)中可以看到,在《论名》(On the Name,1995)中也可以看到,而在《死亡的赠与》第二版所增补的那篇《秘密中的文学》(The Gift of Death and Literature in Secret,2008)中看得最为清楚。为了理解这一思想,我们试图读解哲学家德里达对诗人策兰(Paul Celan)的一首诗歌的读解。不过,我们不是要欣赏一首诗歌,而是要了解一种诗学,一种为策兰和德里达所共同信奉,但以不同方式展示的诗学。我们只读一首诗,因为,如德里达所言,“一首诗【就】可以为一种诗学做‘见证’。”[3](方括号为引者所号)下面是这首诗的德文原文和英文译文:
ASCHENGLORIE hinter
deinen erschüttert-verknoteten
Händen am Dreiweg.
Pontisches Einstmals:hier,
ein Tropfen
auf
dem ertrunkenen Ruderblatt,
tief
im versteinerten Schwur,
rauscht es auf.
(Auf dem senkrechten
Atemseil,damals,
höher als oben,
zwischen zwei Schmerzknoten,während
der blanke
Tatarenmond zu uns heraufklomm,
grub ich mich in dich und in dich.)
Aschen-
glorie hinter
euch Dreiweg-
Händen.
Das vor euch,vom Osten her,Hin-
gewürfelte,furchtbar.
Niemand
zeugt für den
Zeugen.
ASHGLORY behind
your shaken-knotted
hands at the threeway.
Pontic erstwhile:here,
a drop,
on
the drowned rudder blade,
deep
in the petrified oath,
it roars up.
(On the vertical
Breath rope in those days,
higher than above,
between two painknots,while
the glossy
Tatar moon climbed up to us,
I dug myself into you and into you.)
Ash-
glory behind
your three way
hands.
The cast-in-front-of-you,from
the East,terrible.
No one
bears witness for the
witness.[4]
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诗的第一个词是“灰烬之光”(Ashglory),最后一个词是“见证”(witness);由此来看,这是一首关于“灰烬”闪耀而作为“见证”或者“见证”湮灭而成为“灰烬”的诗歌。德里达对于这首诗的讨论是从结尾开始的,是从最后一个词“见证”开始的。他声称,其对这首诗的讨论将是对一种诗学的说明,“这将是关于见证,关于作为见证的诗学”的讨论。[5]可是,这首诗的最后一段,最后一句却是:“没人【能够】为见证作见证”。这样,不是见证,而是见证的不可能性,才是这首诗要说的东西,要见证的东西,同时也是这首诗所说明的诗学所要说的东西,所要见证的东西。其实,在这首诗中,策兰对于见证的不可能性所做的见证(“没人【能够】为见证作见证”)从一开始就已经表明和展示出来了,因为这一见证是从灰烬中浮现出来,闪现出来,展现出来的。什么是灰烬?灰烬“是某种在呈现自身的同时将自身完全、彻底涂抹掉的东西”[6]。而且,早在《灰烬》一书中,德里达就已经明确表示:“灰烬无不与火焰相关”(No cinder without fire [fue].);[7]现在,在讨论策兰的这首诗时,德里达说:
灰烬,这同时也是指被湮灭的东西,甚至是指那威胁着要将对湮灭之可能性所作见证毁于无形的东西。灰烬是那没有残留,没有记忆,没有可读或可辨档案的湮灭之形象。这也许会让我们想到这可怕的东西:湮灭的可能性,见证真的消失不见了,但是,它同时也会让我们想到见证的能力,或见证的可能性。那将是见证的唯一条件,那作为其不可能性之条件的唯一可能性条件——即自相矛盾和绝境。[8]
