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昔时横波目
“十九床,女,28岁,未婚未育,公司文员。明确既往史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据该患者母亲提供的病史,患者六年前因其姐姐车祸离世,罹患失忆症。此番入院前,患者认知功能良好,适应社会工作多年。两周前遭遇车祸,入院完善体检,经查有脑震荡、硬膜下血肿、软组织挫伤。因头痛呕吐、意志模糊,脑外科紧急行burr hole抽吸术清除颅内血肿,各项功能恢复良好。现因情绪抑郁,在其母亲强烈要求下转入本科治疗。”
汇报病史的是一个上周开始在我们科轮转的四年级医学生,看胸牌姓陈。听得出来这段话他应该准备过,说起来一口到底,十分流利。
高年级住院医肖然转了转手里的笔杆,“该名患者目前表现是什么?”
“食欲减退,盗汗夜惊。最主要的是有社会性退缩,几乎不言不语。”
“那,你的治疗方案是什么?”肖然眉一抬,扬声问那个学生。
陈姓学生迟疑片刻,有些犹豫,“要不要上点喹硫平,25毫克,每晚一次?”
肖然抬眼朝我看来,眼中黑白分明。“陆医生,您觉得呢?会不会担心镇静的副作用?”
我转身面向电脑,轻击鼠标点开她的病历,平淡地回复,
“各位华佗,小心别把我的人给治死了。”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晃动座椅,直立后背的声音。肖然浑厚的嗓音低道,
“陆医生,不好意思。喹硫平确实会进一步抑制患者神志,应该不合适。”
“先从最简单的入手吧。看看血检结果,补充水电解质。再找你们的护士姐姐问问,患者单日进食量多少,前白蛋白水平怎样。”我站起来,“走吧,一起去看看她。”
新病人入科,我一般都会带上整个小组一起去查房。
走廊里,任护士长向我打着招呼,“早啊,陆医生。今天哪个组收新病人?”
“轮流吧。调度呼机上午在我这儿,下午交给二组。”我微笑着回答她。
正在走着,我左手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他的镜片,声音憨憨的,“陆医生,您相信失忆患者能够保持良好的认知功能,参加社会工作吗?”
我微微一顿,停下了脚步。我朝这个学生笑笑,“强烈的心因刺激,导致倒摄抑制,是失忆症的主要发病机制。至于能否保持大脑的认知功能,那就要看患者的运气了。”
“这个女病人,听起来好象蛮可怜的。家里人车祸死了,她自己又遇到了车祸。”男生的脸上,显露一丝不忍。
肖然在我身边,语气威严地开了口,“同学,同情摆在心里,别摆在脸上。”
男学生脸色乍红,有点儿张口结舌的样子。
我朝他笑,“没事。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哦,陆医生您好!我是三年级的,我叫丁丁。从今天开始我在你们精神科轮转。”他急急地说。
“什么?”我愣了一下。
肖然和那个陈姓学生爆发出一阵狂笑,声震屋宇。我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们俩堪堪住了口,满脸忍笑。
“丁同学,你这名字容易记。我小时候喜欢看一本连环画,丁丁历险记。你们这代人肯定是没听过了。”我向这个满脸紫胀的男生笑笑,语气尽量和缓,“还有,你这两位师兄喜欢开玩笑,别放在心上。”
他听话地点点头,对着我身旁的两位傻笑,“肖然师兄,陈师兄,我叫丁晓辉,外号丁丁。我从小就是这么个外号,也就一直这么自我介绍,这样别人也容易记。”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她的病房前,停住了脚步。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走进去。
雪白的病床里,窝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她将头深深地埋在被子底下,几缕乌黑油量的发,落在枕上。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面朝着窗外,一动不动地窝在那里。
我的心里,静静地涌上几分酸楚。我放慢脚步,轻轻走了过去。
管床张护士见我们走来,推着移动电脑,跟着我们走到她的床边。
肖然和陈姓学生比我快了几步,已经到了床前。肖然伸出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俯身向前,握住床单下她蜷起的双脚。
“喂,许亦真,醒醒”,他牢牢施力,用力捏住她的足踝。
我一下失声叫了出来,“住手,肖然,你在干什么!”
