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血(全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一朝看尽盛京花

一 城前血歌

这一仗因我而起,葛仲逊、侯府、半个西秦皇朝都要拿我。有我或无,这一仗奸人都执意要打。唐洲于他是块唾手可及的饽饽,现在饽饽上撒了芝麻,就更香了。

我随陈风前往邻街的驿站,一路上又知道不少事情,我能与叶少游有惊无险地到达唐洲并非运气更非偶然。我的动静早引起那人的注意,即便那人远在盛京,手却伸得很长。那双伸得很长的手暗中运作了一场阴谋,同时也坐实了我大杲奸细的罪名。

那双手的动作很怪,我到驿站后看见的并非董舒海,而是曾与我在浔阳一战的上官飞鸿。上官将军看到我的表情也很惊诧,但还是不亢不卑地对我点了点头。

陈风引我与他相见后,道:“大人显身后,消息已第一时间传出,我估计西秦的人很快就会包围这里。”

上官飞鸿皱眉问:“此间只有我与黎姑娘吗?”

陈风答是。上官飞鸿的面色沉重,“我身为大杲将士,战死沙场无怨无悔,只是不知陛下究竟要我等做什么?”

我也不解,加上陈风,此刻我们不过三人,至于普通军士、侍卫那低微的武力,根本不能指望。我的天一诀乐音还不足以群杀众雄,单是上次独对天星七子已迫出了全力。而就算董舒海在外率军接应,我们仨却深陷敌后,面对一干西秦精锐,不啻以卵击石。

陈风依然一派冷漠,对我抱拳道:“就看大人了!”

“我?”

陈风转而对上官飞鸿道:“上官将军的任务就是尽全力保护黎大人,以及熟悉黎大人的武技!”

我觉出一些味道,要一位镇南大将熟悉我的武技,这已然是奸人为日后做的谋划。

上官飞鸿望着我,良久才道一句:“我知道了。我上官飞鸿誓死护得娘娘周全。”

我默然。一位称我大人,一位尊我娘娘,虽然我一个称谓都不喜欢,但一定要选我就受个大人吧!

“大人,里边请。”陈风指一侍女引我入驿站厢房。

看到厢房内的物件,我呆了一呆。厢房里有一套华丽的宫装,还有一具难看的死尸。

是生如夏花般的灿烂,还是悲惨丑陋的死亡?这是我首先想到的,跟着我很快明白了奸人的意思,想来上官飞鸿也见过了尸体,才会唤我娘娘。

死尸乃翟嫔。她面上还留着当日我抓的伤,虽然看来治过,但我指甲之硬,手劲之强,她如何治得好?

西日昌曾安排我于明景堂看一场她的好戏,可惜我没看到,之后翟嫔转交我明帝的血帕,上面书有落霞丸的解药配方,再后来我听到翟嫔与钱后密谋害我。虽然很多事情我至今还不清楚,但能确定的是,这位前西秦公主所图不轨。西日昌一直没有杀她,现在终于杀了她,无非是她再无利用价值。我两年多里专精覃思苦修武力,西日昌肯定也没闲着。翟嫔之死是一个预兆,大杲将对西秦发动战争。

侍女服侍我换了衣裳,梳髻装扮。镜中的我,风鬟雾鬓瑶环瑜珥,花团锦簇的霞裳,腰际拖地的七凤长带,标准的大杲贵妇的装束,连我都认不出自己。

我手抱“妃子血”,莲步走出厢房后,上官飞鸿对我施礼,我看作他是对我的衣冠行礼。两个侍卫牵来两匹马,一黑一白。黑的驮上了翟嫔的尸体,白的是我坐骑。我踩在陈风背上,横坐于白马。上官飞鸿接过缰绳,沉着道:“娘娘,小心。”

我应了声。陈风牵上了黑马。

远处沉风飒唳,二人及十几名随从安静地等待。街上很快传来慌乱声,有官兵纵马驰骋,有民众奔逃,而驿站很快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西秦的军士堵住了门口,却不冲进来。

过了一阵,一位西秦武将才率众而入,看到驿站内的我们,他面上神情极其怪异。

也许是驿站外的杂乱声响与驿站内的沉闷反差太大,每个人的呼吸都不正常。一双双眼睛盯死在我身上,不知是谁手中的兵器落地,打破了僵持的沉默。

陈风率先抢道:“诸位西秦军士,我大杲与西秦平安相处已经多年,但总有些人见不得安定,非要生些事端。此刻这个节骨眼上,是战是和都在贵方一念之间。”

那西秦武将瞪着我道:“你们说我西秦公主挟持贵妃私逃出境,而今公主已死,怕是你大杲的贵妃也没那么容易回吧!”

陈风淡淡笑道:“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多一个少一个本来无所谓,只是若有人叫陛下面子下不去,那么我大杲绝不善罢甘休!”

我默默听着,眼光瞟过驿站内一干大杲众人,无一不是寻常装束,甚至上官飞鸿都身着便服,但每一个人都挺直了腰板,毫不畏惧势单力薄身陷包围。

西日昌的话果然只能听不能信,他分明兵行险着,以我试探西秦。他谎借翟嫔拐我,命董舒海以此为由攻打唐洲。现在我也不必问了,即便我选择直接回大杲皇宫,这出戏码照样得唱。

唐洲城内他只给我这么几个人,以不很在意的姿态挑衅西秦,而唐洲城外大军压境,看似摆明了当我们几个是牺牲品,可就我对奸人的认识,陈风乃他心腹,上官飞鸿是他中意的年轻一辈大将,绝不会轻易抛弃,所以我认为,奸人是吃准了西秦目前还不敢与大杲正面交锋。与其说他太自信,倒不如说他依然在豪赌,赌上他的心腹爱将和女人,开一局只赚不赔的赌局。若我们几个身死唐洲,大杲便有了发动战争的理由。

奸人也吃准了我会欣然配合,他知我即便身死唐洲也会坚信他会为我报仇雪恨。我没有足够强的武力打败西秦国师,但他有,他有当世最强的国力,只不过他考虑的不是单杀葛仲逊一人而已。我打心底赞同,去打吧杀吧,最好一死一伤,纵使我堕落阿鼻地狱都会畅怀。我只担心打不起来。陈风带我来驿站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大人的任务简单说来只有一个字:杀!”

什么时候杀?杀谁?怎么杀?西日昌只说明了杀那些从西秦内地赶赴唐洲的高手,别的任由我自行决定。真算他高看我了,或许是那晚我独战天星七子,显露的虚假准武圣级身手才叫他下了这么风险的赌注,也令西秦那帮人不舍不弃地千里追击。

西秦武将将驿站内所有人细看一遍,对身旁军士道:“你速去通报国师,大杲贵妃确实在我唐洲!”