在这里,我们实际上看到了德里达晚年反复讨论的一些问题,诸如残存、记忆、档案、不可能性,以及绝境。这些论题,无不与犹太思想传统有着某种关联。所谓Torah(犹太经文),就是用火写的。而且,它们同时是用黑火和白火写成的。这里的黑火和白火表明,书写是一种双重的活动:启示和遮蔽,显示又涂抹,它们都以痕迹或灰烬的形式存在和显现。事实上,在早年的《撒播》(Dissemination,1967)中,在评论索勒尔的小说《数字》时,德里达就曾提及白火与黑火:“‘白火,以仍然可见的词语书写的一个文本,在口传经文的黑火中变得可读,’……如同撒播一样,消耗(在死亡和不止一次被质疑的与某种太阳之间的关系)完全是文本性的(‘而书却压制了时间的灰烬’)。”[9]在《火焰与灰烬之思——德里达的“符号学”》中,我对这个问题有过详尽的讨论。就言说与文字的关系而言,如果说火焰是言说的本质,那作为灰烬的文字同样也具有火焰的特征,即内在的两重性。一方面,通过其光照或启示而成为存在的展现或生成;另一方面,通过其燃烧和毁灭而成为存在的遮蔽或取消。不过,就是在燃烧殆尽的语言—意义的残留之中,即文字的痕迹—灰烬之中,语言—意义不但得到保存,而且变得可见和可读。但是,那是原初的、起源的、本真的语言—意义吗?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所以说,如果在灰烬中包含着一个秘密,那也是一个没有解答的秘密。这些看法,显然也都与对策兰诗歌的读解有关。在这里,所有这些思考都归结为一个问题:“人们怎么能够展露一个作为秘密的秘密呢?”(How can one manifest a secret as secret?)[10]
为了理解何为“一个作为秘密的秘密”,我们需要看一看黑格尔在《美学》中关于谜语的讨论。在区分象征和谜语之间的不同时,黑格尔告诉我们,“谜语……和真正的象征之区别在于,制作谜语的人完全清楚地意识到【即知道】谜语的意义【即谜底】,【不过只是】有意地选择出一个形象【或意象】把这个意义【谜底】隐藏起来,让人猜测。【与之不同】真正的象征始终都是一个未解决的课题【即未解之谜】,而谜语则是自在自为地解决了的。所以桑丘·潘莎说得很对:他宁愿先听到谜底,然后才听到谜面。”[11]就此而言,秘密既不同于谜语又不同于象征。因为,一个象征与其所象征之物总有着某种或某些相似关系,其谜底有可能被接近(如黑格尔谈及的狮子与勇敢);一个秘密则不同,它没有谜底,既不可说,又不可解。在德里达看来,一个秘密是不可能被展露的,一个被展露了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因此,没人能够展露一个作为秘密的秘密。更重要的是,秘密虽然不可说,它却一直在言说;秘密言说自身,言说自身的不可说和不可解。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在德里达眼中,文学是一个秘密,一个作为秘密的秘密。如果说,策兰的这首诗见证了一种诗学,这就是一种言说秘密之不可言说的诗学,见证见证之不可能的诗学。就如米勒(Hillis Miller)后来用较为通俗的语言所说的:“一部小说、一首诗或一个戏剧,就是一种证言。它做出见证。……文学见证与‘真实’见证之间的差别是,无法证实或者补充一个虚构叙述者所说的话。……真实世界中的证言的缺陷、空白,却是常常可以补足的。相反,文学则保守着自己的秘密。”[12]
让我们回到这首诗的第一个词Aschenglorie。无论如何,我们还得从头开始。根据德里达提供的几种语言的翻译(Cendres-la gloire,Gloires de cendres,Ash-glory),这个词的中文翻译也许可以是“灰烬的荣耀”“灰烬的光辉”,或简单说就是“灰烬之光”。如德里达指出的,这个词,乃至这首诗,其实都是不可翻译的,因为它是用德文写的。不同于任何其他语言,德语是为那被烈火摧毁而化为灰烬的一切作见证的最恰当语言(早在《丧钟》一书中,德里达就告诉过我们,holocaust的希腊文原意为burning all)。换句话说,这个词,这首诗,或许、应该、必然与浩劫(Shoah),与大屠杀(Holocaust),与奥斯维辛(Auschwitz)有关。特别是如果我们知道(德里达是知道的),策兰的父母就死于纳粹的集中营,策兰本人也是集中营的幸存者和见证者。不过,在读解这首诗时,德里达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这一点。也许,德里达想在更高的层面上理解、读解和讲解这个词和这首诗的含义。如我们所看到的,如我们被告知的,不管在哪种语言里,“灰烬之光”这个词都是一个新词。“当这个新词诞生于、出现在这首诗的开始之时,我们就有了太初有道(En arkbē ēn bo logos)。”[13](重点为引者所加)这样,见证的主题就从另一个方面、另一个侧面或另一个层面得到揭示,而且是极富有意味的揭示,那就是约翰对于作为“光”的“道”之见证。德里达不是马上就提到这一点了吗?“如果对于约翰来说这道(词语)是光,在这里它是灰烬中的光。诗的开始【太初】有(词语【道】)灰烬之光。”(And if for John this logos is a light,here it is a light of ashes.In the beginning was[the word]Aschenglorie.)[14]在讨论阿甘本诗学思想的《诗歌的终结和见证的不可能性》中,我曾谈到过德里达这一看法的内在意义。我以为,如果把德里达讨论策兰这首诗歌的文字,即《见证的诗学和政治学》(“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Witnessing”),与其《灰烬》(Cinders)和《论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Of Spirit:Heidegger and the Question)等著作联系在一起来看,道—词语、光—精神、诗歌—意义的否定性就被清楚地展露出来了。至于词语、精神和意义如何杀人的问题,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在《文化的致命问题》(The Fateful Question of Culture)一书中,特别是题作“在大屠杀之后的语言和文化”一章中,有极为精彩的分析。但是,如果我们把策兰的这首诗理解为对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否定和批判,那就如同我们把这首诗理解为对于纳粹暴行的控诉与见证一样,仍然不得要领。下面是德里达的解释,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段:
这些灰烬之光,这一灰烬之光,这一作为这些灰烬但同时也是这一灰烬之光辉,而这光,至少是,这光或火的闪耀明亮,在这里,照亮了一首诗,这是一首我甚至没有试图加以阐释的诗。光也是知识,真理,意义。现在这一光在这里不过是灰烬,随着火焰的熄灭,光变成了灰烬,化作了尘埃。但是(……),灰烬也是光辉,如果那为人所知的和重新命名的光辉既没有还原为火焰又没有还原为知的光,那灰烬仍然可以为人所知,可以被再次命名,可以被吟唱,可以被赞美,可以被关爱。[15](重点原有)
在这里,至关重要的是,这“灰烬之光”既不能被简单还原于纳粹大屠杀的冲天烈焰,也不能被笼统归结为形而上学的知识之光。所以,德里达称,“重要的不是这首诗所意指的东西,也不是这首诗在意指什么,或在见证这个或那个,甚至也不在于这首诗在命名或者它所命名的东西——【即使】它们不可避免地含蓄或隐晦。”[16](重点原有)
那么,这首见证了一种诗学的诗到底见证了什么呢?让我们再回到结尾那句话:“没人【能够】为见证作见证。”的确,“由于这首诗谈论的是见证什么。它就见证着对于见证的谈论”[17]。这种对于见证的见证(bearing witness to bearing witness),德里达称之为“元见证”(meta-witnessing)。就像所有带有“元”(同时含有原初和绝对之义)性质的东西一样,如“形而上学”(metaphysics),“元见证”也具有同样一种局限,这就是它同时是自身又超出了自身,同时既可能又不可能。首先,根据阿甘本和德里达对“见证(者)”一词所做的词源学分析来看,在希腊文中,见证一词(martis,英语“殉道”[martyr]一词即由此而来)最初具有动词含义:记忆或追忆(to remember)。在拉丁文中,有两个词可以意指见证。第一个是testis,是指一个以第三方(terstis,the third party)身份提供证言(testimony)者。第二个是superstes,是指一个亲历过整个事件的在场者,即幸存者(superstite,survivor)。这样,无论就哪个意义而言,作为第三方的所谓幸存者的见证就有了问题,同时成为在逻辑上(就见证来说)和语言上(就证言来说)的不可能性。一方面,由于幸存者卷入了那事件,他就不是第三方,不具有法律要求的中立性或客观性。另一方面,他的证言不是对于现实中即时发生事情的说明或解说,而是对于过去事件的记忆和回忆,是一种不在场的语言表达,不具有法律要求的时效性和可靠性。因此,德里达特别指出和强调了见证的个人性问题,即见证者永远只能以第一人称的方式作见证。这样,见证者所提供的就不是证据,而只能是一种吁求:请你们相信我所说的话,你们要相信我说的话,你们必须要相信我……。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证言都必定呈现为“诗性的”,因为那只涉及一个独一的事件,来自一种独一的体验,并卷入一种与语言的独一关系。所以,“不管是谁作见证都不是提供证明;由于其经验在本质上是独一的和不可替代的,严格来说,见证者所证实的是一直呈现给他自己的什么‘东西’。”[18]对于听者和读者而言,那永远是一种不可解的他者的经验和语言。这也就是何以德里达在一次有关策兰的访谈中声称:“他者是秘密。……我永远不能等同于他者的秘密。秘密是他者的真正本质。”([T]he other is secret……I will never be equal to the secret of otherness.The secret is the very essence of otherness.)[19]不过,在这种独一性中,就存在着不可言说的言说性,不可表达的表达性,不可能的可能性。因为,这一“我”并不能永远作为一个独一者而独立或独自存在,我必定会分裂、增生和变异,成为一种如保罗·利科(Paul Ricoeur)所说的作为他者的自我,或者成为如勒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所说的那作为“第三者”的他者。但是,我们还是在试图,也只能,通过他者来言说他者的秘密,就像德里达在讨论的策兰和策兰的这首诗歌,或者我在讨论的德里达对策兰和策兰的这首诗歌的讨论一样。
