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破天惊
“那么多人都死了?你确定?”阿苏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我只趴在门缝看了一眼,满地的血。柯提举的脖子还在往外冒血,其他人七倒八歪,太吓人了……你们自己过去看看吧。”季桓嘴里说着让阿苏去查看,可是拽着阿苏袖子的手却瑟瑟发抖,拽得更紧了。
绍兴二年,七月一日。
市舶司被屠案案发。
每月元日,州城府县大小衙门皆举行例会,福建路市舶司自然也不例外。
凡例会,有品级者齐聚市舶司衙署议事厅共同议事,无故不得缺席迟到。低阶官员向上级汇报手中工作进度,总结上一个月的工作内容,解决遗留问题;同时,提举柯鹭洋会安排工作方向,宣布朝廷新颁发的诏令,分派朝廷下达的相应任务。市舶司的例会均由市舶司提举柯鹭洋负责主持。
和其他月份的元日一样,市舶司的衙属官吏在辰时初刻已经齐聚议事厅内。
十几个人在室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相互攀谈,有抱怨天气太热的,有说一些奇闻逸事的,更有一两个大胆的,眉飞色舞地品评着哪个酒楼的饭菜好、哪个花楼里新来了姑娘。
议事厅的正中摆放着一张红木长桌,南端的主座空着,是提举柯鹭洋的位子。他的椅子比长桌两旁的十把红木椅子要宽大很多,靠墙摆放的散椅更是相形见绌。
主座身后摆着乌木条案,案东侧摆着哥窑青釉贯耳瓶,西侧摆着犀角做托的湖州禽鸟纹镜,中间摆着一尊通体青釉,鼓腹饰浮雕缠枝莲纹,颈部饰尖叶纹,三兽足为底的耀州窑香炉,香炉两侧各放一只青地白万字纹瓷帽筒。条案后面的墙上挂着旭日东升图,图上悬着瘦金体篆刻的“克己奉公”匾,两侧是同样字体的对联。
议事厅位于市舶司衙门的中院东南侧,从正门一进来便是前院,迎面是两人高的钟馗捉鬼砖雕影壁墙,墙头铺瓦设脊,两侧飞檐如翅。绕过影壁墙才能看见市舶司正堂,沿墙盖的两溜小房是当值的书吏、执事和差役们待的地方。后院也有十几间房,或存文书档案,或做仓库,平日里皆上着锁。另有两棵古槐浓荫蔽日,一人不能合抱,站在树下偶尔还可以听见隔壁跨院马棚里马儿吃饱后的嘶鸣声。
柯鹭洋身为福建路市舶司的最高长官,他的仕途一直是幸运和不幸交织在一起。此人三岁能诵,六岁能对,十二岁即能引经据典写出让乡学先生瞠目的文章。这样的天才少年自然从小立志“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整个家族都把他当作改变命运的希望。元符二年,柯鹭洋不负众望,金榜题名,被哲宗钦点为探花。
就在他以为自此可以建功立业、大干一场的时候,因为没有及时“拜山门”而被冷落,久久没有实职工作,只能寄情于书画。
相比之下,与他同科的榜眼曲君墨,因为早早拜在当时的户部尚书、现在已是宰相的汪伯彦门下,被放了实缺外任。彼时徽宗尚是端王,爱上了柯鹭洋的一笔丹青,向哥哥哲宗赵煦讨要他,哲宗全没在意,像赏赐玩物一样,把柯鹭洋派到了端王府。
心灰意冷的柯鹭洋,从此无心国事,与擅蹴鞠的高俅一起陪伴在徽宗左右。
谁也没想到,当年最不受重视的皇子,在父亲那里没有得到宠爱和江山,反而从哥哥手上继承了皇位,成了大宋朝第八位皇帝。
柯鹭洋眼看着高俅官至开府,仪同三司,暗示徽宗,自己也愿意为新朝的江山贡献一份力量。徽宗经过再三考虑,于宣和二年,任命他为福建路市舶司提举。当时他的心里很是不满,既舍不得远离权力中心和帝都繁华,又担心泉州地处边陲、蛮夷贫瘠。但是圣命难违,必须赴任,那一年他四十岁,虽已不似当年初入汴京时般的少年得志,倒也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
如今十二年过去了,柯鹭洋早忘了当初对泉州的不屑,心灵与肉体均已被泉州“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景征服。
大家都坐定,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柯鹭洋挺着肥腻的肚子姗姗来迟。
在座众人,有眼尖的,看见他的身影闪出来,急忙轻咳了一声提醒各位同僚。大家慌忙站起来,整衣扶帽迎接长官。
“人都到全了吗?”