我心一动,想什么人什么人就在。

军士接令而去,西秦武将又对陈风冷冷道:“这位大杲大人,请将公主尸身归还西秦。”

陈风丢下缰绳,由西秦军士牵了马去。翟嫔的尸体所过之处,西秦军士纷纷行礼,他们礼毕后再望我,目色与先前便有所不同。

只听西秦武将问我道:“请问贵妃娘娘,你可是我西秦人?”

气氛顿时又诡异起来。我柔声道:“本宫乃西疆黎人。”

“西疆黎族?”武将缓声道,“那也是我西秦人氏。娘娘可知公主为谁所杀?”

我凝视他方正的面容,字正腔圆地道:“翟嫔数次加害本宫,此次又挟持了本宫,本宫倒想请教阁下,本是同根生,为何要相煎?当年西疆黎族遭逢大难,西秦可曾伸出援手?而今本宫身陷唐洲,阁下可曾当本宫西秦人?若当本宫是西秦人,为何不让开一条路来?”

驿站一片静默,没有人敢接我的目光。我悠悠道:“往事不揭也罢,只想请阁下转告殿上,辱人者必自受其辱,负人者必为人负,而那谋人钱财杀人欠债的,就等着鬼敲门吧!”

西秦武将哑口无言。上官飞鸿侧身瞥了我一眼。这一席话,我已与西秦划清了界线。

时间在流逝,武将看我的目光逐渐冰冻。一军士驰马而来,还未跑近就撕开嗓子喊:“国师有令,放行!”

我心内暗叹,葛仲逊盯董舒海去了,不屑见我。

西秦军士门让出一条窄道,上官飞鸿走在最前,陈风尾随马后,我拉紧裘袍,遮住了怀中的“妃子血”。

我们慢慢行进在唐洲街头,很多军士惊诧地目送,偶尔有几个平民冒头望我。我感知在平民之中,藏有不少高手。只是经过侍女的傅粉施朱,连我也都快认不出自己,不知他们识不识?真正见着我面的人,除了越音坊那些个,就只有葛仲逊及他的庄园内的亲信。

西秦军士们缺乏素养,我又听着了几声兵器落地,相比上官飞鸿的从容陈风的冷漠,跟随的大杲随从们的处乱不惊,若两国真的开战,大杲的胜利指日可待。

备受瞩目没有令我感到任何不适,即便此刻顶着厌恶的身份,身处随时将爆发的战乱。相反,我心底蠢动,体内汩汩流动着杀戾的血液。

可是,我到底失望了。将到城关,我都没寻到出手的机会。那些人躲在平民之中,离我太远,而葛仲逊更不知远到哪里去了。扫过众生,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心更狠了,以往我只当人行尸走肉,如今却视若草芥。他们是那么卑微,强过他们他们便低头,衣紫腰金他们便仰望。

我提了提裘袍领口,遮住了下巴,只露出一双眼。城关顿时起了变化,一人从严阵以待的西秦军队里飞身而出,定身于我面前丈许,百般复杂夹着一丝伤痛的眼眸盯着我。

“黎黎!”

上官飞鸿停下脚步,冷冷发问:“你是何人?胆敢拦我大杲皇妃的去路?”

“大杲皇妃?”换了一身军士装束的侯熙元依然很红很红的一双眼,“你骗不了我,无论你装扮成什么样子,我都永远认得出你的眼。你的这一双眼,黎黎!你是黎黎!”

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男子,细细打量犹如看一个陌生人。发髻很漂亮,有个美人尖,剑眉很英武,宛如刀削,双眼很感人,乌亮泛光,如果硬要挑缺点,就是肤色不够白,带一点麦色。一身军士装束很衬他,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身材,站在城关口众多军士前,更显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你认错人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地有声,仿佛一字一音都砸出了动静。

侯熙元浑身一颤,过了片刻,才竭力控制下来。

“请让开,你挡住路了。”上官飞鸿道。

城关已经打开,西秦军士让开通道,穿过城门可见城外密密麻麻的大杲军队。

“为什么?”侯熙元低语。

上官飞鸿牵马向前,因侯熙元挡道,他特意偏了偏路线。我们绕过侯熙元,悠然向城外去。当我的马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裘袍,露出了一角鲜红的琵琶。

“放肆!”陈风喝道。

“为什么……”侯熙元只望我,眼里充满了伤悲。如果我的夫君是叶叠,天下任何人相信他都会杀而代之,但我的夫君是西日昌,西秦皇帝甚至整个西秦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大杲昌帝,别说杀他,就连扣留我都会引起两国战乱。

我心底莫名烦躁起来,一脚踢开他。这一脚我用上了三分气劲,他毫不防备,被我踢飞,被身后的军士接住。

陈风冷眼看我。

侯熙元站直身子后还要冲过来,却冷不防身后有人拿住了他的要穴。侯熙元只喊出一声“黎”,就连哑穴都被封了,拿住他的人迅速拽他离开。侯熙元睁大眼盯我,好像他以为眼线能连上我似的。

“下次若再见,便是你死我活。”

我缓缓转面,不再看他。陈风以眼神提示我奸人的任务,我岂会不知?要引发城门前战事,首先要杀一人,这个人谁都成,唯独侯熙元不成。其实当他抓我裘袍的时候,我也萌发过杀他的念头,但这念头对我来说是把双刃剑。杀了他我便能铁石心肠化身修罗,杀了他我同时也会迷失自己,我已经打算走一条黑路,却不打算无心无肺毫无知觉地去走。如果说叶少游对我来说是一道阳光,那么侯熙元就是一滴血,当他硬撤气劲自伤的那一刻,一滴血就悄然画上了我的心。无论这人什么脾性什么身份,他曾为了护我不伤,自己承担了伤痛,勉强算他于我有恩吧,有仇报仇,有恩断恩,我一脚偿断了。

不知是我那一脚唬人,还是我的话绝情,西秦军士们有了动静。我觉出起码十位高手在我乐音可攻击的范围,他们趁着军士变动阵形,缩近包围范围,也凑上前来。

我回了陈风一冷眼,拂开裘袍,露出“妃子血”。鲜红夺目的色彩顿时成为冬季唐洲城关前众人的焦点。一道凌厉的目光使我心生警戒,抱着“妃子血”我仰头,眯眼终于搜索到葛仲逊的身影。以琵琶为杀人武器,想必越音坊一事令他很震撼。他也算听过我的琵琶曲,只是我还来不及爆出杀人乐音就被他所伤,现下就让他听一曲我真正的琵琶杀乐。

我微微一笑,四下顿时一片倒吸声,葛仲逊的目光更加尖利。武圣能以目光杀人吗?我嘲笑着,纤指一弹,“妃子血”振出一声压抑释放后的低吼,回荡城关。我身前的上官飞鸿虎躯一震,转过身来惊诧地望我。

“还没弹呢!”我指停弦上,对葛仲逊浅笑盈盈。

“都要走了,弹一曲什么留念呢?”我虚指逐一晃过五弦,笑得更浓,“落霞满天,血色无边,就弹一曲《醉流霞》吧!”

