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数术与政治:灾异的政治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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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论

“灾异”二字,字面意思简单,内涵却很丰富。从字面讲,灾和异是两种不同的现象。汉儒说“非常曰异,害物曰灾”[1]。据此,异指非常、可怪之事,灾则直接造成损害。水旱、蝗虫、地震、疾疫等属于灾,日月薄蚀、流星彗孛、动物畸形、奇装异服、妖言传流等一般都属于异。在今人看来,这样的灾和异,性质和应对方式都判然有别。但古人却经常“灾异”连用,不做区分,认为灾、异实质都是上天对人事的预兆或者谴告,是天意的表现。

灾异表现的天意针对特定的对象,引起灾异的人事也有一定的范围。东汉经学家郑玄称:“感动天地,皆是人君感之,非庶民也。”[2]这是说,引起灾异的都是君主,而非寻常百姓。《论衡·谴告篇》云:“夫国之有灾异也,犹家人之有变怪也。”[3]从中可以看出,灾异针对的是“国”,所表现的天意是对邦国、君王(有时也包括与国政、君王联系密切的高级贵族大臣)的预兆或谴告。因此,灾异是具有政治性,属于政治范畴的。

唐代天文家李淳风在《晋书·五行志序》中,概括了灾异与政治事务的互动模式:

综而为言,凡有三术。其一曰,君治以道,臣辅克忠,万物咸遂其性,则和气应,休征效,国以安。二曰,君违其道,小人在位,众庶失常,则乖气应,咎征效,国以亡。三曰,人君大臣见灾异,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共御补过,则消祸而福至。

他认为共有三种模式。一是君臣和谐,政通人和,则无灾异;二是政治不善,则灾异生而有亡国之忧;三是灾异发生后,如果能修德修政,改正过失,也可以消除灾异的凶兆,反而得福。这反映了当时人的一般看法,但它并非自古而然。从西周上溯,灾异与政治的关系尚未见系统理论或具体的解说。自春秋战国之际开始,各家政治思想学派纷纷鼓吹和反思“天人相关”的命题。西汉董仲舒建立儒家灾异论的基本范式以后,儒家灾异理论不断充实、发展,在两汉之际才完成了体系的构建,最终被王朝体制所吸纳。另一方面,不同的灾异具体对应于哪项人事,往往需要借助于阴阳五行、天文星占等数术知识来解说。说灾异者借助数术,并整合巫术性的礼俗,建立灾异论的技术基础。可以说,灾异与政治的关联,是通过有意识的学术活动人为建构、发展和维系的一种文化现象。

学术活动建构的灾异文化被王朝吸纳以后,对古代政治影响深远。首先,围绕灾异建立了一系列政治制度和惯例。比如成立灾异观测、占候、奏报和记录的专职机构,为应对灾异而下诏罪己、策免三公、大赦改元、求言举士等等。其次,君主、大臣等往往因灾异而调整政策或个人的政治行动,也常常利用灾异进行政治斗争。从天子后妃、宰辅大臣到地方官吏、平民百姓,不论是否相信灾异与人事的联系,都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在进行政治决策和活动时往往要参考灾异论说。关于灾异的思想、信仰、学说、制度,构成了中国古代政治活动的主观环境,成为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政治文化的灾异,我们也称之为灾异政治文化。本书的任务是探讨它形成和发展的历史。

“政治文化”概念最早由西方政治学者提出,20世纪80年代引入中国后,不少历史学者根据本土经验和自身研究课题的特点,提出过新的诠释[4]。如今,它已是中国史研究中广泛流行且内涵十分丰富的概念,很难给出唯一的定义。在本书中,我们首先接受阿尔蒙德的经典论述,认为“政治文化是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态度、信仰和情感”[5]。在此基础上采用阎步克的理解,把研究关注的范围设定为“处于政治和文化交界面上、兼有政治和文化性质的那些有关事项和问题”[6]。这与灾异问题的特点是相适应的。

不过,将灾异作为政治文化现象进行研究,并非自然而然的事。新史学的奠基者梁启超谈到灾异时,用启蒙式的批判将其定性为“迷信”,认为它毒害了士大夫千余年[7]。这个基本看法,今天仍有广泛的影响。此后,民国时期的学者缪凤林梳理西汉儒家灾异思想的发展线索,从儒生处理君臣关系的立场考察其动机[8]。政治学家萧公权认为汉儒说灾异的目的是“以天权限制君权,借防君主专制之流弊”,同时也指出“虽可收一时之效,而行之既久,其术终为帝王所窥破,遂尽失原有之作用”[9]。他们着眼于灾异论与政治的互动关系,避免了过度简单化的理解,从批判进入了研究。但他们将灾异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当作汉代的特殊现象,看到天人感应思潮的起落,却忽视了灾异作为政治文化或隐或显的长期影响。