肖然闻言一呆,松开了手。他抬头看着我,愕然说道,“陆医生,这个患者社会性退缩,任何常规呼唤都没反应,体检也极度不配合。我早班查房她就这样。只能施加疼痛刺激,看她有无应答反应。”
“你给我住手!以后对她不许这么查体!”我忍不住大声斥责道。
肖然面色发白,肃然静立。他身旁的那两个学生局促不安起来。
我感到些微歉意,深深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我走到窗口那侧,慢慢靠近她的床前。
我俯下身子,对着她柔声说道,
“许亦真,你好。我姓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身边这三位,也属于你的治疗团队。”
我直起腰来,冲着呆立在床头的那三人说,
“向患者做自我介绍!别告诉我,现在还需要我来教你们这个。”
肖然一脸僵硬地回答,“是,陆医生。”
他面朝患者,用低沉的声音机械地说道,“您好!我是肖医生,三年级住院医。我是您的管床医生。有任何问题,您可以让护士老师随时找我。”他的一侧眉峰扬起,声音梆梆硬,象块石头。
戴眼镜的男生举起了一只手,还是那样有点憨的样子,“嗨,你好,我叫丁晓辉,我是三年级医学生,我今天才开始在这里见习。”他说完之后,又快速追了一句,“请多指教。”
陈姓学生的声音清亮,“许亦真你好。我是四年级医学生陈昭一,我负责采集病史,支持我们带教老师陆医生、还有肖医生的工作。”
所有人介绍完毕。我注视着被子下的她,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很细心的人,才能看得见她浅浅的呼吸所带来的轻微浮动。
我轻柔地说,“许亦真,作为你的医生,我们现在需要给你查体。可以吗?”
她还是没有反应。我继续说道,
“如果你不做出回应的话,我就认为你是默许了。”
沉默的人儿,继续沉默着。
那名陈姓学生突然说,“陆老师,她是不是睡着啦?”他身旁的丁丁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立即拿手背遮掩了一下。肖然也跟着哼笑了一声。
我一直不错眼地看着被单下的那个人,她还是毫无动静。
对不起,我必须要这么做。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我伸手向前,轻轻地揭开了蒙在她头上的被子。
黑发下低垂的那张小脸,莹然如玉。她牢牢地闭着双眼。双手握拳,上臂内收,紧紧护在怀里。
肖然沉声说,“对不起,陆医生,我早上已经按常规给她查过体。患者对呼唤无应答,眼睑紧闭,对外力有抵抗。双臂也是。全程呈胎儿式卧姿,四肢对被动运动反抗。捏她的食指甲床,对疼痛刺激反应差。胸骨按擦几无反应。要不是生命体征一切如常,我都准备叫快速反应过来了。”
我尽力控制着情绪的翻腾,“肖医生,还有两位同学,请你们给患者查体尽量轻柔些,不要那么粗暴!”
