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众弟子的表现
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建立,标志着中国的研究生教育逐渐走上了正轨。教授的业绩不错,学生的情况却很不乐观,最主要的原因是经费太少了。据1923年底出版的《国立北京大学概略》,到那年年底,北大经过学术委员会审查合格的研究生,总共只有16人;其中提交研究报告的是5人6种,包括罗庸的《尹文子校释》、容庚的《金文编》、商承祚的《殷墟文字类编》等。这些都是很不错的著作,可两年多才培养这么几个学生,未免太少了。你会说,北大要求高,严格管理,这样好。其实,我跟你说实话,是因为没钱。再查一下,到1927年底,整个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审查合格的研究生,也只有46名,其中好些还是“通讯研究”。研究所整整办了五年,总共才10人正式提交了14种论著[1],实在说不过去。
反过来看清华,他们的规模效应,很快就显示出来了。第一年,录取新生33名,实际报到29人。第二年36名,第三年24名,第四年13名。研究院规定,第一年学完,有研究成果,表现优秀的,可以再申请一年,因此,其中有些是重叠的。当年的清华研究院,是给学生发奖学金的,学生当然愿意继续研究。合起来,四届学生中,真正完成学业的,共有74人。其中表现最为出色的,是前两届,即1925、1926年入学的那两届。
这些学生有什么特点?第一,年纪比较大,好些人进校前已有著作发表,专业上比较成熟;第二,这些学生来自不同学校、不同专业,好些属于自学成才,没有像样的学历证书。今天中国的研究生招考,越来越重视资格审查,考试形式也日渐繁琐、严苛,这样会把很多有才华的学生给淘汰了,很可惜。我很怀念老北大、老清华的不拘一格选人才。学生资质好,加上有名师指导,自然能出成绩。梁启超很得意,宣称研究院的学生三分之一可以成才,其中三五个人的研究成果,“实可以附于著作之林而不朽”[2]。
对北大、清华两个国学研究所(院),后来的学者多有评说。像苏云峰便认定,北大“自由松散”,清华则“密集谨严”(287页),因此,清华研究院的成绩更突出。其实,跟学风是否“自由”关系不是特别大。最重要的是,北大的经费远不及清华,能花在研究所的钱很少。像清华所采取的这两项措施,在北大就无法落实。第一,教授专任,而且必须“常川住院”,以便与学生多多交流。这里所说的“住院”,不是住医院,是住学校。第二,学生一旦录取,就发给奖学金,条件是,你必须长期住校,拒绝外务,潜心研究,笃志学问。换句话说,学生也好,教授也好,一旦进来,就必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认真读书。今天,你住在清华园,要想进城,很容易;当年不一样,骑毛驴或乘人力车,要走大半天。北大不同,就在过去的皇宫旁边,离天安门又那么近,当然关心政治,喜欢闹革命。
当年清华研究院招聘导师时,有四个标准:第一,必须对中国文化的全部知识有所了解;第二,必须掌握正确科学的研究方法;第三,必须熟悉欧美日本学者研究东方学的成果;第四条最特别,也最重要:愿意和学员亲近、接触,热心指导,以便让学生在最短的时间内学到丰富的知识以及正确的治学方法。[3]今天中国的大学,碰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老师们不太愿意为学生多花时间。客观因素是研究院规模太大,连自家指导的研究生都管不过来,哪有时间跟本科生多接触?但还有一个原因,评职称时,不太考虑讲课效果如何、教学是否尽心,以及和学生接触时间多少;而只计算出了几本书,发表几篇论文,有什么科技发明。清华研究院之所以敢硬性规定,要求导师多跟学生接触,是有经济力量做后盾的。比如,研究院师生每月举行茶话会,师生在一起吃吃点心,喝喝咖啡,聊聊学问。这个制度,北大学不来。还有,导师带着学生游北海,在北海静心斋坐下来,面对湖光山色,大家畅谈学问。这个,在北大也做不到。一方面是文化传统,另一方面也是经济实力。但不管怎么说,清华研究院开创了一个很好的传统,即师生之间多多交流。即便这样,梁启超还是不太满意,抱怨说除了上课,没有更多时间与学生接触。我相信梁启超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很真诚的;不过,他以当年在广州万木草堂跟随康有为念书、或在长沙时务学堂讲学作为比照,那是搞错了目标。那种师生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每天在一起讨论学问的传统书院,不可能在现代大学里复制。在我看来,清华研究院师生之间交往的密切与频繁,已经很让人羡慕的了。
清华研究院的学生表现出色,这与他们拥有很好的施展才华的舞台有关。1925年10月,在第二次教务会议上,议决不办杂志,以便师生潜心读书。研究院里,起码有两位教授是特能办杂志的,一个是梁启超,另一个是吴宓。这两个人,要他们不办杂志,都很难。所以,情势很快就改变了。吴宓在自己主持的《学衡》杂志上,不断发表研究院导师及学生的文章。另外,校方主持的《清华周刊》,也发一些专业论文。当年的《清华周刊》,一如我们的《北京大学日刊》,很好看。不像现在各大学的校报,尽是报道今天校长接见谁,明天什么代表团来访,后天又有哪个资本家捐钱,大后天后勤部门举行联欢晚会——像这些日常琐事,时过境迁,真的不值得翻阅。《清华周刊》不仅发表教授们的学术演讲,也发表学生的文章。更重要的是,清华研究院终于改变主意,决定办一个《国学论丛》,由梁启超主撰,其他人自由投稿。还不满足,年纪大点的研究生刘盼遂、吴其昌等,办起了《实学》月刊,教授们给稿子,还捐了钱——梁启超捐了50大洋,王国维捐了20。接下来,陆侃如、姚名达等创办述学社,编辑《国学月报》。再接下来,《大公报》创办《文学副刊》,请吴宓主编,吴又邀了浦江清、赵万里、张荫麟等一起来办。这样一来,清华学生发表文章的阵地很多。四年间,培养了74名学有专长的研究生,这些人的研究成果如何及时发表,也是个问题。办研究院,有好的导师,有好的学生,有好的制度,如果再有合适的发表研究成果的途径,那样的话,大家对这个研究机构的认同感会更强。
