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悲情天子
梦魇时光
汉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长安。汉高祖驾崩。
新皇帝登基大典在未央宫举行,十七岁的太子刘盈被拥立为大汉帝国第二代天子,是为汉惠帝(汉朝自刘盈起,除光武帝刘秀外,去世后谥号都加孝字,刘盈谥号全称为孝惠皇帝,但一般习惯上都用简称)。
惠帝是个苦孩子,幼年懵懂之际,父亲便抛下他们母子三人离开。三人生活在沛县丰邑中阳里老家,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亲就是一座山,是一棵大树,是依靠的臂膀,是力量的源泉。
然而,惠帝的童年是缺少父爱的。
他再次见到父亲时,正值彭城兵败。吃了败仗的高祖匆忙路过沛县老家,带上一双儿女一起跑路。可是当时楚兵追得急,仓皇之际,高祖为了跑得更快,不惜将刚刚带到身边的儿女推下车去,要不是夏侯婴执意带上他们,惠帝和姐姐恐怕早就夭折于乱兵之中了。
好在最终有惊无险,惠帝跟着高祖到了关中,被立为太子。那一年,他刚满五岁。
然而,被立为太子后,他并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相反,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最需要的是父母的疼爱和一个温暖的家,但他统统没有。
那几年中,母亲被项羽俘虏到楚营,生死不明,父亲长年在外征战。惠帝独自一人生活在栎阳,活得就像一个孤儿,周围陪伴着自己的都是一些宦官。
楚汉战争结束后,母亲虽然回来了,但数年的离别使母子二人几乎成了陌生人。
楚营的人质生涯,使得吕后性子大变,她变得阴毒、冷酷、强势,不管惠帝怎么努力追忆,都很难将眼前这个女人与记忆中慈爱的母亲联系到一起。
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始终冷冰冰的,形同路人。父亲将所有爱都倾注到另外一个女人戚夫人和她所生的刘如意身上,看自己的目光始终是轻蔑、疏远和失望的。
童年的家庭生活氛围,对一个人的性格塑造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惠帝在这种孤独、无助、缺少关爱的压抑气氛中长大,犹如一株野草,一天天熬着。他能平安长大,已经是人间奇迹。
正是这样的童年经历,使惠帝变得怯懦、敏感,严重缺乏安全感。
惠帝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弃儿,父亲早年曾毫不犹豫将自己抛下车去,后来又打算驱赶他去征讨英布,准备把他丢弃在战场上。
要不是周昌、叔孙通、张良等一帮臣子拼命护着,他这个太子说不定早就被废黜了。庆幸的是,他支撑到了最后,终于熬到高祖去世。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父亲去世是一桩悲痛哀伤之事,但对于惠帝来说,恰恰是解脱,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然而,当他坐上高高在上的皇帝宝座时,才发现,即使做了皇帝也依然快乐不起来。
因为做了皇帝,并不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天子,感到很惶恐。名义上,他现在是大汉王朝最有权力之人;但实际上,他现在除了拥有皇位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做不了主,什么都干不了。
有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心头,他根本无法摆脱。
阴影背后站着的人,正是他的母亲,大汉的皇太后吕雉。
朝堂上的事,由一帮先帝时期遗留下来的老臣做决定。论年纪,他们差不多都是惠帝的叔伯辈了。
尽管表面上他们对皇帝恭恭敬敬,但实际上,这些人依仗资格老,根本没把少年皇帝当回事。
且不说萧何、陈平、周勃这些功勋卓著的老臣,就是叔孙通这样的腐儒也要对他说三道四。鉴于大汉的礼制都是叔孙通制定的,所以惠帝即位之初,就任命叔孙通为奉常(列位九卿,秩中二千石[1],掌宗庙礼仪祭祀,景帝时改称太常),制定宗庙的礼仪之法。
由于皇帝居未央宫,太后居长乐宫,惠帝每次拜望吕后,都要净街,百姓避让。次数多了,惠帝有点不忍心,觉得不能因自己出行而干扰百姓的日常生活。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从未央宫到长乐宫之间修建一条空中通道,这样一来,既不用上街扰民,又方便到母亲那里问安,可谓一举两得。
国家大事你们看着去办,这种小事朕总做得了主吧。
说干就干,惠帝立刻让相关官员着手修建,工程上马后,进度顺利,没多久,已修了一大半,惠帝感到很满意。
可没想到,就这样一桩小事,也招来叔孙通的反对。
按照礼制,高祖去世后,他生前所用衣冠,每月都要从寝宫送到高庙(祭祀高祖的宗庙)举行祭祀仪式,完毕后,再原路送回来。
而空中通道恰好跨越通往高庙之路,这就意味着,在空中通道建成后,每一次祭祀,迎送高祖衣冠的使者都要从通道下面穿过。
叔孙通指出,子孙行走在上方,而让先帝衣冠从下面通过,实在大不敬。
惠帝一听,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干脆将建了一半的工程停工拆了吧。
谁知,叔孙通却说不能拆!
