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野人的传说
这是一片方圆万里的群山,其间既无名山古刹,也不险峻高耸,一道道平缓的山梁连着一个个圆鼓鼓的山峰,有的地方树木遮天,有的地方却是杂草丛生,乱石纵横。那些山峰像一群朴素而又结实的庄稼汉,不会引起世人的关注。
但只要是山,自有属于山的秀美,一样有成群飞鸟,狼踪兔迹,溪水汇而成河蜿蜒流淌,杂花野果漫山遍野。群山几万年来不曾有过惊扰,与天地同老。
山坳村是群山最南边山脚下的一个村庄,百来户人家,零散在山脚周边,远祖都是昔日避乱而来此居住之人,所以全村有七八个姓,互有通婚。
本来山坳村的村民一直是靠山吃山的,但在某运动结束的那年,有个村民进山挖山货,回来后逢人便说在他山里看见了“野鬼”。
那人是田一木的二叔田喜子,刚结婚不久。他一大早背着篓子进山,傍晚时分,有人发现他倒在村边山脚下的一棵枯树旁不省人事。
待把他弄醒后,田喜子就大叫“有野鬼!有野鬼!”,双手比划着说他在山里看到了一个全身长黑毛的家伙,个头比他还高,红眼尖牙,正在扯撕一只野兔,嘴角沾满鲜血。
有人问他道:“那你是咋回来咯呢?那野鬼咋没抓你?”
田喜子茫然地说:“我不晓得......不晓得——不要抓我!”
他突然惊恐起来,抱着头蹲在地上全身颤抖。
有自以为见多识广的村民分析说,那不是啥“野鬼”,很有可能是野人,应该抓来献给国家做科学研究。
他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村民的赞同。于是第二天,村支书带了十来个精壮村民,带着火铳木棍绳索和干粮进山去了。他们要田喜子带路,但他死活不肯。
结果三天后,去抓野人的队伍回来了,个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神思恍惚,谁也不说话,全都像痴呆了一般。
此事惊动了镇里领导,派出所来人调查半天,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只得作罢。
那十来个村民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先后死了,无任何严重疾病,身上也未见有伤。
此事蔓延开后,整个这一带的各村村民再也无人敢进山去了。
对于身边的这片山,村民们是又爱又怕,从此以后,当地人都称背后的那片山为“野人山”了。哪家的孩子要是不听话,只要父母说一句“把你丫咯丢进山里喂野人去”,立马就变得老实了。
后来,村里的人宁可外出打工养家糊口,也极少有人敢进山砍树采集以发家致富,任由漫山的树木野果疯长。
田一木就是在关于野人山的各种传说中长大的,他出生几个月后父亲就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
他父亲就是当年进山抓野人的队员之一,当时,母亲正怀着田一木,她劝父亲不要参与,但父亲死活不听。
从山里回来后,父亲像变了个人,不爱说话,也没有力气干农活,整天没精打采,时常坐在院中石磨上发呆。第二年他就死了,他是那伙人中第一个死的人。
对于父亲,田一木没有任何记忆,母亲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书直到高中毕业。
爷爷奶奶也在他很小的时候相继去世,母亲撑起了整个家。
母亲勤劳而要强,里外是一把好手,家里收拾得干净,庄稼种得比男人还好。山前屋后那些不起眼的植物,她都采集回来,有的是食物能吃,有的是药材能卖。她对田一木自小就管教严厉,但从不打骂,每日要他把衣服穿得干干净净,不准他鼻涕邋遢。别的孩子有的东西,他不会哭着要,但母亲总会买给他。
日子虽清苦却让人不觉得沮丧,田一木从小是个听话和爱静的孩子,在家的时候都会帮着做家务。他虽不善与人交往,但独立能力却很强。
田一木的读书成绩一般,喜欢语文历史地理和自然,极度厌恶数学物理和英语,对化学倒是有点兴趣。他对课外书兴趣浓厚,特别是有关中医药书籍。或许是因为父亲早逝,在他的潜意识里将来做个医生,起码能做个赤脚医生。
母亲没有多余的钱让他去买书。在高中寒暑假期间,他瞒着母亲偷偷进山采挖蘑菇、山笋或药材卖——从小跟着母亲一起干活,这些他很熟悉。但他不敢进山太远,就在山脚边一带斜坡的地方转悠,运气好的话能采挖不少,然后借来一辆破旧自行车骑到十多公里外的镇上卖掉。
他会饿着肚子在镇上转悠大半天,把山菌卖给杂货店,药材卖给了镇上的“李氏中医”诊所。
“李氏中医”是镇里唯一的一家中医诊所,门面很小。田一木卖完药材后,就在那里看医生开方抓药,他对诊所里那一排排贴满了中药名小抽屉极为好奇。时间一久,诊所里坐诊的那位李医生都认识他了,那李医生很和蔼,从不赶他走,但也没有收徒之意。
有时候,田一木会买些书。他一直想买本《本草纲目》,但镇里没有,听人说只有县城里的大书店才有卖,而且价格很贵。县城太远了,他去过两次,都是随学校搞活动一起去的,而且他口袋里的那点钱还不够往返车票和饭钱。
他只能在地摊上买书,地摊上的书很杂,古今中外,包罗万象,什么祖传秘方、艳史情话、相学大全等应有尽有,讨价还价后一块钱可以买好几本,照样可以让他读得废寝忘食。
随着年龄的增长,田一木对身边野人山的感觉慢慢地变得复杂起来,由儿时的害怕到长大后逐渐变得好奇。
他多次想象山里野人的样子,甚至还去想象野人怎么睡觉吃饭解大小便,会不会有女野人和小野人。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和野人面对面的渴望——他时常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一跳,但又按耐不住他那活跃的思维。
他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同学或朋友,他所有关于野人的想象只能和刘山竹说。
刘山竹是他初中女同学,她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最后她父母终于给她生了个弟弟。
从小不受父母待见的刘山竹和田一木同村,两人自小一起玩耍,在一起感受着家庭的心酸和不幸中慢慢长大,让他俩有了越来越多说不完的话。
对于野人的传说,刘山竹不置可否,她往往只安静地听着田一木那满嘴的想象,有时也会睁大眼睛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神态。
在刘山竹面前,田一木可以完全放开思绪,海阔天空般把他对野人及野人山的想象和梦境略带夸张地说得痛快和彻底。
他说他昨晚梦见一个女野人在山里拼命追他,女野人伸出的爪子有一尺多长,在他后面哇哇大叫地追着。
“你咋晓得她是个女咯?”刘山竹好奇地问道。
“她头发那么长,还有......还有......”
