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墨葬
古往今来,人死了,有土葬、火葬、水葬、天葬、食葬、悬棺葬等等。若论神秘莫测,当推悬棺葬:在遥远的古代,不知用何种妙法,把棺材送往“高处不胜寒”的悬崖峭壁洞穴中?今夏游三峡,我仰望云际古代巴蜀人悬棺穴,百思不得其解。若论残忍,该数非洲原始部落“食人生番”的食葬:人死了,他们干脆将死者吃掉,这是文明社会万万不能容忍的。至于天葬,事涉宗教信仰,局外人不便置评,不说也罢。
但是,君知否?还有更让人触目惊心的墨葬!它对人的践踏、文化的摧残、精神的扭曲,是任何一种葬法望尘莫及的。
长夏苦热,重读已故历史学家陈登原教授的名著《古今典籍聚散考》,读到其中的第七章《四库全书馆与禁书运动》、第八章《抽毁与篡改》,心头悲凉无已。在文字狱的黑网中,有多少典籍被抽毁、篡改!作者慨乎言之:“吾人若知四库修书时摧残典籍之状,则知其言之非无所知,而益叹独夫民贼之所以戕贼文化者,盖无所不用其极。而所谓《四库全书》者,在辑集古书以外,且为艺林制一浩劫矣。其所禁者,则散焉佚焉:其所取者,则残焉讹焉;郅治修文,其效可睹矣。”事实上,修《四库全书》对文化的浩劫,学者是有目共睹的。此前,史学大师顾颉刚先生在《四部正讹》的序文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常觉得影印《四库全书》,是件极蠢笨的举动;徒然使得世界上平添了许多错误的书,实非今日学术界所应许。”而稍后,鲁迅先生更在名文《买〈小学大全〉记》《病后杂谈之余》中,尖锐地抨击《四库全书》大量删改书籍:“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近日杂文家陈四益作长文《〈四库〉四记》,其中《删书记酷》,我以为这个“酷”字,实在是可圈可点。应当看到,有相当一部分书,被删改得面目全非——而且不露痕迹,可以说名存实亡,比毁尸灭迹式的焚书,也许更糟。对于这些遭殃的书及其作者来说,他们是被彻底埋葬了,但埋葬的工具,不是水,不是火,也不是悬棺、苍鹰,而是乾隆皇帝及馆臣的笔。说得更直白一点,是被墨葬了!
当然,这样的墨葬,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以明初为例,朱棣夺权成功后,为在思想文化上剪除异己,大兴文字狱,不但查禁政敌方孝孺的诗文,连他人诗文集中,凡提到方孝孺名字的,“皆用墨涂乙”(《明诗纪事》卷七)。其他建文帝的殉难诸臣,也概莫例外。但平心而论,无论是明代还是其他王朝,就墨葬的规格、严重后果而论,比起乾隆时修的《四库全书》,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至于来者,最堪注意的,无疑是“文化大革命”。“殷鉴未远”,我们是记忆犹新的。由《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进一步在全国掀起打倒一切的大字报狂潮,花费了多少纸张、墨汁?又有多少人的名字在大字报上被打上红叉后横遭迫害、凌辱,被活活整死?被黑浪滚滚的大字报所埋葬的受害者,恐怕当代及后世史家绞尽脑汁也难以考证出精确数字。但有一点应当是肯定的:横扫神州大地的墨葬,论其规模及严重后果,确实是“史无前例”的!
如此空前的墨葬,是否一定绝后?理应如此。但是,前提之一,是我们及后代子孙,必须牢记古今墨葬的历史教训。每念及此,不才难免心有戚戚焉。修《四库全书》时的凶残歹毒,现在不是已被某些人——有的还有金光闪闪、而且越来越耀眼的头衔,轻描淡写,化为晓风残月吗?而且居然连《四库全书》的光盘也有了!去问问中学生甚至大学生,“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很多人恐怕只能茫然以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期,曾被“打倒”“彻底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之类的铺天盖地般的大字报,墨葬达七年之久。
我诅咒墨葬。人们,请记住历史!
(原载《中国文化报》1998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