惠帝有点尴尬了,修建违礼,拆除又不成,到底要如何才对?
叔孙通说:“皇帝是不会错的,即使出现失误了,也不能承认,因为整个天下的人都在看着陛下您的一举一动,所以,空中通道还要修建下去,但高祖衣冠绝不能从通道下通过,怎么办?好办!在渭水北边再建一座高庙,这样一来,高祖衣冠无须过通道下方即可送达新庙祭祀,既不违背礼制,又彰显了陛下的孝心,可谓两全其美。”
叔孙通曾担任太子太傅,为保惠帝的太子位,不惜以死相争。但他绝不是个好老师,一面给惠帝灌输皇帝不能认错的歪理,另一面又挫伤了少年天子好不容易独立办事的一点自信心。
与惠帝的毫无实权相比,吕后现在已经被权力所控制,近乎歇斯底里。长期以来困在内心的权力野兽,在她胸膛里肆意横冲直撞。
残酷的人生经历,使得她现在除了权力之外,什么都不信。
目睹了吕后铲除韩信、彭越等异姓王后,群臣算是领教了吕后政治手腕的老辣,萧何等人被迫选队,站到吕后一边。
在吕后的威慑下,许多人做事时,都不得不好好掂量一番。
高祖临终前,曾派陈平、周勃前去燕、代军中处死樊哙,两人正是迫于吕后权势,首鼠两端,最终才置皇帝命令于不顾,擅自做主,将樊哙押回长安。
结果押送樊哙的囚车还没到长安,却传来高祖驾崩的消息,陈平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成功利用时间差保住了樊哙的性命,回去后总算可以向吕后有个交代。
转念之间,他又马上紧张起来。
虽冒着曲解皇帝旨意的极大风险,保全了樊哙,但他此次逮捕行动,已经招惹了吕媭(樊哙之妻、吕后之妹)。此刻,说不定她已向吕后进谗言,要除掉自己了。
陈平明白现在情形十万火急,绝不能再耽搁了,必须马上行动,第一时间见到吕后,向她解释清楚才行,好让吕家姐妹明白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
若晚一步,恐怕身家性命难保。
事不宜迟,他驾上驿站车马,先撇下樊哙,独自一人先行一步,心急火燎地往长安赶。
走在半道上,陈平迎面遇到朝廷派来的使者,传诏命他和灌婴先驻守荥阳。
坏了,陈平心中暗自叫苦:吕后开始提防自己了。
接过诏书后,他并没停下来,而是继续快马加鞭往长安跑。
抵达长安时,高祖遗体尚未出殡。
在这新旧交替、重塑权力格局之际,绝不能有丝毫的迟疑,陈平顾不上车马劳顿,也没回家洗把脸,直接驾车跑到宫中。
入宫后,陈平冲到高祖灵前号啕大哭,越哭越伤心,在旁守灵的吕后本来对陈平有着满腔怒火,但渐渐被他哀伤的神情打动了,不由得心头一软,气消了一半。
陈平边哭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吕后,看她脸色缓和了许多,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再表演就过头了,便停住哭声,满脸悲戚地向吕后解释了逮捕樊哙的全过程,不失时机地将自己的良苦用心表达了一番。
吕后听完后,气色好了很多,表示体谅陈平的不易,宽慰了几句后,让他先回家休息。
陈平心想,如今的吕后,情绪极不稳定,难保他前脚刚出宫门,后脚吕媭在她耳边一煽风点火,马上就会变卦。此刻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留在吕后身边。
他态度坚定地表示,大行皇帝刚去世,内外千头万绪,在这时刻,臣哪有心思休息,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宫中,担任警戒任务,以保证不出乱子。
大行皇帝新丧期间,宫中确实是需要陈平这样一位重臣来稳定局面。吕后看他态度很坚决,便答应下来,命他暂时署理郎中令,顺便好好辅导少年皇帝。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一直待在宫中,陪伴在惠帝身边寸步不离,总算平安落地,保全身家性命。
至于樊哙,等押送到长安后,被立刻释放,官复原职,俸禄和待遇都维持不变。
朝堂上,基本还保持着高祖末年的权力格局。萧何身体多病,已较少露面,各衙署按部就班地运行,没有大的变故。