柯鹭洋并不理睬众人的殷勤,在自己的位置上吃力地坐下后发问。
有文书答道:“吏目培杰、点检官孟学派去了福州公干未归,另有点检曹炳勤缺班,其余的人都到了。”
“那个曹炳勤本官知道,昨日上午见他还好好的,不过一顿午饭的工夫,下午再见他时竟咳喘得厉害,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便打发他回家将养。”柯鹭洋想起昨天的情景有些生气,接着又说道,“在市舶司当差,你们哪一个不是吃得肚儿溜圆,为何竟有他这样的人,小气到舍不得一天的俸禄,病成那副德行还要强撑着,这要是传染了别人可如何是好。”
大家自然不会为一个末吏得罪长官,纷纷附和柯鹭洋,闲话了好一阵才开始今天议事的主要内容。
议事厅内各位大人议事,市舶司门前站岗的衙差也没闲着,说得比室内还要热闹。站岗的差役每四个人分为一班,每一个半时辰换一班。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住大门,不让闲杂人等轻易进来。有事情需要寻找衙门里的哪位大人,都是由他们代为通传,或者有跑腿、传话之类的事情也会交代给他们去办。
此时市舶司门前当值的四个人分别是季桓、阿苏、翰池和前几日曾到提刑司搬请童牧归的炀霏,俱是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子,眉清目秀、孔武有力。
“你小子昨天又输了多少?”炀霏看见站在自己对面的季桓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忍不住出言打趣。
“先前的手气总是不行,直到交了二更才渐渐转运。”季桓睡眼惺忪,伸了一个懒腰,“想着今儿初一,各位大人来得齐全,战到三更也就散了,细算下来,到底是输多赢少。”
炀霏白了一眼季桓,咂着嘴说道:“嗨,输了也不用你掏钱,何时在乎这点子小钱了?那天蔡记香料铺子的掌柜同我说,刚帮你还了十来贯的赌债呢。”
“这个挨千刀的蔡文东。”季桓被人揭了短,脸上挂不住,咬牙说道:“他夹带了一斤沉香被曹点检发现,六月的天气全船就他一个裹着袷袍,他怕是聪明过了头,把旁人都当了傻子。”
阿苏年纪比其他三人略大几岁,平日里面话不多,见他们说得热闹,被他们感染,也加入进来问道:“最后这一斤沉香竟归了谁?”
季桓遗憾地说:“唉,后来才知道这个蔡文东是钱家十五爷的奶兄,曹点检是多鸡贼的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蔡文东倒也懂事,装了一匣子上好的天竺鹅脂,调了珍珠粉和百香蜜的面脂,送去给曹点检的相好,此物也是不便宜的。”
“赶明儿,我也去弄一点来。”翰池接过话来说,“我那败家娘们儿都跟我念叨好几回了,说城里这几位大人的如夫人都用他家这个面脂,女人就是麻烦。”
“你就知足吧,听说钱家主人的那个波斯美人儿,每次洗完澡都要拿这个抹全身哩。”炀霏说话时仿佛看见了裸浴的美人一般,眼睛里闪动着猥琐的光芒,口水险些没滴下来。
翰池不屑地冷哼一声,说道:“哼,我家祖坟上没冒那个青烟,既没人家钱家那样给个皇帝都不换的好祖宗,也不像里面这几位有各种吃喝不尽的东西,那样的美人儿白给我我也养不起。”
“咦?那是谁往这边儿来了?”