转首挑眉,我对陈风戏谑道:“本宫的曲儿,人能听得,畜生听不得,麻烦抓紧着马。”陈风当下贴掌马身,瞬间眸色一变。我早已气劲暗运,连胯下坐骑都疏通了气劲,只是气劲循环对畜生效果差了很多。

“上官……”我恣意之下也没忘去掉将军二字,“你扶着点,本宫力弱。”能位居镇南将军的上官飞鸿是个聪明人,一手也搭上了马头。

见我身旁二人如此动作,葛仲逊白眉一皱,张口欲呼,但我岂会容他先开口说话,五指一抓,霹雳般的乐音爆响。冬日的夕阳确实四季最红,最适合军前壮歌一曲。离得近的军士首当其冲,片片倒地煞是好看。上官飞鸿凝神敛气,目不转睛地注视我。

“皓腕纤手醉流霞,早悉西秦是狭道。”我随口唱词。“妃子血”艳艳铮铮,难以形容的炫目震耳。气场汹涌而出,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倒地的人再不能生还,还站着的几人无疑都是乘气以上的高手,但他们捂着耳朵,或逃或运气抵御的模样极其狼狈。远处的西秦军士无不吓破了胆,纷纷往更远处逃去。

“罗玄门的奇术确实匪夷所思,但是贵妃娘娘你莫忘了,这里还是西秦的地界!”城上葛仲逊充斥气劲的声音向我压来,冲淡一些乐音,却增加了更多的杀气。

“上官!”我手未停,上官飞鸿不假思索转身一手贴上我后背。奸人的任务必要完成,这也寄托了我的心愿。要杀!要打!要搅乱西秦!

准武圣的气劲加入,“妃子血”的音色更加恐怖。陈风显然支持不住,连带我胯下白马都摇晃了步伐。近处一西秦人仰头喷出血雨,配合《醉流霞》的强劲杀音发出绝命惨叫。葛仲逊再忍不住,冲下城来。

在他从城上冲到我面前的弹指间,十三名西秦高手倒地身亡。我可以确定上官飞鸿的加入使我霎时越级,也许已经突破武圣的修为,即便不到,也离之不远。血雨弥漫,以气劲抵御我的乐音,总是差强人意。无形的乐音能找到人身上最脆弱的部分,而后一举摧毁。

如果忽略从城楼下跌落和没及时逃跑,堆成一堆堆的尸体,城门前其实空空荡荡。我微笑地收乐,注视着一脸沉痛的葛仲逊,他终究迟了一步,让我在他眼底生杀了十三人。

“黎贵妃!”

我不看他,我瞅着城外。被我惊乱的还有大杲军队,只是他们离得远。大杲的军阵仿佛被洪水冲了一冲,弯曲了一些弧度,此刻又恢复原样。

“本宫要走了!”我终于不笑,轻叹一声。现在的我真的杀不了他,单凭他一句话就能冲开我与上官飞鸿二人联合气劲所制的乐音,我便远不是他的对手。

葛仲逊紧绷着脸道:“老夫只恨那日没杀你!”

上官飞鸿护在我身旁,将缰绳交陈风手。

“机会一失,便不再来,国师考虑仔细。”我无所谓地道。唐洲城关到处都飘荡着我一手制造的血腥。我能判断,我杀死的十三人中,多是与我同等的上元期高手,另有两位离得太近的准武圣。修武者能修到上元期多么艰难,更难得的是这些武人都为国效力。一下子被我灭了这么些,虽还不足以动摇西秦武力,但对葛仲逊来说已是不小的损失。最妙不过的是,我还当面杀去了他的威风。他能拿我怎么办?董舒海还在城外以逸待劳。他会舍弃一国之师的名誉和智慧杀我,而引发战争成为罪人吗?

陈风已牵马往前,我身子跟着微晃。上官飞鸿隔在我与葛仲逊之间,一直防备着。

只听葛仲逊冷冷道:“准武圣的随从,就能拦住老夫吗?黎贵妃难得回一趟西秦,带走那么多人命回去承欢昌帝,没那么便宜的事吧?!”

他言语的时候,我已暗结手印。城门已近在眼前,我回头望他。

葛仲逊手上变出一把奇怪的机弩,那弩扣在他手臂,发出寒亮的光芒。原来他早有准备,一直袖藏玄机。

上官飞鸿挡在我身前,散发出浑身气劲,而明知不敌的陈风,也过来与他并肩,任由白马带我出城。

葛仲逊伸直了手臂,对准了我,唐洲城关缓慢地倒退视野。

“走好!”葛仲逊放声一喝,一道奇快无匹的箭芒向我射来。我全神以对,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仿佛迟缓了时间,上官飞鸿分明挡于我身前,那弩箭却爆出更诡谲的光芒,从他身侧拐弯,以我极速的手印居然只擦过箭尾,“砰”一声,弩箭射中我的左胸。

“大人!”陈风变色。谁都以为弩箭是死物,不想在一位可怕的武圣手中,竟有了灵性,会中途异变,绕开障碍击中目标。

更令人惊骇的事情在我胸前发生,那弩箭散开一团金雾,很痛,沉闷的压力随即而至。

“不!”上官飞鸿发出一声怒吼。

生死之间,我恍然得到解脱。我的亲人们哪,你们等着我,我马上就来了。虽然我不能手刃强敌,但他和西秦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身子往后一倒,身后大杲军士们惊声呼叫。我看到血一般红的唐洲晚霞,污红的云朵团团。一眼之间,我了然了黎安初死前的真实感受,死亡是那般沉静那般美好,可以远离杀戮可以抛放世间所有。

可惜我没能就此死去。

“大人,你不能死!”陈风在我耳畔道,“还有些当年隐蔽你不知晓,陛下等你回去,他亲自告诉你!”

我瞬间被他拉回了充斥各种声音的战场,弩箭碎成无数小铁片,叮叮入地。

陈风从一旁支撑住我,不叫我跌落马下。血水从我口中流出,我震魂惊魄,还有我所不知的隐蔽!

我忍痛暗自运行照旷,气劲却异常桎梏。胯下的白马在抖,我也在颤,我只能勉强护住心脉。当我低头看到自己胸前,我忽然想哭。宫裳只有一丁点儿破损,也就是箭头的大小——弩箭没有洞穿我的身躯!

