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绍兴二年六月三十日,夜,福建路泉州市舶司。
两名醉汉在市舶司后街踉跄而行,四条腿像面条一样扭在一处。梧桐苑的姑娘刚刚在钱府侍宴结束,三辆香车远远驾过来,洒下一路铃响和脂粉香。二人酒后迟缓,一个被车辕剐翻在地,另一个也随着倒下。
赶车的把式急忙勒住马,回身嘱咐车厢里的姑娘勿惊,自己跳下车去看看。他刚下车,感觉车底下似乎滚出一团黑影,待要回身仔细瞧瞧,醉汉已经抱住他的大腿连声干呕。
巡夜的差役路过,大声斥责众人:“干什么呢,是不是都想到牢里睡?”
两名醉汉似乎被吓到了,连连摆手,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没走出多远便脱了裤子抱着树小解。巡夜差役嫌弃污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车把式也不愿意多事,跳上马车继续赶路。
整条街上又恢复了宁静,只能依稀听到市舶司院内的房顶上有小石子滚落的声音,随后跟着两短一长三声猫叫。
墙角处的暗影越拉越长,直至变成了数个人形,他们的目标正是一墙之隔的泉州百姓躲之不及的市舶司。
一、二、三……九、十。
十条黑影在月色下一闪而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虫鸣蛙叫的深夜几乎细不可闻。来人皆着黑衣、黑裤、黑靴,以黑巾遮面,只有神色各异的眼睛露在外面,他们的动作并没有因为长时间蜷缩在车底而变得迟缓。
两名醉汉对视一眼,提好裤子,继续勾肩搭背在街上蹒跚前行。
十双眼睛的主人在院内站定,迅速扫视四周,检查环境是否安全。一双“吊梢眼”的眼神格外机警,其余九双眼睛在确定没有异常后都转身看向他。“吊梢眼”点了一下头,九双眼睛的主人迅速集结成一个圆圈。他分别指了“蛤蟆眼”“柳叶眼”“杏核眼”,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随后用手指扫过其余六人,再指向北侧议事厅的方向。
九双眼睛点头表示接受指令,随即“吊梢眼”带着六双眼睛躬身蹑足来到议事厅门前,“蛤蟆眼”“柳叶眼”“杏核眼”站在院中,面向不同的方向警戒着。
议事厅的房门被“吊梢眼”推开,室内漆黑一片,打开的房门像一头卧在夜色中的怪兽张开的大口。六条黑影如寒鸦赴水般鱼贯而入,房门随后被“吊梢眼”再一次紧闭,就像不曾有人来过一样。
依照大宋刑律,私闯官衙已经是重罪,私闯者一旦被人察觉必定有来无回。自太祖赵匡胤开宝年间始设市舶司,市舶收入一直是大宋朝廷财政收入的一项重要来源。此时朝廷统治危机重重,市舶收入在财政中的地位更加重要。全国赋税多倚仗市舶,市舶收入多出泉州。黑衣人今夜的行为,无异于狠狠地敲在了朝廷的命门上。
“吊梢眼”反身与“蛤蟆眼”“柳叶眼”“杏核眼”汇合,四人把头碰在一起,手臂相互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交谈之声细不可闻。只一个弹指的时间,四人迅速分开,奔赴不同的方向。
“蛤蟆眼”纵身一跃,蹿上院中的槐树,霎时惊飞了两只早睡的鸦雀。很快树静风止。
与此同时,月色透过游廊上方的镂空雕花,在地上投影出斑驳的图案。前廊与后廊的衔接处,在月光无法窥探的地方,藏着“柳叶眼”。
在东南方向的屋脊上,一只野猫照例前来巡查自己的领地,但是它很快发现那里卧着“杏核眼”,透着森森杀意,相比之下,猫眼中的暗夜幽光全然失色。
“吊梢眼”仍然在移动,最后停在后院灶间,他先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一把熟铜打造的长柄水壶上。他从怀里掏出一颗蜡丸,用手掰开表皮的蜡封,打开壶盖,将其中的药丸丢进壶里。又拿起水缸中飘着的水瓢,盛了两瓢凉水将壶装满,借着微弱的月光,眼见药丸完全消融在水里,才把壶盖盖好,将壶放在冷灶上。忙完这一切,灶间内一人高的柴草堆成了现成的屏障,“吊梢眼”轻而易举地躲在了柴草堆后面。
相传有山神烛龙,人脸蛇身,皮肤暗红,身长千里,住在北方极寒之地,睁开眼就为白昼,闭上眼则为夜晚,能呼风唤雨。大概是烛龙在七月初一早上睁开眼睛时打了一个喷嚏,泉州城上空飘下了淅淅沥沥的雨丝,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停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月之际在于朔。依大宋律制,每月元日是各衙门举行例会的日子,市舶司也不例外。