所以,对于德里达来说,这首诗言说了不可言说性,呈现了不可呈现性,表达了不可表达性,见证了不可见证性。或者更准确的说,它同时言说、呈现、表达和见证了这两者,这两者之间的东西,或者说,由这两者所构成的第三种东西。这就是德里达对这首诗中与“三”相关的词语、意象、人物或东西那样敏感,紧紧地抓住不放的原因。德里达称之为:“那三,那超出二、双、重、对的一切东西的数字/词语/形象/符号。”(The three,the figure of everything that carries beyond the two,the duo,the dual,the couple.)[20]这立即让我们想起了德里达在《论名》中讨论的那作为第三种东西(位置、空间、事物、存在、话语)的khora。德里达是这样说的:“khora既不是可感的,又不是可知的,它属于第三类东西。人们甚至不能言说它,因为它既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或者说它既是这个又是那个。”(The khora,which is neither “sensible”nor “intelligible,”belongs to a “third genus”.One cannot even say of it that it is neither this nor that or that it is both this and that.)[21](重点原有)在德里达看来,出现在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这一作为另一种生存物,第三种生存物的khora,不管是作为不可名的名字,不可见的宇宙生成力量,还是不占有任何空间的地方,或者作为既不是逻各斯又不是神话的第三种话语方式,其价值就在于,它打破和超越了柏拉图哲学体系中的思维范式,以及由这一范式产生出的那些二元对立的范畴:本质与外表、理念与物质、灵魂与身体,等等。这样,依靠khora这个东西,我们便可能进入那些处于两个对立事物(比如,纯粹的存有和纯粹的虚无,纯粹的实体和纯粹的名字,或者纯粹的自我和纯粹的他者,等等)之间的差异性和居间性(乃至矛盾性)的东西了。
在策兰的这首诗中,“三”出现了两次,分别在第一节和靠近最后一节的地方。不过,它却意指着三个东西,即道路(three ways),手掌(hands)和扭结或痛苦(shaken-knotted)。诗中的这三个意象都极为难解,德里达也没有给予过多讨论。不过,德里达却花了很大篇幅讨论了一个在诗歌中并未出现的人物,女神赫卡特(Hecate)。即使这一讨论出现在文章的最后,我们仍然要先来讨论它。在德里达眼中,“诗中至少有两个专名(即黑海[Pontic]和鞑靼的月亮[Tatar moon])似乎是无可避免地指向了女神赫卡特。”[22]关于这位女神,在神话学和文学中有太多的记载,我们只能挑主要的说。首先,如德里达告诉我们的,不管我们对这位女神知道多少,总会记得她最重要的特征是“三”。她有三种形态、三种外形和三张面孔,她是三岔路口之女神(她被称作trioditis,源自triodos,three ways)。在希腊神话中,她是黑夜之神,与月亮相关;作为地狱之神,她与死亡相关。最后,她是掌管幽灵与巫术之神。为了说明这些,德里达提到了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提到了第三幕第五场中那个著名场景,即三个女巫(赫卡特的三个面孔)与赫卡特的见面与对话。德里达只引述了一句,让我们把整段引出来:
第五场 荒原
雷鸣,三女巫上,与赫卡特相遇
女巫甲 嗳呦,赫卡特!您在发怒哩。
赫卡特 我不应该发怒吗,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丑婆子?你们怎么敢用哑谜(riddles)和有关生死的秘密(affairs of death)和麦克白打交道;我是你们魔法的总管,一切的灾祸都由我主持支配,你们却不通知我一声,让我也来显一显我的神通(the glory)?而且你们所干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刚愎自用、残忍狂暴的人;他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只知道自己的利益,一点也不对你们存着什么好意。可是现在你们必须补赎你们的过失;快去,天明的时候,在阿契隆的地坑附近会我,他将要到那边来探询他的命运;把你们的符咒、魔蠹和一切应用的东西预备齐整,不得有误。我现在要乘风而去,今晚我要用整夜的功夫,布置出一场悲惨的结果;在正午以前,必须完成大事。月亮角上(upon the corner of moon)挂着一颗湿淋淋的露珠(a vaporous drop),我要在它没有坠地之前把它摄取,用魔术提炼以后,就可以凭着它呼灵唤鬼。让种种虚妄的幻影迷乱他的本性;他将要蔑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着他的不可能的希望;你们都知道自信是人类最大的仇敌。(内歌声,“来吧,来吧……”)听!他们在呼叫我啦,我的小精灵们,瞧,他们在云雾之中,在等着我呢。(下)[23]