葛仲逊不可能简单地以机弩伤我,寻常弩箭也不可能半途变道,他必是发动浑身气劲全力一箭,但就在这样的弩箭下,我居然没死。我抹去嘴边血迹,再望葛仲逊,他的脸色已经比猪肝还难看。他下狠心不顾可能引发战争也要在城门口击毙我,我却还活着。

“金蚕宝甲,老夫错了,根本不该让你活着走出驿站!”葛仲逊恨道。

我这才知晓,我身上所穿的宫衣内缝着一件罗玄门密宝。我胸前爆散的金色光芒,就是金蚕宝甲替我阻挡了必死一击。只是它虽能抵御世间任何利器,却化解不了葛仲逊的绝强气劲。我若无心于生,也必将死于西秦最强的武圣之手。

愣了半晌,在大杲军士的齐呼下,我掩面。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狼狈,悄悄将再次翻涌逆流而出的血水纳入袖口。

我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此刻的表情。奸人不想我死,我就不会死。奸人什么都算计上了,有金蚕宝甲,即便我身陷驿站,独自逃脱的机会也很高。

唐洲城门在我面前沉重地关闭,同时关闭的还有西秦对我的门户。我那远在西秦内里、西秦最西面的故乡,不知何时能返。

我的手一软,上官飞鸿一手接过我松落的“妃子血”,另一手搭上我垂落的手,输来他的气劲。

“大人,你伤得极重!”这个时候,他不再称我娘娘,而唤我大人。

白马仿佛应和他的话,悲鸣一声,四肢一软,倒在地上。马先前靠着陈风的气劲才能勉强支撑,其实早透支了生命。陈风一撤手,马就急速衰败。它支持了我那么久,终于不行了。

裘袍落地,我颤巍巍站直。拒绝了二人的搀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慢慢往前走。所有大杲军士都不再言语,目光闪闪地看我,仿佛看一位得胜归朝的将军。

董舒海在远处喊了声:“恭迎大人回朝!”

一片震天动地的喊声响起,恭迎大人回朝。

这就是最重武力的国度,强者为豪。我在大杲董舒海所率精锐之师之前,亲手屠杀了一片西秦人,又受西秦国师一箭未死,得到了这些军士的尊重。可我没有半分自豪或者骄傲什么的,我只觉得很累,很累。

我没有问陈风驿站的那些随从下落,他们不是被我乐音所杀就是死于西秦人手甚至自杀;我也没有问叶少游的下落,他是生是死,我顾不上了。

我渐渐觉得身子沉重,脚若铅石。听说当一个战士觉得盔甲沉重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可我清楚我死不了。安静的死亡是上苍赐予善人仁义一生的回报,我不配。

蹒跚彳亍,我一个颠簸,旋身,仰面倒在大杲军队前,我想好好睡一觉了。

腰后的七凤飘带在一条条霞光下摇曳而落,不知何时松散的长发飘荡下来,覆盖住我的面容。

二 珠明又定

董舒海接走我后即班师回城,大多西秦人都以为危机解除了。但我离开唐洲的第五日,董舒海率部却攻占了唐洲,打得西秦措手不及。

按理说我没死,西秦倒死伤一片,大杲并无理由出兵讨伐,但奸人是不按理出牌的。他等唐洲之围被解,原本纠集的西秦高手一散去,立刻着令攻打唐洲,唐洲守军虽有戒备,可如何是董舒海的敌手?

西日昌打下唐洲后,一份檄文送抵西秦朝廷。书云大意为:西秦公主千里劫持,国师阵前杀我皇妃,此辱此恨必要清算!

强者的声音即便是谎言都重若千钧。结果西秦割地赔款,西日昌不情不愿地收下唐洲及邻近二城,收下黄金百箱,收下西秦美女一车。

配合这个谎言,我睡了几日棺材,为我医治的大夫是苏堂竹。奸人早安排好了一切,我一在京都闹出动静,苏堂竹就到了边境。只是这位昌帝的师弟不好意思见我,一直混在董舒海军中。我倒下后整整睡了一日一夜,昏迷中没有感觉,可醒来后一检查自己的伤势,再看送上的汤药,便知道药王弟子就在身旁。

我并不意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更不吃惊自己睡在棺材里。奸人不是第一回宣布我死亡,死死活活的现下都他说了算。这一次死里逃生,让我恍惚又回到了过去。

黎族领地,我的家园里,我被人击飞。我胸前剧痛,仿佛被劈开胸膛,我跌落地上,昏死过去之前,天一诀救了我一命。

“天地无穷,人命有时,进修内者,失之不惧。”

这是天一诀最后一章外篇的开句,篇名很古怪,叫做无解。我觉着我要死了,无解就冒了出来,随后一股潜流由心房幽幽流出……

我睡在棺材里再次想到了无解。少时不惧,无知而无畏,后来大了,历难不惧,唯独怕身死未报血仇。现在却惧了,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想要亲眼看到仇人倒下,就要承受奸人的凌辱,日日夜夜臣服于他身下,甚至还要违心地干些血腥勾当。

我不知道他还会问我要什么,能给的我都给了,可罪孽啊,只有他欠我,我到底欠他什么了!

无解。

沉定下来,我敲敲棺材盖。

“叫苏堂竹来见我!”

一具女尸替换了我,我换了身大杲军士的服装,在官道驿站里见到了将近三年未见的苏堂竹。

苏堂竹面上身上的旧伤早就痊愈,肌肤白嫩,眉毛依然疏散,眼神依然带点羞涩。他张了张口,看口型是想叫我小猪。

“别来无恙?”还是我先说话。

他点头,而后道:“你的伤很重,恢复好了后,最好一年半载里不要动武。”

我盯他的眼问:“有没有一种药或一种办法,让我看上去像是失了武功?”

苏堂竹惊讶地看我。

“答有或无!”

他飞快地垂首,轻轻点头。

我才觉得心情舒畅了点,他一句话就把我打回原形。他期期艾艾地道:“没用的,师兄看得出来!”

我吐出一口恶气。我怎么忘了,一样是杜微的弟子,那奸人如何不懂医术?落霞丸最终还是他给我解的。

苏堂竹低低道:“我可以让你好得晚一点,但我觉得,无论什么情况,你最起码得拥有自保的能力,所以……”

“所以我还是快点好,快点能杀人的好?”

苏堂竹无声一叹。

“苏世南是你什么人?”

“家父。”默了一会,他道,“我会跟师兄说……说……”

我盯他半晌,他头越来越低,到后头连耳根都红了,红得像要滴出水来。

最后苏堂竹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道:“叫他……叫他少碰你!”

