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者的后裔
名字是人的另一张脸,尤其是对喜欢文字的中国人来说。
乐毅,这名字一看便有几分喜气。所以,就连这个学堂里新来的先生,点名时也故意多喊了两遍,喊完之后就笑。
一位十岁左右的白衣少年站起来。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在上午的阳光下,俨然一棵开花的小树。
“你叫乐毅?”
“是,夫子。”
“你祖上也是狄人吧。”
先生这样说是有依据的。狄,乃少数民族。春秋时,晋文公与一位狄女,生下一个儿子,即公子乐,其后裔世世代代以“乐”为姓。况且,这里是中山国,最初就是白狄建立的国家。只是在多年前,中山为魏国所攻取,从独立的国家变成了魏国的附属国。
然而,眼前的少年沉默了。
先生以为这少年太羞涩,抑或太敏感,便讲了个笑话,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然而少年依旧沉默。
“乐毅,你为什么不笑?”
少年低眉,不语,伫立在那里,仿佛凝固了时光。
忽然,四下传来小伙伴的哄笑声:“夫子啊夫子,乐毅的祖爷爷,吃了他的爷爷,所以呀——乐毅根本不会笑。”
先生的心中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呀!他是名将乐羊的后人!”
乐羊,白狄中山国人。在历史上,他也被称为乐羊子,传下来的主要是美名。
早年乐羊外出求学,半路捡了一块金子,就美滋滋地回来了。妻子很生气:“这金子花完之后,我们怎么办?还不一样挨饿受冻?等你学了知识,做了大官,便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听了妻子的训斥,乐羊什么也没说,重新踏上求学为官之路。
——就此看,他似乎有一点“妻管严”。
还有一件事。乐羊做大将后,在外三年没回老家。回家时却发现妻子怀孕了。这时,他没有吼叫,没有质疑,也没有去照镜子,看自己头上是否青翠欲滴,而是乐呵呵地认下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儿子。他说妻子怀念自己,日思夜想感动上苍,此乃天赐之子。
——就此看,他除了“妻管严”之外,还会装糊涂。
不过,让乐羊真正名震史册的,是另一件事。
魏文侯任命乐羊为大将,讨伐中山国。出征前,有人提醒魏文侯:“乐羊就是中山国人,他长子还在那里做将军,君上派他去,放心吗?”魏文侯笑了笑,没有听。
这一战足足打了三年。刚刚逃到魏国的吴起,就曾作为乐羊的部将,参加了这场战争。也就是这一次,吴起发现乐羊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狠人。也许正是因此,多年之后,吴起才会将那部性命一般珍贵的《司马法》,传给了乐羊。
三年过去,魏国朝中大哗,群臣纷纷上奏,直指乐羊有通敌之心。而此时,中山国也到了崩溃边缘,他们想出一条毒计,杀了乐羊的儿子,炖成肉汤,将肉汤连同首级一起,大张旗鼓地给乐羊送去。(这位不幸的儿子,正史中并未留下名字,明末小说家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称其为“乐舒”。)
按照他们的计划,只要乐羊不吃这碗肉汤,就说明他挂念着中山国内的妻儿,也会佐证他有通敌之心。那么,魏国很可能临阵换将。如此,中山国便可趁机发动反攻。
乐羊显然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默默地吃完肉汤,还把空碗交给中山国使者带了回去。然后,从容指挥攻城,一举灭掉了中山国。
捷报传来,魏文侯环顾众人:“你们说乐羊不忠心,可他为了我,连自己儿子的肉都吃(乐羊以我之故,食其子之肉)。”众人默然不语,也有人小声道:“儿子的肉都吃,谁的肉他还不吃(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谁不食)! ”
这一句话,在魏文侯心里埋下一根刺。
班师回朝之后,魏文侯论功行赏,将乐羊的官职封在了中山国都城灵寿。
而仔细分析会明白,乐羊这官是越封越小,名为封赏,实为罢黜。显然,魏文侯想让他离自己远远的,免生不测。
对此,史官写下:“乐羊食子以自信”“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
灵寿,是一座西依太行山、东临平原的城池,乐羊之后,乐家几代定居于此。
当年,乐羊回到灵寿之后,主要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剿灭白狄中山王室的残余势力;另一件则是纳妾,尽一切可能生儿育女。据说,他的晚年活在恐惧之中。
乐羊的妻子睿智而大气,家中又有《司马法》和丈夫丰富的实战经验做教材,所以乐家的家庭教育很扎实,代代都有出类拔萃之人,终于成为闻名遐迩的将门。
除去乐羊和那位被炖汤的不幸儿子两代为将之外,其孙子辈中还有一个乐池,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史书记载,乐池曾在秦国和中山国做过丞相,也做过赵国的大将。
在灵寿,世世代代流传一句民谣:“中原一将,灵寿乐羊。子尚食之,其谁不食?”