市舶司和所有衙门一样今日最忙,有品阶的大人齐聚衙署商讨下个月的工作,小吏、差役奔赴各个码头、点检处和商会监察工作催缴税费。为防止民众抗税产生骚乱,连平日里只负责市舶司警戒的差役也一并派了出去。毫不夸张地说,今日官衙内的大人比值守的差役还要多。
参加例会的官吏陆续抵达,他们聚在议事厅内或高谈阔论,或坐在角落的边椅上打盹儿,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间屋子里有六双眼睛一直在观察他们。
一位满面油光的胖官吏,跷着二郎腿,右手摇着桑皮纸的扇子,左手来回盘弄着一串赤玉念珠,扭着头与身后的同僚说道:“这天儿真热,这雨下得像小孩儿撒尿一样,一点儿都不见凉快。”
“想凉快还不容易?”坐在后面的人挤眉弄眼地搭话,“学着钱家的样儿,建一间冰室,保管周大人你晚上同夫人行房都不会出汗。”
“一提这个我就气。”周大人在椅子上使劲扭动了几下,屁股下的椅子随着嘎吱作响,“我那岳父早年拜错了山头,如今汪相得势,再往前走一步难比登天。”话说到这里,他手中的念珠转动得飞快,一时没留神脱了手,掉在身前桌沿下。
室内的“六双眼睛”同时一凛,其中五双紧紧地盯着周大人,桌下藏着的是“眯缝眼”,他紧紧盯着那串念珠。在潜入市舶司之前,他们已经预料到这种突发情况,自进入议事厅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随时发难的准备。
周大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肥硕的身躯从椅子中拔起来,刚要弯腰去捡念珠,一个瘦削的身影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前把念珠捡起,双手奉于他面前,说道:“周大人千金贵体,有事儿招呼一声就是,何劳您亲自动手。”
周大人接过念珠,抹了一把脸上的油光,说道:“建吏目(市舶司属下官吏名,主掌文书)客气啦,我又不是买红楼的姑娘,不必这么殷勤的。”
周围三五个听见这话的人,都跟着哈哈笑起来。
这位建吏目不以为意,陪着大家笑了一阵儿,说道:“那些朱唇万人尝的货色,纵然皮囊生得好看,也没什么趣儿,吹了灯还不是一样的?梧桐苑里新来了几个姑娘,早前是教坊司(宋代宫廷音乐机构,始建于唐代,称为教坊,专门管理宫廷俗乐的教习和演出事宜)里的姑娘,那真真儿是色艺双绝,汴京城破,辗转流落到咱们这里。里面有一位叫‘赛师师’的姑娘,那真是听她一曲,三日不知肉味。”
“咳咳……”
门口有人眼尖,看见提举(原意是“管理”。宋代以后设主管专门事务的职官,即以“提举”命名。有“提举常平”“提举市舶”“提举学事”等)柯鹭洋远远地走过来,急忙轻咳了一声,提醒各位同僚。大家慌忙站起来,整衣扶帽迎接长官。
“人都到齐了吗?”柯鹭洋并不理睬众人的殷勤,在自己的位置吃力地坐下。
有人答道:“吏目培杰、点检官孟学派去了福州公干未归,另有点检曹炳勤缺班,其余的人都到了。”
差役适时从后厨端来凉茶,摆在众人面前,大家边喝茶边聊。
靠近门窗的小吏麻利地起身将门窗紧闭,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听长官训话。
院中原本忙碌的差役,眼见议事厅的门窗关上,大家很默契地退到前面去了,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市舶司衙门内有“私库”,众位大人在公务之余商量分配,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室内暗处的“六双眼睛”丝毫不关心其中的内容,只等待一个时机的到来。
就在此刻,周大人率先察觉到了异样。关于私库分配,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当他站起身想张口说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出声。他以为这是错觉,想要抬起手摸一摸自己的喉咙,却愕然地发现胳膊已经不听使唤。
扑通……