我抓起手边一只茶碗,往他头上掷去。

这次回盛京走的是临川水路,随行除了苏堂竹,就只有一队侍卫。上官飞鸿留在西秦边境协同董舒海攻打唐洲,陈风在我前头先行回去复命。

我与苏堂竹走得很慢。沿路他很仔细,前后关照地方官员,日夜看护我。我此次所受内伤比以往的都重,天星七子和葛仲逊的实力都远胜于我,前伤未愈后伤加剧,按苏堂竹的话说,我伤于当世最强的武圣之手,能捡回一条命足够自豪了。

每日我基本不是睡就是吃,睡要睡上很长时间,吃却吃得极少,偶尔还恶心呕吐,苏堂竹无奈只得停了我的药膳,但一早一晚两碗奇苦无比的汤药是断不了的。而我自离开唐洲后就再未使过照旷,苏堂竹心知肚明。

下了船后,车行半日,到了泉州。我们一行被泉州知府迎进泉州城外一座庄园。苏堂竹与我道,收到指令暂停此地。看他言不由衷的模样,我便知晓奸人要亲自过来了。但令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一到泉州,奸人当晚就赶到了。

是时,我睡得正浓,只觉浑身一阵热一阵凉,因连日来病体都是这样,我没有警觉。当我惊醒时,我已然挂在奸人身上。骤然一身冷汗,我望着漆黑夜幕里那张俊美的脸,脱口一词就是“奸人”!

西日昌眼一眯,正欲逞奸,我却因身子被折,压迫了胸腹,偏头就吐了。西日昌怔了怔,随后放下我双腿,坐我身侧,抚我后背。

我吐的污物也带着药味,吐完后,我躺回床上,扯上被子后,安静的一动不动。西日昌叹了声,也睡了下来,扯过一半的被子。

我们二人并排躺着,都睁眼望着床帷。

过了很久,他问:“你叫我奸人?”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

“我奸吗?”

我沉吟道:“奸。奸我,奸大杲,奸天下。”

西日昌笑了,“说得好!这是你迄今为止,说的实话中最中听的一句。”

我默了片刻,问:“你还要什么?”

西日昌转过身来,赤裸而火热的肌肤紧贴住我,“是你要,而不是我要。”

“我要什么?”

他的手在我胸前抚弄,气息在我耳畔温痒,“我一直在等你说要,你却一直吝于启齿。”

我蹙眉,被他摸得异常难受。

“这几年你又长进了,分明你有求于我,就是死不松口,开口还反过来问我要不要。”西日昌的身体如实地反映了他此刻的心理,一如既往的淫邪龌龊。某物在我腿间上下动了动,他呻吟道:“我一直在等你说要,这样我才可以说我不要!”

我又泛起一阵恶心,抓住他的手,我探头往床下干呕几声。他的动作随之停止,只是手还不肯松开。

“姝黎……”他在我脖后亲吻,“你走了几日我后悔了几日,我该把你武功全废了,可我到底舍不得。”

我心一寒。难以想象当日他得到天一诀后转手废了我武功,我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觉出我的身子微颤,便在我脖子后蹭了蹭。我平了下气息,转身在他胸前低低道:“抱紧我,我很冷。”

他依言紧紧搂住我。他说的话已经够透彻了,也许以我的修为可以勉强算一个强者,但我这样的强者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他要我死心塌地地跟他。

我依偎在他怀里,紧贴他的胸膛,他强有力的心跳和炽热的肌肤能温暖我的身体,却温暖不了我的心。我无数次在心底说,我要放轻松,再轻松一些,但病弱的身体我控制不住。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轻轻战栗一下。而这个时候,他会轻轻拍一下我的后背。

一夜相拥,仿佛又回到当年月照宫的情形。我睡得很沉,他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再回我房间,我都不知道。当我醒来后,他正坐在案前批阅一叠文书。

西日昌头也不回地道:“醒了?衣服在床上,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你的身体,你自己穿吧!”

我一件件穿上,衣裙不是白的就是红的,白红之间各有几条黑线,道道间隔了色条。这不是侍女服更非宫装,宽大的衣袖简洁的服色,很得我心。

穿上衣裳,我双脚正要落地,却见地上一双黑红相间的靴子。我无声而叹,这男人确实有叫女人倾心的本事。

西日昌阅完手上文书,起身走到床边,犹豫了片刻,看着我穿上靴子。我对他浅浅一笑,做戏要做全套,但他弯不下腰来为我穿鞋。

西日昌眸光一闪,从身上解下“细水”,轻柔系于我腰。我张开手臂,宽长的衣袖让我错觉,有那么一点像只蝴蝶,万千飞舞中被选中的蝴蝶。白色是我的昨日,红色是我流的鲜血,黑色是我被选中后受到的诅咒。

西日昌系完“细水”,双手却停留在我腰际,目光逐渐上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成为武圣吧,姝黎!”

我的手臂保持展开,不知是病弱还是别的缘故,我的双手停得很重。

“一位当世最年轻最美丽的武圣!”他的目光凝在我面上,“风华绝代,举世无双。不仅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我安静地对视他的眼,此刻的他是认真的。我心头转过无数念头,但都被一一抛弃。那双握我细腰的手紧了一紧,清醒地提示了我的处境,我在他手中。

有潜质成为最年轻的武圣,这才叫他觉着奇货可居?能将一位武圣日夜压于身下,恐怕这才是他始终待我不同,给我余地的原因吧。但他却没有说错,我应该且必须成为一位武圣。每个人活着都有其价值,我生存的目的无非为了仇恨。为了仇恨我宁愿抛弃阳光,倾洒鲜血,为了仇恨我可以委身受辱,付出任何代价。

我凝眉道:“如你所愿。”

西日昌审视着我,缓缓道:“你浪费了将近三年的光阴,我由着你不过是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不吃苦头不经挫败,你是死不回头的。”

我心气一堵,他继续残酷地说着:“天下最好的武学在你手里真是糟蹋了,天下最强的男人最有力的臂助你不懂依靠,还叫这个男人失去你最好的年华。你可知,我喜欢十四五岁花骨朵一样娇嫩的少女?”

“姝黎,知错否?”

我觉着腰似被他握折,我的双臂无力垂落。

“你被仇恨遮蔽了双目,愚昧了心智。你本是个聪明人,不聪明幼年也成不了神童。”

他的双手从我腰际上移,撑起我的肩臂,抬起我的身子,几乎将我悬空提起。我不得不面对他的面孔他的眼。

“你恨……你也恨我。但光靠着恨,你是成不了大器的。”他温柔地说,“你要换个法子,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除了武力,还有很多法子让她所恨的人生不如死。比如说把你的一切交给我,让我的眼里除了你再看不到别的女人。”

我震惊地望他。

“这世上有些力量远比恨更可怕。”西日昌的眼仿佛闪动奇彩的深渊,危险而诱惑。

“当年我若废了你功夫强行留下你,你只会在我身边慢慢枯萎,所以我许了你三年。可结果呢?你以你自己的力量独入西秦,惹了一身麻烦还被葛仲逊打个头破血流。我本不愿那么早就对西秦动手,但为了你,我做了。唐洲三城被西秦一弃,西秦便坚壁清野,牢得似个桶子,以后可不好打!姝黎啊,你说,是我欠你还是你欠我?”