阿苏一抬头,发现有人正骑马往市舶司门口而来。
“我去瞧瞧是谁。”
季桓说完,一个箭步越下台阶,这会儿来人已经到了近前,大家仔细一看都认识,是巡检司的衙差吕培杰,也是惯上这边来走动的。
“哟,怎么又是你小子来了?”季桓帮吕培杰拉住了缰绳,和他磨牙聊闲,“我们这儿有什么好的,竟招得你天天往这儿跑。”
“呸。”吕培杰啐了一口,“你当我愿意来啊,大热的天,我们大人有事差遣,那几个老家伙不愿意动,自然是我这个后来的跑一趟。”
吕培杰从怀里掏出一封公文,拿在手中扬了扬。
台阶上的阿苏问:“有何要紧的事儿?大人们在里面议事呢。”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出来时大人说即等回话,麻烦您给通报一声吧,我在这等着。”吕培杰说完,把公文递给了身边的季桓。
“行,我进去回一声,你别走远,兴许我们柯提举会叫你进去问话。”季桓说完,迈步上台阶,转过影壁墙进去了。
泉州是一个商贸城市,事件的发生往往涉及多个部门,在处理问题时就需要大家互通有无、合作处理,各衙署间有公文往来更是常事。
这边季桓穿过前院走至议事厅门外,高呼一声“回事”。按照往常的惯例,如果此时方便季桓进入议事厅汇报,提举柯鹭洋便会直接让季桓进来,若不方便让季桓进来,柯提举则会隔房询问是何事,再酌情定夺该如何处理。
在议事厅门外等候柯提举指示的他,半晌没有等到回音,正犹豫是否再通传一声的时候,忽然脑子轰的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随即传遍全身。
他惊觉,议事厅内本应众人议事声不断,然而此时竟鸦雀无声。时令正值七月初,泉州地区暑热正盛,此时门窗皆紧闭,十分反常。季桓忐忑地又往门口方向挪了两步,再次高喊了一声“回事”,室内依旧毫无反应。他试探着眯起眼睛,壮着胆子从门缝往里窥探,这一看不要紧,整个人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上。此时他想喊却又喊不出,挣扎了半天,才连滚带爬向外跑去,一路屎尿积了满裆,顺着裤筒往下淌。
季桓挣扎着跑到前院当中,双腿竟再也使不出力气,瘫坐在地上,如同一摊烂泥。
门外四人正闲谈得热闹,听到了里面的声响,炀霏和阿苏对视一眼,一起转身奔向院里,绕过影壁墙,看见季桓三魂七魄已经飞出来大半。二人走到近前,伸手搀扶季桓,还没等细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炀霏眼角无意间扫到了影壁内侧墙下。那里半倚着一具尸体,死者颈部被割开,头和身体只剩一层肉皮连着,眼珠凸出,几欲迸出来。炀霏当时倒抽一口寒气,小腿发软,和季桓跌坐在了一起。阿苏到底比他二人年纪略长几岁,稳重一些,面对如此血腥的场景倒还镇定,过去查看了一下死者的情况,认出死者是同为市舶司差役的宋老三。
“季桓,你冷静点,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阿苏把手搭在瑟瑟发抖的季桓肩上,用力摇晃。
“血……血……”季桓的眼睛、鼻孔都大张着,拼命地喘气,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啪——啪——
“好好说话。”阿苏抡起蒲扇般的大手,给了季桓左右两个耳光,大吼道。
“里面的大人全死了,满屋子都是血,全都是血……”说来也奇怪,被扇了耳光的季桓呼吸均匀了很多,逐渐松弛下来。
“那么多人都死了?你确定?”阿苏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我只趴在门缝看了一眼,满地的血。柯提举的脖子还在往外冒血,其他人七倒八歪,太吓人了……你们自己过去看看吧。”季桓嘴里说着让阿苏去查看,可是拽着阿苏袖子的手却瑟瑟发抖,拽得更紧了。
院中这么大的动静,等候在门口的吕培杰和翰池闻声也已跑到跟前,听到季桓如此说,便要去议事厅察看情况。
“慢着。”阿苏叫住吕、翰二人。
“命案现场,不要轻易进去破坏,我这就去提刑司衙门报案,你们守住大门,任何人不准出入。”阿苏说完,自己跑出院子,跨上吕培杰来市舶司时骑的马,双腿猛夹马肚子,绝尘而去。
月初几日是承上启下的时间段,比平日忙碌些,偌大的院内,文书、笔吏不时从天井穿过,偶闻袍泽环佩之声。市舶司出此惨案,提刑司尚不知情,否则绝不会有这一刻的安宁。
提刑司例会上,童牧归一直心不在焉,今天是七月初一,已到了他和杨志勇的约定之期,他暗暗下决心,无论严冥夜是否同意自己离职,明日都不会再来提刑司上差。
他手上的工作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二今日也可以完成。又想起监牢中前几日缉拿的楚千手情况特殊,走之前需要同牢头多叮嘱几句,散会后欲去提刑司监牢一趟。
他刚迈出大门,阿苏策马赶到,也不等马站定,急急跳下马来,一头刚好栽进走下台阶的童牧归的怀里。
“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就急成了这样?”