乐毅也是乐羊的孙辈。他从小生长在那座深宅大院之中。青灰的瓦,粉白的墙,院子里种满了丁香树。每年春天花开,一片一片,千朵万朵,笼罩在海一般的香气中,让人愁绪百结,肝肠寸断。
乐毅的身上有一股阴气,仿佛经年累月晒不到阳光。而他从小又喜着白衣,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只是这种白,非但不能给人以明亮,反而更像一片茫茫的混沌。
在孩子们眼中,乐毅是老实的玩伴,几乎从不生气,永远温和。但在大人们看来,他却惊人地早熟,话虽不多,却每每切中要害。他从不随其他孩子打闹,常常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像一泓无风不起皱的湖水。
乐羊食子之事,乐家从来没有人说起,但也没有人可以隐瞒,更没有人能够忘记。
乐毅早早洞察了一切,这个家族人员众多,但人情淡漠,总有一根弦紧紧绷着。即便没有外人在场,起坐也皆合礼仪。刚开始,他还以为这是一种齐家之道,直到多年后才明白,这是乐羊所遗下的一股阴寒之气,相隔几代依旧无法驱散。
母亲对乐毅的期许是像那位族兄乐池一样,“出将入相,方不愧对乐家列祖列宗”。
事实上,乐池比乐毅大了整整四十岁,被中山国罢相之后,一怒而转投赵国。乐毅虽不喜欢这位族兄,但并不妨碍他在七岁那年,跟随乐池一同去觐见了赵武灵王(赵雍)。
当时,赵武灵王这位年轻英主正为一件事头疼。当时,赵国东北面的燕国大乱,强盛的齐国乘虚而入。赵国大臣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应乘乱分一杯羹,以免齐国势力独大,危及赵国;另一派认为,应隔岸观火,以免激怒齐国,引火烧身。
就在大臣们争执不下之际,乐毅忽然说了一句,清脆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
“不如伐齐存燕。”
赵武灵王吃惊地望着这个孩子,重重拍了一下案几:“诸位卿家,你们的见识还不如一位七岁的孺子!燕赵两国向来唇齿相依,唇亡而齿寒,坐视齐国灭燕,则赵国危在旦夕。寡人心意已决,伐齐而存燕!”
接下来,赵国施展一系列外交手段,南联魏楚,共同伐齐,又暗中支持燕王一个儿子——公子职,设计引来秦军,终于大败齐国。这样一来,既保住了燕国,也避免齐国坐大,威胁赵国的安危。
其间,乐毅“将门神童”的美名,也在赵国流传开来。
乐毅十三岁那年,乐家举家从中山国迁至赵国。
二十岁,乐毅弱冠。此时的他,已出落成一个清朗俊逸的美少年,星眸电射,顾盼神飞。像一把绝世宝剑,他已经在鞘中低调了二十年,一朝出鞘作龙吟,定然要震动四面八方。
乐池依旧在为赵国奔走,不时前往各国出使,同时,他一次又一次鼓动赵武灵王,不可放过曾有负于自己的中山国。
乐毅此时已看得明白,赵武灵王真乃一代雄主,其“胡服骑射”使赵国军力大增,北逐戎狄占领榆中,更是隐隐打通了直抵秦都咸阳的一条通道。当然,赵武灵王也的确视中山国为心腹大患,只不过,其真正倚仗的仍然是丞相肥义等旧臣,垂垂老矣的乐池,根本不可能得到重用。
然而,这位已过花甲之年的族兄,似乎还不“知命”。
乐毅对于讨伐中山国,也并无兴趣。因为他牢牢记住了祖父乐羊为魏国伐灭中山的教训——自食其子而伐灭母邦,赏其功而疑其心。这覆辙岂可重蹈?
生逢雄主,却又不能、不愿为其所用,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可是,悲哀总比后悔好。
那些日子,乐毅所做的就是在邯郸开坛讲学。数年间,他成为天下最著名的青年才俊,谈兵讲武,听者如云。男男女女们摩肩接踵而来,一睹其名士风采。
在他们眼里,这才是将门虎子,国士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