我哑口无言。

“你要值我为你做那么多。”西日昌笑了笑,“不然生不如死的人只会是你。”

我将双手放他肩上,无声无息以宽袖笼住。白的红的黑的色彩,都不如眼前这个男人绚丽,美到极致,毒到极致,叫我心戚戚,却叫我目无法放开。

苏堂竹及侍女敲门入内,送上盥洗用具还有早餐前的汤药。我在屏后梳洗,苏堂竹对西日昌道:“师兄,西秦来使预计今日午后抵达泉州。”

“把人送这儿。”

“是。”

西日昌信手端起我的药碗,一嗅后问:“她还要服多久?”

苏堂竹答:“十多天吧,剩下就是调养了。”

西日昌放下药碗,捧起了清茶。侍女走后,苏堂竹小心翼翼地道:“这一次还是太过凶险,师兄……那个请悠着点!”

茶盅砸地的声音。

我出屏风,看见苏堂竹红脸低垂。西日昌对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抽这人了吧!”

我无语,原来当日是西日昌亲自动的手。

“这人就是心肠太软,这世上心软的人只有挨揍的份儿。教了多少年了,就是学不会。”西日昌指着他对我道,“你别觉着他待你好,他那回心软临川放走了你,其实倒害了你。我就是想要你尝尝被人骗得稀里糊涂的滋味,只有记牢了,才不会再被骗。”

“师兄,我错了。”苏堂竹轻声道。

“人不琢不成器。”西日昌摆摆手,“我是不指望你了,罢了,你去接人吧!”

我目送苏堂竹黯然而退,心生感叹,能在西日昌多年淫威下还保有一份纯良,实属不易。其实我从未怪过苏堂竹,换了我是他,早把我自己骗得头头转了。

西日昌看着我喝完药,对我道:“过来。”

我依言走去,被他一拉,坐于他膝上。他从堆积的文案下抽出一只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张金制面具。他一手取出,另一手拂开我披散的秀发,轻柔地为我戴上。

这是一张半面面具,遮住了额头到鼻翼的地方,双眼各开一条细缝。我透过细缝望他,不经意地眯起了眼。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我,道:“若想不被强人发现你身具上乘修为,光会匿气是不够的,你要会收敛目光。”

我点头,他又握住我的手,“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永远不要觉着你看穿了对方,人性是最难以把握的。往往你以为他是这样的,他却变成了那样。往往你以为看穿了对方,胜券在握,却正是你被人看穿,你输的时候。”

我靠在他胸前,他在我耳畔道:“一会儿我们来做个游戏,输的人晚上在下边。”

我觉得满嘴苦味,那苦不仅是药。上边下边对我有区别吗?他开的局,他做的庄,他永远不赔。

用完早餐后,我被他揽在怀里,看他继续批阅文书。我还是很困,炭火正浓的房间里,我靠在他肩上逐渐昏睡。呼吸间都是他的淡淡气味,幽雅暧昧,如果不接受这气息,就是窒息。

三 斜路杏花

唐洲到泉州,时间上要比到盛京短许多,西日昌选择微服驻泉州,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的文书多关于边境,占据了唐洲三城的后续安排,军力配备。我睁开眼,他还在批阅文书。

他的侧面如旭日初生明亮而动人,专注的样子很难和我记忆中温柔却残忍的面容联系在一起,但他搁下笔转过脸来,又变回阴狠清俊。

“一会儿送来十二位西秦美女,你留心看着,应该有点意思。”

我应了声,他说的游戏指这个。

西日昌携我手去了厅堂,简单地用了午膳,这简单也只相对宫里。近有侍女布菜,远有乐师清弹,外有侍卫守卫。午膳中,苏堂竹回来了,他一个手势打发了他。

吃完饭后,他带我去了正厅,让我跟在身后。

厅外侍卫行礼并道:“见过庄主。”他扬长而过,穿过厅堂上等候的十二位美女,径自入座。我跟着站到了他身后。只听他问:“苏太医,这些就是进献给陛下的西秦女子了?”

苏堂竹微一躬身答:“正是,陛下命大人先行挑选几个。”

十二位西秦女不少一怔,再望西日昌神色已有所不同。

苏堂竹告退后,西日昌饶有兴致地问起众女的名姓、家事。这些女子年纪都在十五左右,出身多贫寒,十二人之中有三位姿色上品,余者也差不到哪里去。

侍女送上茶点后,西日昌又问起众女的喜好。他的记性极好,每位少女的名字都没有叫错。众女的回答无非是书画舞乐,只有一女道喜好养蚕。接下去西日昌的问题更加烦琐古怪,怪到诸如西秦的勺子是木勺还是瓷勺好,临川是上游还是下游鱼多。但他与她们说着说着,氛围就微妙地一点点变了,有几位少女话多了起来,也不再羞涩。

我只静静地看,静静地听。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西日昌忽然打住了话头,转身招手,我走上前去。

“告诉她们,都答错了什么。”

“是的,大人。”

厅内顿时一片静默,少女们的目光停留在我的面具上。我冷冷道:“第一,既然出自寒家,喜好书画舞乐,也只是喜好而已,根本无缘接触,谈不上擅长,若擅长都得卖身姬肆或被大家买养……”

我本就是西秦人,对西秦了如指掌,而我度过富贵也经过贫寒,对两种不同的生活都有体会。这些女子哪个言不由衷或哪个根本不是寒门,大约我都弄清楚了。在我的冷言漠语中,不少人变了神色,不少人强作镇定,还有些则很惊讶。

西日昌拉我入怀,止住了我的言语。我也很少说那么多话,觉得很不适应。

“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不过我很喜欢听听真真假假的话,当做一种消遣也不错。”西日昌依然温柔细语,但众女已心生畏惧。

“是的,大人。谁愿坦陈寒酸,谁又不愿风光美好?”

西日昌搂住我的腰一一将众女扫过,没有人敢抬头再望他,“十二个名字想必你都记住了,你挑一个。”

我想了片刻,道:“丽苡。”

西日昌笑了笑,“敢情你一个都不要啊!”他一挥袖,下一刻那叫丽苡的少女便躺倒在地,她边上的少女晕倒在椅上,剩下的十位少女都惨白了脸色。没有流血的杀戮,离得远的少女们尚能支持。

很强的气劲,我盯着西日昌,以前我总看不透他的修为,此刻这一袖却叫我觉得,他的修为只怕不在上官飞鸿之下。

西日昌唤来苏堂竹,平声道:“五个送董将军那儿,五个送上官那儿。那个晕过去的,留下。”

苏堂竹点头道:“是的,陛下。”

十女惊诧,有几人投眼地上晕女,十二人同行大杲,只有她被西日昌留用。

侍卫拖走了丽苡的尸体,也带走了十女,苏堂竹则带走了晕的那个。

我只听西日昌耳畔呢喃:“这该怎么好呢,你还病着,上边行吗?”