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周大人,一下子摔倒在厅内厚厚的地毯上。
围坐在桌前的众人皆惊,当他们想站起来查看同僚怎么样了的时候,十九名官吏中只有五人得以起身,其余十四人,或是摔倒,或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原来昨夜“吊梢眼”在冲凉茶的水中下了软筋丸,服者四肢无力、口不能言。
“眯缝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下滚了出来,与此同时武器出鞘,反臂挥刀,离他最近的两名已经起身的官吏,脖颈处各添了一条三寸长的伤口。旁边的建吏目因为惊恐而大张着嘴巴,那二人的血液飞溅过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和嘴巴,并紧缩身体。浓稠的血腥味在他的口腔中蔓延,出于生理本能他想作呕,然而长刃已经刺进了他的身体。
从房梁上跃下的“死鱼眼”和“风流眼”出手更加狠绝。“死鱼眼”手起刀落,寒光一闪,欲往桌下躲藏、已爬进半个身子的矮个子官吏的半边脸便飞了出去。
“风流眼”紧跟在已经逃到门口的官吏身后,他左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只见他的两掌间有一根细丝,右手极快地绕了一下,随即反向收手,细丝入喉,切断了所有的呼喊。
提举柯鹭洋脸色惨白,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他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使其滑到了桌子底下。一人与刚抬头的柯鹭洋四目相对,柯鹭洋浑身一个哆嗦,以肘撑地往后退,“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你们……”
不等他说完,外面的“眯缝眼”和“死鱼眼”合力将他托了出来。
“钥匙。”随后从桌底出来的人将刀架在了柯鹭洋的脖子上。
柯鹭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以为对方是悍匪,为市舶司私库而来,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攥在掌中,说道:“壮士,库房之中并……无十分贵重之物……本官家中有很多奇珍,愿全部孝敬壮士……”多年的宦海生涯让柯鹭洋学会了审时度势,他明白眼前的人已经杀红了眼,此时让对方留自己一命才是最重要的。
议事厅房顶的青瓦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又有一声鹧鸪叫。室内所有黑衣人的耳朵几乎同时动了一下。依照昨夜行动前的约定,青瓦响代表四条街外有人正向市舶司赶来,鹧鸪叫代表有本衙的人向中院走来。
“死鱼眼”一把夺过钥匙,抛向守在门口的“风流眼”,对方接过钥匙后没有丝毫停顿,走至议事厅门口,把门打开了一掌宽的缝隙,伸左手出去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将钥匙抛了出去,随即又把门关好。
刚刚的鹧鸪叫是藏身在槐树冠上的“蛤蟆眼”发出的,房顶的示警和昨夜的猫叫同是外围配合的兄弟发出的,“蛤蟆眼”见议事厅内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一个鹞子翻身,捡起钥匙,快步奔至前院与中院的连廊处警戒。
市舶司差役宋老三口中哼着小曲儿走了过来。他今早起来迟了,没吃早饭,此时腹内饥饿难忍,仗着自己年岁大无人计较,想到后厨找点吃食。
宋老三从前院转过来,一只脚刚要迈进中院,后颈处受到“蛤蟆眼”一记重击,来不及哼上一声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杏核眼”已经从屋脊上下来,来到他近前,“蛤蟆眼”意欲就地结果了宋老三,谁料想他的手腕被“杏核眼”攥住,示意他这里没有危险,自己来处理宋老三,让他到后面送钥匙。
井水镇过的葡萄,红得似玛瑙一般,半尺长的瓜条像极了咧开的大嘴,两名差役一人捧着一盘。捧葡萄的差役不住地往自己口中塞,连皮带核一起吞下,捧瓜的差役苦于吃瓜没有那么方便,心有不满,挖苦道:“瞧你那样子,有日子没吃了是么,难不成赶着去投胎?”