田一木比划着,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
刘山竹噗嗤一笑:“你老实说,看到啥啦?”
“就......就你们......”田一木的脸红了起来,“嗨!反正就是个女咯啦!”
刘山竹又笑着问道:“那她追你干嘛?我可听说女野人会下山抓男人过去生娃咯。嘻嘻!”
“这......这怎么可能呢——你还听不听呀?!”
田一木的思维都被刘山竹打乱了。
“听呀——那后来呢?”
“后来嘛?嘿嘿!”田一木抓着脑袋傻笑一下,“后来我吓醒了,想拉尿了。”
刘山竹白了他一眼,脸腮有一抹绯红。
在这样的交往中,他们两人的心慢慢靠近。
刘山竹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了,随父母亲一起干农活。而田一木却去了镇里读高中,这让刘山竹没有想到,以为田一木家孤儿寡母的,他母亲不会再花钱让他读书了。田一木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见刘山竹不读书后,也做好了不读书的思想准备。然而他母亲却要他继续读高中,盼望着田一木能考个大学,那足以光宗耀祖了,再苦再累她也愿意。
刘山竹在田一木读高二的那年夏天正式向他表露心迹。
她对田一木说,等他高中毕业后一定要嫁给他,要是田一木考上了大学也不准抛弃她,不然他去哪她也会跟着去哪。
“我要像条山蚂蟥那样叮着你一辈子!”刘山竹当时很坚决地说道。
田一木听了很开心,心里又有些慌张、激动和兴奋,竟然还有些害羞。他随手扯起一株芒草,拍掉泥土后把草根放在嘴里咀嚼着,草根的甜味和他心里的那份快乐迅速融为一体。
然而母亲的愿望落空了,田一木高考落榜。但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多读书不会有错,总有一天菩萨会显灵的。
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身体,高中一毕业后,田一木就想出去找活赚钱,母亲却让他去镇上王木匠那里当学徒。
田一木的内心是很排斥木匠这个行当的,他想去学医,去外面打工也行。但母亲说山里人一辈子和树木打交道,当个木匠有做不完的活,以后结婚生子养活全家比其他手艺好,更不是在外面打工可比的。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母亲的安排。
刘山竹也同意田一木去学木匠,只是眼神中有少许不易觉察的失落。
山前屋后,他俩虽然经常偷偷像以前那样的手拉手相处,刘山竹却没有再提结婚的事。
田一木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家无积蓄,一事无成,而且年纪尚小,更难开口谈论所谓的婚姻大事,暗自下决心要学好木匠手艺,攒足钱后把山竹娶回家。
他喜欢刘山竹漂亮的样子,喜欢刘山竹在他面前的温柔可爱,更重要的是,除了刘山竹,他完全没有信心会有别的女孩子能接受他。
田一木的师父王木匠四十多岁,高高瘦瘦的,有点驼背,暗地里大家习惯喊他“王驼背”,他的躁脾气比他的手艺更出名。
王木匠的脾气像六月天的雷电,谁也不清楚他会在哪个时段发作。他要是觉得徒弟笨手笨脚,脾气立马就会像炮仗被点燃般爆发,直接用手里的物件砸过去,如果还不解气,他会抡起斧头直接把做好的家具给劈了。
田一木开始根本不知道他的这个师父如此的狂暴,直到当学徒一个月后的某天,另一个徒弟将一把椅子的牙条装反了,王木匠见了顿时火起,操起斧子丢了过去,正好砸在那个可怜徒弟的背上,所幸不是斧刃最先挨着。
看到这一幕,田一木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感觉比见到野人还让人害怕。同时,他还感受到师父瞪着血红的双眼对他一扫而过,杀鸡骇猴的意思非常明显。有这样的师父,手艺不想提高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