童牧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阿苏,认出他是刘家围堵市舶司大门时,曾来提刑司搬救兵的阿苏。他心里突生不快,视怀中人如霉头一般。
“出……出……出事儿了……”
阿苏一见着童牧归,便像受惊的孩子看见了亲娘一样,双腿打战也不站起来,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
“没事你们也不来呀。”童牧归很是厌恶,“起来说,街上都是人,你们市舶司不要脸,我们提刑司还要脸面呢。”
“出……出大事儿了。”阿苏眼中极尽哀求之色,“死人了……”
童牧归揶揄道:“又把谁家逼死了?”
“是市舶司死人了,我们柯大人怕是已经遇难了……”
“啊?”童牧归倒吸一口冷气,慌忙追问,“这可不能说笑,你把话说清楚。”
“我也不知道,只看见我们同班的宋老三让人切了头,死在院子里。季桓看见议事厅门窗关着,满屋子的血……”
童牧归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信息,大脑飞速思考起来。纵然自己对市舶司上下没有半分好感,但他知道,阿苏不敢,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事发突然,为今之计只有到现场看过才能做计较。童牧归顾不得通传,把阿苏半拖半拽带进后衙,直接去见严冥夜。
严冥夜听到阿苏报告市舶司衙署内有命案发生,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问道:“你们柯提举怎么说?”
一股浸骨的寒意迅速将严冥夜包围,脑中千回百转不得头绪,在这之前他自认为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可市舶司的突发情况让他完全乱了阵脚。
阿苏跪在地上,本来就受了惊吓,此时更是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答道:“我们大人,我们大人……他……”
严冥夜疾言厉色:“吞吞吐吐所为何故,有话快说!”
“请严提刑做主,我们柯大人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阿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答话已经带着哭腔。
“什么?你……你……再给本官说一遍!”
严冥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天气太热自己出现了幻听,用手指着地上跪着的阿苏。
“小人该死,小人也不十分确定,求提刑大人亲自看看便知道了。”阿苏不太确定季桓的说法,力邀严冥夜亲自查看现场。
严冥夜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双眼死鱼一般瞪着前方。
直到童牧归在旁边轻轻咳嗽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已然乱了方寸,颤着嗓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本官把话说清楚。”
阿苏又冲着严冥夜磕了两个头,才抬起头对严冥夜说道:“提刑大人恕罪,小人真的没有亲眼看见我们柯提举遇害,只是看见与我同班的宋老三在院中被人将头砍断,是另有人看见市舶司议事厅内尽是血迹,有几位大人倒在血泊之中。小人恐破坏了案发现场,并没敢靠近议事厅,因此不能确定柯提举和其他大人是否全部遇难。”
总算听清楚事情始末的严冥夜面如纸色,事发突然,容不得他琢磨其中关窍,他脑子之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事重大,若有心之人以此“做文章”,极易生民变。事情已经大大超过了自己的管控范围,只能火速向朝廷禀报,在有旨意传达下来之前唯有封锁消息,勉力控制局面。然而另一个难题随之而来,封锁现场并压制消息需要大量的人手,提刑司的人员在严冥夜心中另有规划,眼看大事在即,调用人手缺一环则全局崩。
此时他能想到的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差人到福州找节度使白铭借兵。白铭是御前侍卫出身,家世、履历清白,是赵构极为信任的人。在严冥夜从临安出发到泉州上任前,赵构就曾有密旨:危急时刻,可请援白铭。泉州到福州,快马也要一天的时间才能打一个来回,且若白铭带兵进驻泉州,可能会打草惊蛇,对大事不利,这个风险也是他不愿担的。
严冥夜久久不能决断之际,童牧归已经回过味来,他心里有一番自己的打算。市舶司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提刑司一力调查,自己今日断然无法辞职成功。上报转运使司衙门,没准刑部便会派人前来核查,提刑司就能省去好多的麻烦。
一念及此,童牧归出言道:“大人,是否要向转运使司衙门汇报?”
山雨欲来,不允许有片刻耽搁,每耽搁一分都有危机发酵的风险。两害相权取其轻,严冥夜做出决断,报告转运使司,请转运使曲君墨派人封锁现场。他冲出后堂,连声喊着:“点齐差役,在南街口待命。你们二人随本官到转运使司衙门向曲大人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