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酒局
一颗人头有多重?
一片江山有多重?
齐国第一红人、美少年庄贾的一颗新鲜头颅,换来了田穰苴的军令如山。
大军出征。田穰苴又拿出齐景公之前赏赐的所有财物和粮食,犒赏三军。自己则与将士同吃同住,亲自慰劳病弱者,一时军心大振。
这一切早有密探报知晋、燕两国。两国本是乘虚而入,如今得知齐国士气已振,当即着手撤军。田穰苴麾师追击,一举夺回阿、甄二城,收复黄河两岸。
田穰苴挟大胜之威,率精悍之旅,诸将皆唯他号令是从,士卒唯其马首是瞻。想想这半辈子忍气吞声,受困于柴米油盐,苟活于别人冷眼之下,如今,是不是到了该他扬眉吐气,好好舒展、放纵一下的时候了?
且慢!
事实上,对于一个主将来说,这正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
在田穰苴之后两千年,出了一个典型的反证。那就是为清世宗雍正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心腹大将年羹尧。
说起治军之严,年羹尧在史上是数得着的,甚至连雍正看了都为之变色。
盛夏,年羹尧操练阵法,精锐将士皆着牛皮铠甲,大汗淋漓。一向冷血的雍正看了都有些不忍心,传口谕让“宽衣”。将士山呼万岁,却坚立不动。雍正再说一遍,将士依旧如故。直到年羹尧手中令旗一摆,将士们才立马脱下铠甲。
正是这一幕,让雍正对自己这位死党动了杀机。此后他以“俯从群臣所请”之名,尽削年羹尧官职,开列九十二款大罪,其中应处极刑及立斩的就有三十多条。年羹尧被赐自裁,身败名裂。
为什么?军令如山是好事,但将军之上还有皇帝。如果士兵为了军令,而违抗皇命,那皇帝就要吃醋了。平民百姓吃了醋,大不了鸡零狗碎吵一架;而君主吃了醋,却是要杀人的。
传说年羹尧曾写过一首诗,其中自有一种为将者的无常与悲凉:
长安寺里醉春风,未到京华一品红。
惯看人间兴废时,不测富贵不寻穷。
出道虽晚,田穰苴却很有先见之明。他深知——功高须自疑。
无论国君有没有猜疑,自己都必须先假定他有。这是中国历史上为将者生存之不二法则。这就像一个气球,假如飞得太高,爆裂就是必然的结局。
班师回朝,田穰苴做了一件事。他在临淄城外便遣散大军,不但交出兵权,而且还与三军将士盟誓效忠于齐景公。这是一次高调而华丽的谢幕。在内容和形式都做得无懈可击之后,他才只带了几个随从进入临淄城。
田穰苴的这番举动让齐景公很满意,也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么,自己的第一宠臣庄贾被田穰苴斩首祭旗,齐景公就不心疼吗?
历史并未明确记载。中国史书所遵循的逻辑是,感情只有在产生重大后果时,才会被写下来,否则一切都不值一提。
想来,齐景公怎能不心疼?只是,像他这般历尽权力倾轧才得以站稳脚跟的君主,自然是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他不是“只恨生在帝王家”的公子哥儿,他比谁都更懂得如何把握自己的爱恨情仇。
齐景公心潮澎湃。为表彰田穰苴为齐国立下的大功,他特意率朝中文武大臣全体迎出都门,下旨封田穰苴为大司马。
“司马”这个官名自西周始置,位置仅次于三公(相当于宰相),与六卿相当。《周礼》上说:“司马掌五兵。”虽不是国家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最高统帅当然是国君),但大致也相当于国防部长。而田穰苴的职务是“大司马”,足见齐景公对他的倚重。于是,草民田穰苴升级成为司马穰苴。
那年秋天,“大司马府”落成,司马穰苴在府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朦胧中,他感觉自己像一尊站在高处的巍峨石像,穿过时光遥望自己卑微的过去。
他隐隐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能够名垂史册的人。
也许到这个地方,故事应该画一个句号。但在真实的历史上,要画出一个圆满的句号,怎一个“难”字了得!
文有晏婴安邦,武有司马定国。
两条腿走路的齐国终于安稳下来。这样又过了几年,虽然齐景公一直继续他的玩乐生涯,但此前一直衰败的齐国竟然渐有雄起之势。
齐景公心里很踏实,但也有点郁闷。
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娱乐至死”的人。王宫里的生活太枯燥,而他的宠臣庄贾又被司马穰苴杀了,每想到这一点他就抓狂。
很多人不理解齐景公的这种症候:作为君主,你严肃点儿、有点责任心好不好?为什么非要当昏君呢?
举个例子,或许就容易明白这个道理。清朝的乾隆皇帝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不错,他明知道和珅是奸臣,却为何偏偏不杀他,还跟他泡在一起?