这种情况在近十多年有很大的改变,出现了一批博士论文,从灾害史、天文史和政治文化史等不同角度研究灾异,比如陈业新的《灾害与两汉社会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01年)、金霞的《两汉魏晋南北朝祥瑞灾异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04年)、韦兵的《星占历法与宋代政治文化》(四川大学2006年)和游自勇的《天道人妖:中古〈五行志〉的怪异世界》(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等。与梁启超时代相比,目前的研究有三个不同。一是研究的态度从批判转为解释,重视在历史情境中理解灾异论者的学说与行动。二是研究的时段从汉代延伸至魏晋南北朝和唐宋,探讨灾异观念及其影响的长期存在和变化。三是研究的对象从个别代表性思想家,扩展到皇帝、后妃、官吏乃至平民等一切政治人,探究他们对灾异的心理、情感和态度,以及如何处理灾异与政治的关系。这些研究已经逐步深入政治文化层面,为后来者设定了新的起点。

由此出发,本书将着重研究灾异的理性层面,尝试以学术与政治的关系为线索,在更长的时段中探讨灾异政治文化的变迁。

现代学者通常将灾异与“神秘”“迷信”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看法不无道理。神秘主义的、非理性的因素长期存在于灾异论,特别是其技术层面中,并借由古人的迷信,维系着灾异政治文化。不过,本书把着眼点放在灾异的另一层面。在我看来,说灾异者的意图并不神秘,与灾异相关的政治行为、制度安排往往不取决于神秘因素,而是现实的思想、习惯和政治需要的产物。对灾异所示天意的迷信,根植于古代思想的大背景中,灾异论者无论认同与否,都必须借助它们达到目的。这本身是一种理性。

灾异政治文化的理性一面,体现在学术与政治的互动中。与灾异相关的学术,可以分为思想和技术两个方面,都源于认为万物彼此相关的原始思维。在这种人类共有的思维支配下观察、预测和调整万物之间关系的技术,主要是占卜和巫术(包括祭祀祝祷)。古代中国,巫术和占卜经过复杂化和数字化,成为数术[10],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也介入到政治中。在实用技术层面以外,这种关联性思维还发展出系统的思想和理论,史华慈称之为“相关性宇宙论”[11]。它的核心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就是中国文化语境下常说的“天人关系”。谈天人关系的政治学说,阴阳家最典型,而内容最丰富且后来影响最大的则是儒学。西汉以后,儒学逐渐意识形态化,其中的天人关系学说,与政治发生密切的关系。儒学和数术相互关联,又各自与政治相关,共同构成了灾异政治文化的形成和发展机制。本书以“儒学、数术与政治”为题,意在强调这三个要素的相互作用构成了灾异政治文化的发展史。我们对灾异政治文化的研究,也着眼于儒学、数术与政治之间的三对关系。

一是儒学与数术的关系。数术也称术数,是古代沟通天人、占测吉凶的技术。战国秦汉之际,不仅数术技术广泛运用于社会各阶层的日常生活,而且它的“通用语言”阴阳五行渗透到各个政治思想流派中,也成为儒生的一般知识背景。池田知久强调儒学与数术之间的密切联系,说:“如果经学是天人之学,那么作为其必然结果,就不可能从经学内部完全排除术数的思维,经学的思维就不得不与术数性或神秘性纠结在一起。……在经学中,术数的思维已经构成这一思想体系或理论(引案:指“天人论”)最本质的部分。”[12]在灾异学说中,汉儒常用的阴阳五行、天文星占、妖祥变怪等理论和技术都源自数术。从建立灾异体系的《洪范五行传》,到汇集灾异行事和解说的《洪范五行传论》《汉书·五行志》,都充斥着数术内容。儒学与数术互相配合,共同构建了灾异论。儒家灾异论在进入政治文化的过程中,也十分依赖数术的帮助。配合之外,儒学与数术亦有根本的分歧。儒学作为伦理和政治学,有立场鲜明的价值体系,数术则不包含价值取向。数术源出巫术并保留着巫术的因素,儒家对天人关系的反思则否定巫术神秘主义,包含了对数术的超越。因此,汉代的儒家说灾异者已经区分出没有价值取向的“小数家”,不断与之划清界限,宋儒更是一致批判灾异事应说,竭力将数术因素清除出儒学。儒学与数术的关系在灾异政治文化的不同发展阶段如何变化,是本书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

二是数术与政治的关系。数术作为基于人类共有思维的实用技术,在广大的范围内具有根深蒂固的影响,也融入了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汉书·艺文志》“数术略”小序云:“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也就是说,数术都是古代史官的职掌。秦汉以后官制保留着太史、太卜、太祝等掌管皇帝的数术事务,直到明清时代,礼部、钦天监等仍有类似职能。此外,天子、后妃、宗室、官吏等政治人物,作为个人大都或多或少地相信数术的力量。灾异进入政治文化,跟数术与政治之间的天然联系是分不开的。魏晋以后,一方面,国家试图禁绝民间的天文图谶之学,垄断灾异的数术知识,另一方面,天子、政治人物以至国家权力结构都接受儒学的规训,以儒家的态度对数术有所贬抑和排斥。数术与政治的天然联系及其人为调整,成为影响灾异政治文化发展的变量。