除此之外,两个突发事件,使得研究院的师生进一步加强了联系,这也是清华国学院成为神话的重要因素。王国维和梁启超先后去世,清华师生真的化悲痛为力量,凝聚了感情,表达了理想,同时也完善了自身形象的塑造。1927年6月1日,王国维留下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然后跳昆明湖自杀,这是现代学术史上的一件大事。王国维自杀的原因及其蕴涵着的文化意义,这里不说。单说追悼会上,学生们行三鞠躬礼,因为是文明社会了,行鞠躬礼就行了。接着,陈寅恪来了,行三跪九叩大礼。[4]学生们一下子全哭了,跟着陈先生重新行三跪九叩这样的传统大礼。对于这些已接触西洋文明的研究生来说,用这种方式,似乎更能表达师生之间的情谊,同时也表达了对于传统师道的认同。接下来的一系列活动,更显示了清华研究院学生的心志与活力。两个月后,上海的《文学周报》发行“王国维先生追悼号”,文章的作者好些是研究院的学生;同年10月,《国学月报》二卷8、9、10号合刊“王静安先生专号”,除了王国维的遗著,还有学生的追怀文章。又过了一年,1928年6月,《大公报》连续发表三期“王静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有吴宓、浦江清、张荫麟、赵万里等清华师生的文章。《学衡》转载这批文章,再添上陈寅恪、吴宓、刘盼遂等人的诗文。再接下来,《国学论丛》1卷3号出版“王静安先生纪念号”,除了整理王国维的遗著,还有梁启超的序,表彰王国维的治学方法;陈寅恪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则提到,凡一种文化衰落的时候,被这个文化所“化”的人,会感到特别痛苦,痛苦到极点,就只能自杀;而数十年来,社会制度变迁,纲纪伦常凌夷,为这个文化所凝聚之人,不得不与之共命运。陈寅恪先生的这个论述,加上日后所写的另外两篇文章——《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和《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三个东西合起来,完成了对于王国维精神世界的描述,也完成了自家文化理念的阐发。文化立场、精神追求、学术境界,三者合一,这很难得。借纪念王国维,陈寅恪等清华师生,将一个学术机构,提升到具有思想史意义的高度。
到1929年6月,王国维去世两周年的时候,清华国学院师生集资,在校园内建了一座“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梁思成设计,陈寅恪撰碑铭,其中提到,“先生以一死见独立自由之意志”,更着重表彰王国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90年代,这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得到了中国学界的广泛认同,这也是清华国学院能够浮出海面,吸引公众关注的重要原因。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去世。两天后,张荫麟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发表《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梁任公先生》。以后,清华众多学生,陆续撰写了很多追念梁启超的文章,包括张荫麟、梁实秋、谢国桢、周传儒、姚名达、刘盼遂、杨鸿烈等人,其中表彰师门最得力的,还数吴其昌。1944年,吴其昌抱病撰写《梁启超传》,书成一个月后,吴便去世了。
今年4月,清华历史系举行了纪念国学院创立80周年座谈会,我在会上谈了一个想法。我说,谈及国学院的贡献,大家都着力表彰四大导师,这当然没错;可我认为,国学院能有今天的名声,与众弟子的努力分不开。弟子们的贡献,包括日后各自在专业领域取得的巨大成绩,也包括对导师的一往情深,更包括那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为说明这个问题,我谈到一本书,即印行于1927年的《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这本由吴其昌编辑的小册子,是我所见到的最为精美的“同学录”。除了老师的照片、格言等,最有价值的是每位同学的照片和自述。有的人不在了,或一时联系不上,就由朋友为其写个小传什么的。文章有长有短,但大都有意思,很能显示那代人的趣味与情怀。这本小册子,我在北大、清华的图书馆里都没找到,是从吴其昌的女儿吴令华女士那里见到的。我的妻子夏晓虹专门研究梁启超,对这书很有兴趣,于是决定和吴令华女士合作,给这本书做注,把这些学生日后的工作业绩以及他们对国学院生活的描述,对导师和同学的追忆,全都补进来,编一本别具一格的“学术史”。我话音刚落,在场的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赵昌平马上说:“书做好了给我们。”
我的想法很简单:在学术史上谈“大学”,一定要把学生的因素考虑进来;学校办得好不好,不仅仅体现在导师的著述,更重要的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与互动,以及学生日后的业绩与贡献。如果有共同的学术方向或精神追求,那就更好了,更值得大力发掘与表彰。按理说,北大文科研究所也取得了很大成绩,可很少被追忆;包括当事人,也都不大提及。“回忆”需要氛围,也需要契机,北大学生眉飞色舞,谈论的都是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这样一来,未免冷落了本不该冷落的文科研究所。到了1990年代,中国学界的目光从“五四新文化”转向“清华国学院”,这其中隐含着整个思想文化潮流的变迁。
[1] 参见《国学门概略》,北京大学,1927年。
[2] 参见《任公致吴宓函》,《清华周刊》第371期,1926年3月19日。
[3] 参见吴宓《清华开办研究院之旨趣及经过》,《清华周刊》第351期,1925年9月18日。
[4] 参见姜亮夫《忆清华国学研究院》,《学术集林》卷一,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