只因为与栋梁之臣难求一样,八面玲珑的“狎友”也是一种稀有动物。
齐景公是个酒鬼。一日,他在宫中饮酒作乐,从中午喝到太阳落山还不尽兴。望着苍茫暮色,他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也有满腔的话要说。“寡人太孤单了,寡人是千古伤心人呀!”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大喊。
“还是去喝个痛快吧!”齐景公默默道,然后带着随从去了相国晏婴的府邸。
晏婴早早得到了消息,赶紧从后门飞也似的逃开了。他明白,这酒不能喝。
因为国君走到哪里,史官就跟到哪里,每一笔都会明白无误地记下来。任你官职再高,权势再炽,就算是国君本人,也逃不过这支铁笔的褒贬。
史官不怕死?不怕。真不怕。在古代,特别是东汉之前,史官代代相传,史书也是个人作品。直到唐太宗李世民之时,史书才由个人作品改成了“国史”——由国家组织撰写。
有段鲜血淋漓的故事可为明证:齐景公的哥哥齐庄公,被权臣崔杼弑杀,史官当即挥笔写下:“崔杼弑庄公。”崔杼大怒,杀死史官。史官二弟再写“崔杼弑庄公”,也被杀。三弟又写,又被杀。四弟依旧写,写完引颈待戮。崔杼怯了,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写。而就在这位四弟写完回家路上,遇见另外一个史官世家的人也正在赶来——人家担心前者家族被杀绝,是来接力续写的。
正因为如此前仆后继,“头可断,史不可改”,史书才让“乱臣贼子惧”。
晏婴是要当名臣的,当然不能留污点。所以,他走前叮嘱管家:“君上来时,就说我不在家。”
齐景公吃了闭门羹,心里很不爽,“那就去司马府吧。”
大司马府的正门很少开。
除去上朝和军务,司马穰苴一直待在家里。他本就不乐于交际,不像晏婴那样长袖善舞。贫贱的出身,使他不愿和贵族打成一片。
不过,他不可避免地成为贵族攀附的对象。特别是田氏一门,经常主动拜访他,希望得到提携。
那几年,司马穰苴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我究竟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田开疆等三虎的影子,经常在他眼前浮现,每次都让他感到彻骨的悲凉。还有庄贾那张狂傲的笑脸,他被自己一刀断头,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
一字千金。一个字比一条命更重。这是每一个士人的共识,也是春秋那个时代的价值观。
史书究竟要怎样来写我呢?
思忖再三,他决心著书,将自己行军打仗和整顿军务的心得写下来。时空无涯复无情,我这辈子只是一根稻草,但或许这本书能留下一点什么。
这天夜里,老妻早已睡下。司马穰苴正在秉烛写书,突然门卫急报:齐景公来访!
司马穰苴大吃一惊,连忙披挂整齐,手持长戟,打开大门迎接。一开口便问:“君上星夜来访,莫非是其他诸侯国发兵来攻打我们了?”
“非也!”
“莫非是朝中大臣有人举兵造反,攻打王宫?”
“也不是。”齐景公摇了摇头,有点尴尬。
“那君上半夜来臣家,有何贵干?”
“嘿嘿,那个——”齐景公朝后面车上一指,上面载满了美酒,“寡人没别的事,想起司马军务劳苦,想跟你喝一杯。”
司马穰苴一听,心中火冒三丈,正色道:“陪君上饮酒作乐,非臣之职分,恕臣不敢从命。”
看着司马穰苴那张冷峻的脸,齐景公的满腔热情也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拂袖而走。
回府之后,妻子心中不安,“你看君上都喝成那样了,全凭一口气撑着,再喝几杯肯定就醉了。你还惹他干什么?”
“妇人之见!我冲锋陷阵,死都不怕,还怕那几杯酒吗?”司马穰苴淡然道,“只是,假如我在家陪君上喝酒,哪怕只一杯,就成了弄臣。”
说完,他又叹口气,看了妻子一眼,“弄臣啊!你懂不懂!”
齐景公碰了钉子。
不过,愿意陪他喝酒的人可多了去了。他前脚离开大司马府,后脚一个叫梁丘据的人就主动赶来,长跪车前,把国君迎回了自己家。
二人喝了个通宵达旦。
次日上朝,晏婴与司马穰苴一齐出班进谏,说齐景公不该深夜到大臣家饮酒。
齐景公有点恼了。他道:“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吾国?无梁丘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
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君子有君子的用处,小人有小人的用处,谁也别碍谁的事——其实,放眼整个中国历史,能像齐景公这样在朝堂之上如此坦白的国君寥寥无几。这也是春秋时的特点,人比较本色。到了后来,绝大多数国君都遮遮掩掩,口是心非,但做起事来也还是那么一回事。
这一文一武只好退下。
国君的脸向来是一张晴雨表,只要有一丁点的变化,立刻就有人读出一场暴风雨。
一些善于揣摩上意的人开始向齐景公进谗言。
水至清则无鱼。毕竟,司马穰苴杀庄贾的事情,给所有的小人都留下了阴影——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再举刀呢?
当时,田氏一族本已势大,司马穰苴又司职军政,现在他居然和相国晏婴“一个鼻孔出气”,这不是很危险吗?
须知,当国有外患时,上下一心金不换,但承平日久就另说了。不但将士一心招猜忌,将相一心也会让国君睡不安稳。
所以,有些精明的将相,彼此间没有隔阂也会制造一点隔阂。所以,有些猜忌的皇帝,没有奸臣也会制造几个奸臣。
谗言很有效。齐景公干脆下旨罢免了司马穰苴。
司马穰苴当然明白自己丢官的原因,但他还是感觉受了莫大的冤屈。
他不解释,也无从解释。怨气酝酿着,很快便抑郁成疾,一代奇才抱恨而亡。
在齐景公去世一百年之后,田氏诛灭齐国当权的各大家族,迁国君齐康公于东海之上。作为姜子牙的后裔,齐国的国姓本为姜,但自此之后变成了田,史称“田氏代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