肖然脸色苍白,目视前方,不为所动。他一左一右两个学弟轻道,“知道了,陆老师。”
张护士在旁边笑着说,“陆医生,这位许姓患者确实对刺激无应答,我们护士查体也是这样。从昨晚转进我们科到现在,她没睁开过眼睛,也没饮水进食。夜班护士说,她有起床排尿一次,没喊人。颅脑外伤术后,这么做有很大的跌跤风险。护士长和我都比较担心。”
我看着床上那个安静的人说,
“许亦真,我知道你没睡着。我想,你大概不愿意睁开眼睛。下次起床的时候,按铃喊人好吗?你现在千万不能摔倒,你心里应该明白。”
然后我问张护士,“放了床式警报器吗?”回答说放了。
我回头,继续轻声对她说,“我知道你累了,我可以放你继续休息。今天我们会给你静脉营养。下午可能有人来探视。我查了一下你的个人情况,目前我仅允许你的母亲和你孩子过来探视,其他人等一律不许进来。”
我转头对肖然说,“将这一条下个医嘱。不允许任何非亲属人员探视,或者电话询问患者的情况。”
肖然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回头看看,她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我的心中,蓦然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柔情,它让我的心感到一阵刺痛。
“许亦真,下午你孩子过来看你的时候,你能睁开眼睛,和他说说话吗?我听说,脑外科那边不允许小孩探视。两周没见到妈妈了,他一定非常想你。”
寂静的房间里,无人说话。
我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她的呼吸,好像渐渐变得浅快了一点。慢慢的,一滴水珠在她的眼睫下沁出,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张护士朝我笑着使了一个眼色。
我抑制心里的感伤,又接着说,
“你孩子见到你的时候,总不会想看到妈妈这么无精打采的,对吧?配合护士护工,洗脸洗澡换衣服,看起来精神点,好不好?你的头发,”我看向张护士。
“陆医生你放心。我给这姑娘准备了一顶好看的帽子,到时候戴上。”
我接口道,“许亦真,请你到时候配合。这样你的孩子会看不出来妈妈受了伤。”
张护士继续笑着说,“陆医生,最好你能叫她同意我们,帮她剃个光头,以后新长出来的头发都一样长,就完全看不出来受过伤了。”
我叹了一声,“慢慢来吧。”
然后,我朝静立在床尾的三人说,“现在查体,轻点。”
他们靠拢过来。我取下脖子上的听诊器,用手掌搓了搓它的镜面,弯下腰,轻轻放到她护紧的胸前,凝神静听。咚咚地,心跳有些浅快,没有杂音。她的身后,肖然将听诊器放在她的后背四区听诊,嘴里淡淡地说,“深呼吸。”
她没有反应。
两名医学生也过来,依次听诊,按她的肚子。她任我们操作,没有抵抗,也没有配合。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那样,一动不动地蜷着。
我看了眼肖然,低头对她说,
“许亦真,这位肖医生态度认真,基本功扎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医生,你可以信任他。今天下午他会向你妈妈介绍你目前的情况,到时我也会在场。你的病情稳定,后面就是慢慢恢复了。慢慢来,我们会帮你的。”
我伸出手,轻柔地握住她的肩头。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能将心中的温暖传递给她。
但我知道,急不得。
我站起身来,对所有人说,我们走吧。
出了病房,走了几步,丁姓学生发问,
“陆医生,这个患者不是未婚未育么?怎么你说,她的孩子会来看她?”
我静立了片刻,转头看着他们,
“对失忆症患者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把他们所理解的世界和他们脑中的记忆,当作真实存在的事实。不能随便去干扰,纠正,想着要拨乱反正,让他们认清现实,那样会有大麻烦的。尤其是在患者心理脆弱、精神世界架构不稳的情况下。要避免加深刺激,引起患者的人格分裂或者情绪坍塌。明白了吗?”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过严肃,这一次肖然第一个开了口,“是,陆医生。明白了。”
陈姓学生向那个叫丁丁的学生解释道,
“患者的儿子是她那个已经离世的姐姐的孩子。她妈妈提供的病史,说她姐当年有产后抑郁症,后来又不幸因车祸去世。现在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执着地相信这孩子是她自己生的。据说无论她妈妈如何解释,她就是不信。”
一阵难过的情绪向我袭来,我深吸了一口气。
肖然看着我,“患者这样,需不需要担心有精神分裂的倾向?”
我尽量抑制情绪的波动,缓慢地说,
“有可能因为失忆,或者遭遇了某种严重的打击,她对那段她缺失的记忆产生了错误的解读。至于精神分裂,还要看她对其他外界事物的解读方式,是否有脱离现实、解读错乱的情况出现。这一点我们要严密观察。”
丁姓学生叹了一声,“唉,她还这么年轻。有她姐那样的家族史,真不希望她也会出什么意外。她父母可怎么受得了啊。”
肖然又一次冷到,“丁晓辉,同情放在心里,别放在脸上。她是你的病人,信任你,是你的权利也是你的义务。但是你要记住,她并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点点头,正色说道,
“我同意肖医生的这个看法。我们需要的是同理心,而非同情。不过,话虽这么说,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总有一些病人对我们而言是特殊的,会在我们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改变我们一生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