这是朱生豪先生的译文,是我们学习的对象。不过,其中有几句特别要提一下,它们对我们理解策兰的诗歌和德里达的思想极有帮助。首先,“你们怎么敢用哑谜和有关生死的秘密和麦克白打交道”(How did you dare to trade and traffic with Macbeth/In riddles and affairs of death)一句中的“哑谜”即是黑格尔谈过的谜语(riddles),而原文中affairs of death被译为“有关生死的秘密”,肯定是德里达喜欢的翻译。因为,这可能会让他和我们想起策兰诗歌中的那难解的breath rope,或许我们应该将其译为“生命/死亡之绳”或“生死之索”,甚至“生死之谜”,因为rope有“诀窍”之意。另外,“让我也来显一显我的神通”(Or show the glory of our art?)中的show被译为“显一显”,当然没有问题,即“显露”之意(德里达说“人们怎么能够展露一个作为秘密的秘密呢?”[How can one manifest a secret as secret?]用的是manifest),差别不大;但把glory翻译为“神通”,恐怕不会为德里达所赞同。阿契隆即Acheron,希腊神话中的冥河;“月亮角上挂着一颗湿淋淋的露珠”(Upon the corner of the moon/There hangs a vaporous drop profound)一句马上让我们想起策兰诗歌中的那句Tatar moon climbed up to us和上一段中的here,/a drop,/on/the drowned rudder blade。我们知道,策兰非常喜欢莎士比亚,也曾翻译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德里达亦提到了这一点。很可能,《麦克白》中的这个场景和氛围,这段对话和语言,这些文字和意象,给策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德里达之所以要讨论这个在策兰诗歌中并未现身的女神,主要原因可能并不在于此。这就是说,他无意于莎士比亚戏剧中这个场景和画面与策兰诗歌的气氛和词语之间的可能关联,而在于其与诗歌所表现出(即见证)的一种诗学思想的关系。如同德里达自己提到的,赫卡特吸引他的地方应该有以下几点:1.她与火,与光明,与燃烧,因此也就与火的耗尽,与灰烬,与灰烬之光有密切关系。因为,神话中的赫卡特被描绘为一手持有火炬;而在《迦勒底秘术》(Chaldaean Oracles)中,赫卡特与雷电相连,被称之为“火花”(flower of fire)。2.她一方面与生殖和丰饶有关,另一方面又与月亮(黑夜)和死亡相连。这样,光明之神同时也是黑夜之神(Goddess of light but also of night)。3.赫卡特作为掌管边界、城墙、门道和岔路的神,似乎始终处在生活世界的边缘与外部。作为一个起源和身份都很可疑的神,她似乎处在一个非常奇特和有趣的位置上。[24]一般认为,赫卡特来自迈锡尼时期的希腊和特雷斯,但更可能的是,她来自安纳托利亚(土耳其);即使能够确定她是希腊诸神之一,但她到底应该属于新神抑或旧神,仍然难以确定。很可能,她处于奥林匹亚诸神和泰坦诸神之间,是二者之间的中介。不仅如此,作为巫师,她也处在必死之人和不朽之神之间。这马上让我们想起了德里达在读解柏拉图的《斐德若篇》时,即在他那篇《柏拉图的药》中,曾特别着重讨论的那位发明文字的埃及神祇图特(Thoth,又译作塞乌斯)。除了没有发明文字,赫卡特与图特有诸多相似之处。作为与黑暗、月亮、身体、死亡、坟墓、冥界、巫术和幽灵等联系在一起的神,他们同那与光明、太阳、灵魂、生命、知识等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密切相关者(如阿波罗和雅典娜)形成了鲜明对比。更重要的是,正是在这些身份可疑的神灵身上,可能具有一种与形而上学的神话—哲学传统既不同又相连的含混性质。这一点,在作为“三”的赫卡特身上看得最为清楚。考虑到这些因素,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德里达要把这个在策兰诗歌中至多是隐含存在的神灵请出来并大书特书的原因了。
回到德里达对策兰诗歌的讨论。就是从冥河(Acheron),德里达转向了黑海(Pontic),并通过奥德修斯的故事将冥河与黑海联系在一起,从而将策兰这首诗歌的死亡主题突现出来。在这里,德里达提到了策兰诗歌中的几个相关意象,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只沉入海底的船桨(the drowned rudder blade)。其实,就此而言,可能还有一个意象(奥德修斯用袍子遮掩自己的哭泣)不应该被忘记,特别是考虑到在前面,德里达曾经提到、引用并讨论了海德格尔的那篇《阿纳克西曼德之箴言》。在那篇文章中,海德格尔深入讨论了那篇“最古老”箴言的真意,将之归结为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海德格尔的讨论中,他首先借助对荷马《伊利亚特》第一章开头几行诗句的翻译问题进入他对“箴言”之翻译的独特理解和阐发。德里达称,海德格尔的讨论触及了翻译的本质,其称之为“摆渡”和“转渡”。而且,“对海德格尔来说,一种道说(a Spruch [saying])就是一个翻译的问题,其可能是言说,箴言,法令,也可能是诗歌。无论如何,那是一种不涉及理论和科学陈述,却与一种独一的和‘述行的’语言方式相连的言说。”[25]在尝试着给出了自己对阿纳克西曼德箴言的翻译之后,海德格尔写下这样一段话,而德里达不仅全文引用了它,而且做出了自己的补充和改动:
我们既不能科学地证明这种翻译,我们也不可以凭无论何种权威而一味地相信这种翻译【给它信用,相信它】。科学的证明【理解:“科学地”证据】过于局限。而相信在思中无任何位置。这种翻译只能在箴言【道说,Spruch:有必要去思考Spruch,那作为诗、箴言、决断、誓言而卷入其中的道说(saying),以能去思,去再思其基础,翻译的可能性,而非其他途径】之思中得到【再】思考【反思】。但思(Denken)乃是在思想者的历史性对话【对谈,两重语言】中的存在之真理的作诗(Dichten)【诗,使成为诗,诗的行动或运作……但是行动和运作两词不是完全正确:因为存在着某种不同于一个主体的活动的东西,也许我们应该说诗的“事件”或“到来”】。[26]
德里达是在讨论策兰诗歌中的“誓言”(oath)一词时转向海德格尔的。在上面引述的这段话中,德里达想要强调的是翻译与所谓“信”无关,其同证词和誓言一样,是一种以独一性和“述行性”(performative)的方式和语言连接在一起的存在之思。无论对于海德格尔还是德里达来说,这都涉及了“在场”的问题。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在场本身一道带来无蔽状态。无蔽状态本身就是在场。两者是同一的,但不是相同的。”[27](重点原有)而在德里达看来,海德格尔所说的“在场”就是“那确立了见证的古典价值”的东西。[28]
我们知道,《阿纳克西曼德之箴言》曾被收入在海德格尔的《早期希腊的思想》(Early Greek Thinking)中,而该书共收有四篇讲稿,在第四篇中,即《敞开,赫拉克利特残篇》中,海德格尔也曾经讨论过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一个情节—意象,即奥德修斯作为外乡人在国王阿尔喀诺俄斯的宫殿受到热情款待,在宴会上歌手唱起扬名四海的特洛伊英雄,其中最著名的两位就是众人皆知的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这时,奥德修斯听到自己的名字在歌中被人赞颂,不由得感慨万千,他抬起手用披风遮住了脸,以免被人看到他在流泪。但是,就是这一遮蔽的动作展现出了其内心的活动。正是从这一情节—意象,海德格尔深入阐发了存在之遮蔽与敞开的关系问题(当然也就间接地涉及了生死的问题)。在我看来,这篇文章与德里达对策兰诗歌的讨论关系更为密切,而遮蔽与敞开的关系也正是德里达这篇文章的主题之一,即他在最后谈到的“那通过展示这样的遮蔽而遮蔽自身的诗歌、诗学,以及诗歌的诗学”。(It is the poem,poetics,and the poetics of the poem—which conceals itself by exhibiting its concealment as such.)[29]
我不知道德里达为什么没有提到海德格尔的这一篇文章。或许,就连喜欢迂回的德里达也觉得那迂回得太远了吧。所以,德里达立即转入了一个距离我们(策兰、德里达和我们)来说非常近的事件。德里达说,如果奥德修斯与黑海和死亡的关系太遥远了,那么眼下还有一种解释:也许,策兰诗歌中的“黑海往昔”(Pontic erstwhile)和那“生命/死亡之绳”(breath-rope)指的是玛琳娜·茨维塔耶娃(Marina Tsvetayeva,1892—1941),因为这位女诗人曾住在黑海边的鞑靼共和国,并在那里自缢而亡。这样,所谓:“鞑靼之月”(Tartar moon)这一意象可能与茨维塔耶娃有关。需要指出的是,德里达或许没有注意到,至少没有提及,在策兰献给茨维塔耶娃的那首《带着来自塔露撒的书》的最后几段中,场景曾从塞纳河转向伏尔加河的支流奥卡河(其也流经策兰的故乡罗马尼亚),而茨维塔耶娃著名组诗《书桌》中的书桌意象则被转换为一条船,因而在策兰该诗倒数第二段中出现了船夫和桨架(thole-pin),而该诗的最后一段只有一句,这最后一句只有一个词:科尔喀斯(Colchis),即位于黑海之边的传说中的希腊古国,英雄伊阿宋曾历经千辛万苦,乘船去那里取回了金羊毛(而那竟然埋下了死亡的种子)。也许,这是我们讨论的这首诗中所出现的“黑海往昔”的另一个可能出处。不管怎样,无论这里隐含的典故是奥德修斯、伊阿宋,还是茨维塔耶娃,德里达坚持认为,这首诗应该与死亡有关,甚至与自杀有关。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德里达都曾说道:“应该可以确证,这首诗是一首以死亡为主题/主体的诗,是一首死亡之诗,是一首谈论这样的死亡的诗”(That this is a poem on the subject of death,a poem of death,a poem that speaks death as such,can be affirmed at no great risk.)[30](重点原有)如果真是如此,“鞑靼之月”下面一句:“我埋入你的怀抱,你的怀抱”(I dug myself into you and into you,德里达用的英文翻译是I burrowed into you and into you)也就好理解了。