“柳叶眼”正攀在他二人头顶上方的廊檐处,一根细丝垂到二人眼前,端瓜的差役刚想伸手去摸,就感觉到一个黑影落在了身后。不待二人反应过来,“柳叶眼”将细丝的另一头重新捞回到手里,双臂同时向身体方向猛收,送他二人投胎去了。
带着钥匙前来的“蛤蟆眼”正好赶到,已解决掉后厨杂役的“吊梢眼”也来到近前,三人对了一下眼神,一齐折身向后院而去。
此时院外风和日丽,议事厅内则是人间炼狱。
“壮士,挣钱是为了花的,本官官居五品,今日死了,朝廷颜面无存。势必天下追拿……”柯鹭洋的头被“眯缝眼”踩在脚下,官帽早就不知道滚落在何处,满头满脸都是同僚的血污。眼见他们一个又一个惨死在自己的身边,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骤然提高了音量,“你们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三角眼”正一刀刺穿一名官吏的后心,此人并没有收势拔刀,而是顺着惯性,把此人推倒在仰面倒地的柯鹭洋身上,刚刚穿过此人身体的利刃刺穿了柯鹭洋的胸膛,二人的鲜血混在了一处,悄无声息地洇进地毯。
“若有九族在,又怎会干这个营生?”“眯缝眼”狠狠踢了柯鹭洋的脑袋一脚。
行凶的六人停顿了一下,相互对过眼神后再次行动。
“丹凤眼”来到周大人跟前,全然不顾他眼里闪动的祈求和已经顺着裤腿流下的尿液,手中的刀尖轻易地没入他的肚腩。抽刀的时候,内脏伴着油脂从刀口涌出,官服下原本圆滚滚的肚子,顿时干瘪下去。
“风流眼”来到另一个倒地的官吏身边,他的手中仍旧握着那极细的丝,看似漫不经心地套在官吏脖子上,再松手时,皮肉俱裂,大股鲜血喷溅而出,染得整个头颅像一颗摔烂的西瓜。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彼时谈笑风生的十九个人,此时俱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处理好宋老三的尸体后,“杏核眼”一直守在议事厅门外,此时“吊梢眼”怀里抱着一个尺许高的坛子,带着“柳叶眼”和“蛤蟆眼”赶了过来。他侧耳趴在门上听了一下,叠起指头在门板上轻弹了两下,随即把门打开。
门内六双眼睛,门外四双眼睛,彼此相望,十双眼睛相互一对眼神,俱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其中一人接过钥匙,塞进柯鹭洋汩汩冒血的胸口。
室内的“六双眼睛”对地上的尸体视而不见,从容有序地走出房门。“风流眼”用手中的细丝吊住门栓,议事厅房门被重新关好,门栓“啪嗒”一声落进卡槽。
众人一字排开,抱着坛子的“吊梢眼”夹在队伍当中,十人依次翻过西墙。
就在最后一个人落地的时候,院墙那边响起高高的一声:“回事!”
随着市舶司衙署被屠案案发,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浮出水面,很多偶然事件的背后,都隐藏着精心设计的布局。涉事人以为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殊不知这个机会原本就是有毒的饵,他们所认为的改变,不过是跳进了别人的棋盘,被无形的“手”摆布而不自知。所有人经历的一切,早已被设计好且无力反抗。
自始皇一统天下至今,王朝更迭,各地开府建衙无数,从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市舶司衙署官员在这样一个时间点被屠杀,给岌岌可危的大宋王朝更添危势。
世间人力之渺小,未必每个人都有改变世界的能力,不过追求真相是对这个世界的尊重,有“他”在,世间尚有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