三是儒学与政治的关系。儒学自我定位为政治的指导思想,然而如何使政治人物和政治体制接受其道德准则与行为规范,令儒家之“道”产生实际的政治影响,一直是其难题。儒家的“大一统”和“尊王”思想,将君主推到人间至高无上的地位,反对任何可与制衡的现世权威;它的“德治”和“教化”理念,使之对严格贯彻法律和法治始终抱有疑虑乃至轻蔑。因此,即便是获得官方意识形态地位以后,儒学仍无法通过制度设置保证对政治活动的影响力(包括但不限于对君权的制约)。儒家士大夫仍需根据所要影响对象的知识、信仰,在儒学以外寻找具有约束力和说服力的工具。本书试图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灾异论说的作用。另一方面,政治权力的影响、政治斗争的需要,反过来也作用于儒学,限制它的发展方向。换言之,灾异论说的方法和方向常常取决于现实所需,受外在因素影响而偏离自身的逻辑。

上述三对关系的发展,还可以用灾异论中“学理”和“实用”两种取向的互动消长加以串联[13]。学理取向指在灾异解释中严格遵循一定的规范,以求“真”为原则。它表现为严格依据天文星占、阴阳消息、《洪范》五行等规则,或按照儒家经典特别是《春秋》经传记载的解说方式来解释灾异;也表现为从宇宙论的角度思考天人关系,肯定或否定灾异论。实用取向指根据现实的政治、伦理、思想表达等目的,充分考虑实际需要,灵活地解释灾异。相对学理取向而言,实用取向不求“真”而求“用”,解说灾异注重权变,并从政治和伦理的角度思考天人关系。关注这两个取向,有助于揭示古代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关联与张力。

本书的另一个努力方向,是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研究的时段,以汉唐为中心,上溯先秦,下探明清。这样做,是问题所逼。因为,灾异政治文化的产生和持续影响的时间超过了一般断代史的范围,它的变化也需要通过更长时段的考察,才能看到其起始和终了。希望在本书设定的时段中,灾异政治文化不再被视为政治中一个固定的结构性存在,而能够呈现出持续发展的历史过程。

作为政治文化的灾异牵涉因素众多,绵延时段很长,如何选择一个适当的论述结构,颇费思量。本书不打算过多重复前人已经研究清楚的具体问题,而希望选择特定的角度一窥灾异政治文化的全貌、理清其发展线索。主体部分的五章大体按照时代先后顺序编排。第一章探究汉代以前灾异论的渊源;第二、三章论述灾异论传统和灾异政治文化的形成和发展,重点放在汉唐之间;第五章研究灾异政治文化的转变,主要关注宋代以后。此外还选取了一些重要问题,做贯通的研究,第四章就是这样的尝试。

[1] 《毛诗·小雅·正月》孔颖达正义引郑玄《驳五经异义》及《洪范五行传》语,《毛诗注疏》卷一二,阮元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397页下。原文引作《洪范五行传》,实际应是郑玄所作的《洪范五行传注》。

[2] 《左传》宣公十五年正义,《春秋左传注疏》卷二四,阮元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409页上。

[3] 黄晖《论衡校释》卷一四,中华书局,1990年,第635页。

[4] 1956年,美国政治学家阿尔蒙德(G.A.Almond)在《政治学杂志》上发表论文《比较政治体系》,首次提出“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概念。较为重要的中国历史学者对政治文化概念的阐释见于:高毅《法兰西风格——大革命的政治文化》引言,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第一章第一节及注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23页;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绪说,三联书店,2004年,第5—7页。

[5] 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小G.宾厄姆·鲍威尔《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9页。

[6] 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第一章注①,第23页

[7] 梁启超《阴阳五行说之来历》,初载《东方杂志》第20卷第20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收入《古史辨》第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43—362页。

[8] 见缪凤林1929、1930年发表的两篇文章《〈汉书·五行志〉凡例》和《〈洪范五行传〉出伏生辨》,南京中国史学会编《史学杂志》第1卷第2期、第2卷第1期。

[9] 见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民国丛书》影印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上海书店,1990年,第83—85页,第25—38页。

[10] 关于巫术与数术的区别及转化,可参考陶磊《从巫术到数术——上古信仰的历史嬗变》,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关于占卜的数字化,参看李零《从占卜方法的数字化看阴阳五行说的起源》,《中国方术续考》,中华书局,2006年,第62—72页。

[11] 参看史华慈《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第五章,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3—394页。

[12] 池田知久《术数学》,沟口雄三、小岛毅主编《中国的思维世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3页。他所说的“术数”,跟“数术”是同一个概念。

[13] 台湾学者孙广德在《先秦两汉阴阳五行说的政治思想》一书(嘉新基金会1969年初版)中,指出了说灾异者的两难:说灾异者希望通过将灾异说精确化、规范化以增加可信度和对君主的约束力,但这同时也会减少应验的机会,增加解说的难度,不容易“配合政治动机与目的作灵活的运用”(参看台湾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233—234页)。他所说的两难与我们所说的两种取向十分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