因为,不管是dig还是burrow,都有挖掘,埋入的意思(后者可能更好一些,有偎依的含义),所以德里达才说,策兰这句诗的意思是:你(茨维塔耶娃)是我(策兰)的坟墓,我自己的坟墓。并非完全偶然的是,也是在献给茨维塔耶娃的那首《带着来自塔露撒的书》中,策兰提到了塞纳河上那座著名的米拉波桥:“他跳起,越过界石,以满布创伤之翼,投入卡波拉桥的生命……”(Of the bridge’s/ broadstone,from which/ he bounced across into/ life,full-fledged by wounds—of the/ Pont Mirabeau.)。[31]我们知道,三十年后,策兰就是从这座桥上跃身跳起,投入塞纳河中。这样,难道就如德里达所暗示的,策兰是在告诉茨维塔耶娃他自己的命运吗?我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为此作见证。
不难发现,德里达实际上违背了自己在文章中多次申明的一句话,即他不阐释这首诗。在这里,他不仅作了阐释,而且还使用了非常传统的阐释方法。所以,在文章的最后部分,德里达反复强调,他说的东西都只是“也许”而已。归根结底,他讨论的是“那通过展示其自身的遮蔽而遮蔽自身的诗歌、诗学,以及诗歌的诗学。”在一次访谈中,他曾特别对此做了说明:就诗学—阐释学(poetico-hermeneutic)问题而言,“在所有文本中,特别是在作为典型例证的策兰的文本中,都存在着一个秘密,这就是说,含义的过于丰富性,对此我永远无法声称已经将之穷尽。”[32]不仅如此,如果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这部作品的意义指的就是什么,比如,就是关于奥斯维辛,关于大屠杀,等等,这样的解读才真正是灾难性的。德里达这样说:“如果我能够证明其讲的就是这个,而且只是这个,那我就摧毁了策兰的诗歌。诗歌也就变得了然无趣……”[33]这就如德里达在另一次访谈中说过的:
我相信,策兰的每一首诗,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不可辨识的(indecipherable),仍然无法破解(indecipherability),而这不可辨识之物,要么不停地呼唤着某种再阐释(reinterpretation)、再生或新的解释话语(new interpretative breath);要么相反,它会再次衰弱以至消亡。没有什么能够确保一首诗不走向死亡,一方面,这是因为档案文件总有可能在火场或火焰中烧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即使不被焚毁,它也可能会被遗忘,得不到阐释,被尘封起来。忘却,总是可能的。[34]
为了不使其被遗忘或被尘封,我们需要的是不断的再阐释,以赋予诗歌不断延续下去的生命。这就是德里达说的:“因此,我试着让自己【自诗中】聆听某些我听不到或理解不了的东西,试图在我自己的读解中找到我的读解的局限。……更重要的是,这使其他读解也成为可能。我的读解是谦逊的,并不排除对这首诗的许多其他读解。而这,也就是读解的伦理学或政治学(an ethics or a politics of reading)。”[35]这样,尽管由于为见证作见证的不可能性,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策兰这首诗要见证什么。但是,这首诗,仍然在说话,仍然有意义。只是,“它通过保持静默,通过将某些东西向其保密,而对他者说话。不过,即使在静默中,即使在沉默中,它仍然在讲话。”[36]问题是,讲什么呢?“如策兰自己在别的地方曾说过的,它(诗歌)通过秘密而秘密地言说秘密。”[37]
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虽然文学这个秘密永远不能被展露,永远不能被言说,但这一秘密之敞开的不可能性却使它具有了一种永远处于开放之中的可能性。因为,它不可穷尽。就如德里达在《论名》中回答“何为秘密?”时所说的:“人们可以没完没了地谈论它,讲述关于它的种种故事……因为,秘密仍将是秘密……”[38]
[1] 海德格尔:《阿纳克西曼德之箴言》,见《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587页。
[2] 德里达:《德里达中国讲演录》,杜小真、张宁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226页。
[3]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edited by Thomas Dutoit and Outi Pasanen,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5,p.65.
[4] Paul Celan,Breathturn into Timestead:The Collected Later Poetry(A Bilingual Edition),trans.Pierre Joris,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4,pp.62-64.