我眉一拧,但现在的我有面具遮掩表情。

面具被取下,发簪被拔下,衣裳被解下,我身着薄衣伏在西日昌身上。这个男人风流温存起来可以腻死人,狠辣凶残起来就腥风血雨,他是帝王也是武者,他会君子更会奸人,他说的很多话都不能只听表面,他的心思我总捉摸不透。我唯一肯定的是,他确实是我的男人,我的夫婿。但他有太多妻妾,他对女人的了解不止于女人的身体,他可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西日昌把玩着我一缕发丝,绕在指间,滑下,又再绕上。

“在上边感觉如何?”

我默了片刻,道:“还行。”

他叹道:“连撒娇都不会,真怀疑倾城苑那老妈子年老眼花,被你混去了五年。”

我偏头道:“我会,但那样很假。”我翘起兰花指,在他肩上一掐,“你好坏哟!”

西日昌无声而笑,肩膀颤动。

我撑起双手,佯装凶狠地道:“再笑!再笑老娘就阉了你!”

西日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软回他身上,懒懒道:“没劲。”

他收了笑,摸着我的背问:“那什么有劲?”

我思来想去,道:“什么都没劲。”

西日昌摸上我的后脑勺,轻声道:“可惜了。”

“杀死葛仲逊很难,但这个对我有劲。”我眯眼望他,他不笑的眼眸在幽暗中神秘莫测。

过了良久,他才低着声问:“他死以后,你怎么办?”

我的下巴抵在他胸口,目光却垂了下去,一对清晰标致的锁骨映我眼底。他问的问题我从来没想过,以前是没的想,杀死一国国师不可能活着逃离,后来是没去想,我始终不清楚西日昌的心思,更不敢信赖他。可现在他将我扣在怀中,他暗示我他会帮我。

“我没你想得那么远,我不知道。”我讷讷。

他将我的头侧压在他胸膛,双手搂住我道:“聪明的时候聪明之极,糊涂的时候就是个死心眼。你既然看得出丽苡是奸细,为何看不透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要寻个归宿。我的母后说,女人哪,就是藤,男人是她们缠绕的树。有些女人很强,但一样会伪装成藤的模样,让树为她阻挡风雨。”

我嘴角无声浮起冷笑。我低伏着,但我的心思依然被他捕捉。他根本不用看我的表情,就把我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可在你心底,我这棵大树和世上所有的树并无区别。”他悠悠道,“你总以为自己所受的苦比世人都深都重,你也习惯了不接受也不付出。这样的你,给你天一诀看一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猛地抬头,却立即被他压制。

“一个真谛,奸,首先学的是仁义。同样的,仇恨,也要会爱。阴阳相合,黑白相衬,世上全是坏人哪来的好人?爱憎分明,美丑泾渭。恨的时候就势不可挡铲除面前所有敌对,爱的时候就要敞开胸怀纵情投入,这才是你的快意人生,我未来的武圣大人!”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揪起一重褶子,揪起我的心。

他缓缓握住我的双手,松开我的十指,交错穿扣。

“吻我。”他道。

我们彼此对视,十指交缠,身体相依,亲密无间却并不恩爱,如胶似漆却各怀鬼胎。上天总在迫我低头,天它是黑的,它强我接受的男人也是黑的。不过这无所谓了,我早就白不了。

我以柔软的胸,摩过他的胸膛,移上前去,在他薄而完美的唇上轻轻一啄。这一啄很轻,一触即离,这一啄极重,几乎耗尽了我所有心力。我终于领会到他所说的部分东西,举重若轻莫过于此。仇恨是要深埋于心底的,流露出表面就会被轻易击溃。

我的长发拂过他的面颊,他不动声色地望我,时间仿佛这一刻停止。我越望他越觉得根本看不清他,渐渐地我感到被他扣握的双手再支撑不住身体,视线越来越模糊,虚汗骤生,我蹙眉慢慢伏回他的身躯。他微微摇头,松开我的手,重将我搂抱。

“上边下面,你都不行啊!”

我身子一颤,奸人总归是奸人,他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苟合之事。

“睡吧……睡吧……”他轻柔地拍我的后背,回复温柔体恤的模样。而就我对他的认识,估计他放过我,只因怕我呕吐到他身上。我充满恶意地入睡了,一个御女无数的君王有一日也会把一个女子做到呕吐为止。

边境事了,西日昌轻装简从地带我回了盛京。一路上我的伤病有了起色,但他依然没有碰我,只是白天黑夜地黏着。晚上也罢,白日间我戴着金光闪闪的面具,一身宽大的服饰,任谁见着一个俊美的男人搂着个难分男女的面具人,都会多看几眼。好在绝大多数时间我偎在马车里,确切地说是依偎在他身旁。

西日昌有批不完的文书,他的字依然丑陋。有一日他抓着我的手,写了个知字,两日后那份文书就又发回他手中,最下面多了一行字:臣愚昧,不识此字。西日昌将文书丢给我看,笑道:“这人就是表妹夫。”

我看了文书封头的名姓,万国维,不禁脱口道:“好名字!”

西日昌道:“此人貌极丑,为人风趣,有胆有识。初见他者,都鄙夷他貌,但只要他开口说上几句话,美女立抛媚眼,男人即引为知己。”

我莫名想起西日明,但听西日昌悠悠道:“风趣与说笑的界限,万国维把握得不错。此子是个人才,不辱董家的门第。”

放下文书,他从我背后搂抱住我,问:“马上就要回去了,有没有兴致看看自己的葬礼?”

我想说没兴致,但他怂恿着道:“婚礼当初我办得太简,葬礼我会隆重操办的。人生红白大事,你当初没好好体味红的,现在就该细细感受白的。”

我抓住他不安分的手,低低问:“以什么身份?还躺棺材里吗?”

西日昌不答,却一手掀起车帘,对着来时的路道:“那边是西面。”

“嗯,西面。”

“我们西日家族以前不姓西日,而姓西门。”

“哦。”我就琢磨百家姓里没西日这个姓氏。

“我的先祖,大杲开国皇帝曾对着西下落日发誓,一定要打下江山,后来他成功了,便改姓西日。”

我只当故事听了,反正他极会说故事。

“十二名西秦女子,原本叫你挑一个,你喜欢什么名以后就用她的名,可惜你一个都不喜欢。”

我心下微凉,原来无论我选哪个,哪个都会死。

“既然如此,我帮你定个名吧!这次定下再不会改。”他吻着我的耳垂道,“西门……姝。”

我又痒又颤,西门姝,他给我冠了他的祖姓,连起来就是西门的女人。

“往后他们便管你叫西门大人,但我还叫你当日的名讳,姝黎。”

他放下手,西边的晚霞被车帘遮蔽。

四 灵堂死忆

进入盛京的前一晚,西日昌授了我控声之术,这个很简单,一学就会。他抱着我,不舍地道:“回宫后诸多不便,我再不能像现在这般。”

