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古今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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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关羽二题

“还我头来!”

前年冬天,我冒着严寒,去陕西看武则天的陵墓。在她的墓前,站着一排部下,包括少数民族的首领,甚至国外使节。然而,他们都没有脑袋。究竟是何时何人将他们的脑袋统统没收了?不得而知。望着那一排排没有头脑的躯体,不禁令我打起阵阵寒噤;也许再没有比眼前这些惨相,更能形象地展示中国历史的沧桑了!从历代封建统治者遵奉的金科玉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到林彪一伙叫嚷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以为,几千年来,中国历史的最大悲哀,是在于封建统治者及某些野心家、阴谋家,公然不准百姓拥有自己的头脑,也就是思想、灵魂。但是,古今中外的思想史都证明:一种统治思想的存在,必然导致另一种与之对立的思想存在。封建统治者要拿走人民的头,人民答应吗?除了那些“自愿把自己的脑袋层层上缴,自以为既可安身立命,又可延年益寿”(陈虞孙:《还我头来!》,载《文汇报》1979年3月7日)的麻木不仁者、糊涂虫,以及一部分甚至以此作为“做官的诀窍”者而外,多数人——尤其是其中的爱思考者,显然是不会同意的。按照《三国志》关羽本传的记载,他兵败后在临沮被孙权所杀,砍下脑袋,死后并无异闻。但在小说《三国演义》中,却有玉泉山显圣的一段神奇、悲壮的故事。关羽魂魄不散,到处寻头,漂泊云端,不断高呼:“还我头来!”这一呼不打紧,随着《三国演义》的风行天下,更加显示了关公的名人效应、神的效应;有多少有识之士,借助于“还我头来!”的口号,寻求思想的火花、精神的升华、心灵的慰藉。明代的大画家唐寅敢于以“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自居,并刻上一枚闲章“烟花队里醉千场”把玩不已;思想家李贽打出“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的旗帜,在评《水浒》时,称赞打死郑屠、喝酒吃肉的花和尚鲁智深是“真佛”“活佛”;明末清初的黄宗羲著《明夷待访录》,猛烈批判君权;金圣叹歌颂被统治者下令查禁、焚毁,被道学家诋毁为有害世道人心的《水浒》《西厢记》是才子书,与司马迁的《史记》相提并论……如此等等,无一不是独立思考、苦苦探索的结果;事实上也无一不是从封建统治的壁垒里“还我头来!”的结果。

“还我头来!”至今并未过时。我在《寻“头”有感》一文中说:“现在难道就再没有‘还我头来!’的问题了吗?否。就说近年出版的字典、词典之类工具书吧,有相当一部分,并非是编者认真用头——大脑苦苦思索的产物……词典之类的浅薄,还是小矣哉。联想到农村小学生、中学生的大量流失,大学生、研究生不时有人中途退学,街头充斥着不入流的书刊……我们有必要继续借用关羽的话,大声疾呼:‘还我头来!’”(见拙著《牛屋杂俎》)

“还我头来!”——看来,我们还得继续借用关公的口号。好在他是圣人,生前就慷慨好义,肯定不会为我们还要使用他的悲怆的呼号,就向我们索要香火,善哉,善哉。

人神之间

神是人异化的产物。有的人,还活着,却被“奉若神明”。最典型的,莫过于秦汉以来在高度封建专制主义集权体制下被几乎捧到九霄的帝王,一个个成了“君权神授”光环辉映下的人间非神之神。但是,他们的地位愈高,离臣民的距离越远。以明代皇帝而论,到宪宗、孝宗时,皇帝与大臣“竟以面对为可怪,一逢召对,遂有手足茫茫之感”。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有次召见时,群臣“皆同声呼万岁,叩头”而已。万历皇帝召见方德清、吴崇仁二相商量张差闯宫的案件,方德清只知连连叩头,吴崇仁“则口噤不复出声,及上怒……崇仁惊怖”,竟吓得昏死过去,“乃至便液并下”,“如一土木偶,数日而视听始复。”(《万历野获编》卷1)清末的慈禧太后,祸国殃民,虽然借用鲁迅的话说,“还不如一个屁的臭得长久”,竟被尊奉为“老佛爷”,与如来佛、弥勒佛辈大佛平起平坐,实在是岂有此理!然而,他们的迫害忠良,诛戮功臣,株连九族,残民以逞,臣民对之何尝有半点亲近感?非神却以神自居,这是中国政治史极不光彩也最为黑暗的一页。

与此截然相反的是,在众神之中,关帝却是神不以神自居。尽管他是众神之神,与孔圣人平分秋色的武圣,但他却能上能下:上,在宫廷里都有他的庙,京城中更有多处,香火鼎盛。明代北京正阳门的关帝庙,受到朝廷的隆重祭祀,外国使臣也不断来顶礼膜拜。下,虽乡间小镇,甚至三家村头都可以有他简陋的庙宇;他关怀天下苍生,屈尊充当描金业、皮箱业、皮革业、烟业、香烛业、绸缎业、成衣业、厨业、酱园业、豆腐业、屠宰业、肉铺业等不下二十几种行业的行业神,在某些作坊里,享受的,不过是一纸画像,烟熏火燎,但从未听说关帝以此为忤;人们叫他关公、关爷、关王、关老爷、关夫子、老关爷,固然皆可,在口语中随便说“关公面前舞大刀”“大意失荆州”“关羽走麦城”之类,甚至在舞台上,揭他的疮疤,演“走麦城”,也从来没有遭到过什么报应;在一些北方农村,干旱时农民将关公像抬到太阳下暴晒,以表示对他“官僚主义”的不满……难怪远在天涯海角,都有关帝庙。1992年夏,我在澳大利亚维多利亚省北部的“金矿山”,就亲眼看到了一座并不宏伟,却庄严肃穆、香火不绝、一百多年前成了华人淘金工精神枢纽的“关帝庙”。

是神不以神自居——对比之下,人间那些大大小小、是人却以神自居、对百姓作威作福之流,在关帝爷面前,能无愧乎?

圣德服中外,大节共山河不变;

美名振古今,精忠同日月常明。(解州关帝庙春秋楼楹联)

大哉,关羽!

1997年6月16日于京南方庄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