[5]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65.
[6] 转引自Ned Lukachar,“Introduction to Cinders,”in Jacques Derrida,Cinders,trans.,ed.,and intro.Ned Lukacher,Lincoln:The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91,p.1.
[7] Jacques Derrida,Cinders,tran.Ned Lukacher,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14,p.19.
[8]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68.
[9] Jacques Derrida,Dissemination,trans with intro.Barbara Johnson,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343.
[10]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68.
[11] 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20页。
[12] 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秦立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59页。
[13]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69.
[14] Ibid.
[15]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69.
[16] Ibid.
[17] Ibid.,p.70.
[18]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77.
[19] Ibid.,p.165.
[20]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70.
[21] Jacques Derrida,On the Name,ed.,Thomas Dutoit,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89.
[22]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92.
[23]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卷,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55-56页。
[24] 参见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p.93-94.
[25]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84.
[26] Martin Heidegger,Holzwege(Frankfurt a.M.:Klostermann,1950),trans.and modified by Derrida,as quoted in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p.84-85.
[27] 海德格尔:《阿纳克西曼德之箴言》,见《海德格尔选集》(上),第584页。
[28]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84.
[29] Ibid.,p.95.
[30]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91.
[31] Paul Celan,Selections,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Pierre Jori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p.95.
[32]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165.
[33] Ibid.,p.166.
[34]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p.107.
[35] Ibid.,p.166.
[36] Ibid.,p.96.
[37] Ibid.,p.96.
[38] Jacques Derrida,On the Name,pp.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