我说出了同陈风一样音调的话:“是的,陛下。”

“以后你会看到我同许多女人在一起。”

我心思,极好,不过与我无关。

他忽然一紧双手,温柔地道:“但是,你别想着与你无关。往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卫,西门大人。”

我成了西门大人,西日昌的随侍。

西日昌回盛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办我的丧事。一概过程由专员妥理,他只过目。我跟在他身后,亲见了大杲的国力强盛。丰厚的陪葬,繁复的礼仪,所有盛京的重要官员都参与了。作为以一死换取西秦三座城池的皇妃,我被正名为西秦的黎族公主,追谥为贞武皇后。仿佛这个时候大杲及世人才知,原来深藏大杲皇宫的昌帝贵妃不姓李而姓黎,并且还是当年黎族公案后幸存的黎人。

西日昌筹备的灵堂不在月照宫,而在明景堂内。这是一处建筑奇妙的宫殿,估计是当年西日明设计的。我站在与灵堂毗邻的阁楼内,视角由上往下,透过一片晶石,俯视堂上众人。

代替我的不幸女子有五分像我,经过装扮七分相似。冬日尸身没有腐败,但死人总有些面容走样。我看见钱后细细辨认了半日,然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旁的妃嫔不敢像钱后一般灵前失仪,纷纷跪着,假哭一片。

巨大的白色墙壁后,一群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对着一个死人,这感觉委实奇异,我看得到听不着。柳妃还滴下几滴真泪,别的妃嫔根本与我不熟,只拿袖藏的辣椒粉挤出眼红红泪汪汪。答喜面无表情地跪在灵前烧纸钱,连钱后都识破那不是我,她自然也清楚。

我惘然想着,若我真死了,怕为我流泪的也没有几人。自我来到大杲后,好事一件都没做过,做的都是无情事。

回顾我这十八年生命的点点滴滴,也许不会有人为我悲伤,我忽然想笑,即便有人为我悲伤,我也不要。我会为别人悲伤,但不会为自己悲伤,所以也不想别人为我悲伤。

西日昌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搂住了我的腰,我抓栏杆的手不禁一紧,跟着我腰间的“细水”被抽了出来。“细水”轻飘飘落地,我的衣裙轻飘飘落地。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用行动表达。他抬起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前奏,直接闯入。我抓牢栏杆,目视灵台下的人。

我知道西日昌说的是,生是他的女人,死也是。他的体恤和忍耐都为了这一刻,这一句话。

身体被撕裂的痛,比第一次被他撷取更痛,比任何一次都痛。因为我感到了自己的心痛。而痛过之后,一道气流从身底迅速蔓延,酥麻而放肆,它侵蚀着我的思维,催眠着我的意志。

在一波又一波强有力的冲刺下,我觉着自己犹如汪洋中遇难的人,紧紧抓着救命的木板,奋力挣扎于肆虐的汹涌浪涛。我的双臂逐渐被拉直,我的身体越来越酸软,泪水再也遏制不住,喉间逸出丝丝的断音。

灵台下的女人犹在作态,我的视线已糊,只是强撑着眼线恍恍惚惚地瞅着。生与死,男人和女人,错综复杂地交媾在一起。我的泪水合着鼻涕流过面具淌落地面,身体被他操控得不住痉挛,但那股气流却一直保留了我的一份清醒,叫我撑到了最后。他猛地将我腰后拉,我终于再也抓不住栏杆,松手,跌落。

我的葬礼我未能完全看到,但西日昌的目的已经达到。我没有跌倒在地,他一手捞起如同溺水的我,卷入污秽不堪的衣裙,将我从头彻尾盖于他外袍下,然后横抱着犹在战栗的我,带我去了他自己的寝宫。

他的寝宫沿用了当年昌王府的名字,只是不叫昌华院而叫昌华宫。他的总管陈隽钟在忙碌我的葬礼,昌华宫里迎接我们的是陈风。陈风看到我们的情形,只低低地道了句:“属下去准备。”

西日昌一字未说,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径自带我进入温暖的室内。

我被他置于榻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他抛出,靴子也被他脱下。委靡情色的味道很快弥散,这时候我却恢复了平静,跟一个这样的男人,羞耻心是最无用的。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平躺下来,他的脸跟着凑了过来,斜狭的丹凤闪着夺目的流光。

隔着一张宽大屏风,陈风指示侍从运来一干洗浴用具。西日昌一直在审视我,我也一直没对他的眼眸。我的心很空,空到连自己都觉得发指。这样的心境让我彻底领悟,往日我眼中的那些行尸走肉,空虚的皮囊,其实正是我自己的写照。很可笑,活死人看活死人,五十步笑百步。

西日昌的手握住了我的指尖,他手上的温度使我觉着自己的冰凉。奸人尚且有奸人的追求,除了权势还耽于肉欲,会杀人也会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我什么喜好都没有,如果硬要算有,无非是仇恨所支持的一切。我所看不起的厌恶的他,实际上过得比我好万倍。这世界黑白颠倒,坏人都过好日子,最坏的人过最好的日子。善良被欺凌,好人的心肠斗不过坏人。

西日昌还是没有说话,他手上的温度接连不断绵绵不绝地传来,温暖到一定程度渗透了界限,只剩下极淡的指间相连的触觉。

陈风及侍从退下后,带上了房门。西日昌将我放入盛满温水漂浮花瓣的木桶里。看到自己裸露的手臂在他掌心滑过,看到自己披散的长发荡漾在水间,我空空的心底仿佛多了点什么。水雾冉冉,我在他手中思索着。他可以体贴仔细地做一个看上去很好的男人,也可以狠绝无情地摧残我的身心,他究竟在向我表达什么?

细腻的触感,暧昧的摩拭,混合着朦朦胧胧的水汽花香,忽然,他解下我的面具。当他转身将面具放于一旁的时候,我站了起来。哗然的声响,而后水珠纷纷往下滚落。他转回身,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他依然不发一言,他的衣袖已湿,身前也印着水迹。我觉着当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可怕。可是我为什么觉着畏惧?我睁大双眼,瞬间明了,他逼发了我的弱。

只有弱者才会羡慕,才会嫉妒。只有弱者才会觉到畏惧,才会以为命运不公。

我反握住他的手,生死羞辱我都可以抛弃,龌龊黑暗我都可以投奔,这样的我,早该清楚,这世上最般配我的男人正在眼前。

他轻轻拿开我的手,生疏地为我擦干身子,重为我穿上一身崭新的衣裳。白得纯正无瑕,红得鲜丽炫目,黑得干净简洁。我们依然没有交谈,言语已成了累赘,比万千言语更多的思绪在我心头盘桓,受与不受皆命邪,纵然涂鸦各色,不过是虚假的和解,安之若命那绝不是我。

在他为我戴上面具前,我展开双臂,揽住了他的腰。他顿了一顿,环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