不过,平静是暂时的,一场权力斗争的风暴即将到来。
果然,过了没多久,吕后就出手了,将毒手伸向了戚夫人。
在吕后看来,导致自己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都是这个女人。高祖尸骨未寒,她就下令将戚夫人囚禁到永巷(宫中长巷,为幽闭宫女之所)。
那一刻,长期积压在吕后心头的怨恨爆发了,她毫不保留地全部倾泻到戚夫人身上。戚夫人失去了高祖的庇护,就如一只柔弱的小猫,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皇家后宫,自古就是女人的战场,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腹黑心狠,相互撕咬,不到最后,谁也难以保证谁才是最后赢家。
作为宫廷斗争的失败者,戚夫人如今唯有默默忍受吕后的肆意欺凌羞辱。华贵服饰和满头珠翠被悉数剥除,她被迫换上一身土红色粗布衣服,一头如瀑长发,也被剃了个精光。
这还不算,戚夫人被强迫到舂米房做苦役。
戚夫人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哪里吃得了这苦?她劳累不堪,整日以泪洗面,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此时此刻,她特别想念儿子刘如意。
只是,现在刘如意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国,音信难通。
夜半时分,戚夫人望着窗外的月光,思子心切之下,一边舂米,一边哀伤地吟唱:
我儿在做王,
为娘我为奴,
没日没夜,舂米到天亮!
唯有死亡与我做伴,
儿与我,关山相隔三千里,
有谁能替我捎信给你?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幽怨的歌声在寂静的庭院间徘徊,被人听到后,立刻传到吕后耳中。吕后一听火冒三丈,怎么,还想指望你儿子撑腰?好,这就让你们母子团圆!当下派使者去赵国,传赵王刘如意入京。
赵国国相周昌目光如炬,一眼就识破了吕后的用意,直接对使者把话挑明了:“我奉高祖遗命照顾赵王,太后怨恨戚夫人众所周知,现在召赵王,摆明了就是要斩草除根。劳烦您回去后转告太后,就说赵王生病了,无法远行!”
吕后不死心,三番五次派使者去催刘如意。
不过,周昌愣是一口咬定赵王病了,不能出门。
吕后非常恼火,但一时也没办法。她算是看出来了,要除掉刘如意,必须先搬掉周昌这块绊脚石。
很快,周昌接到京城来的命令,让他到长安述职。周昌明知道这是吕后的调虎离山之计,但也无奈,只得奉命上路。
果然,周昌前脚刚到长安,后脚吕后就再次派人去征召刘如意。没有了周昌在身边周旋,刘如意只得跟着使者动身。
吕后这么大动作,惠帝自然也知道了。
惠帝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知道吕后不怀善意,就主动跑到霸上迎接刘如意。哥儿俩一起同车返回京城,此后,两人同吃同睡,形影不离。吕后恨得牙痒痒,但苦于投鼠忌器,一时也无法对刘如意下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几个月转瞬即逝。时间一长,惠帝以为吕后已经死心了,便放松了警惕。
有一天早晨,天色刚亮,惠帝外出打猎。
刘如意还是个小孩子,贪睡恋床,不想起来,惠帝只好将他一人独自留在宫中。惠帝以为时间都过去了这么久,想必母亲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也没太多想。
其实,他哪里知道,吕后的目光从来就没从刘如意身上离开过,始终在暗中盯着宫中的一举一动。
一得知儿子出宫,吕后立刻命人带上一壶毒酒,急急匆匆赶到刘如意住处。刘如意此时尚在睡意朦胧中,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灌入毒酒,很快一命呜呼。
待到惠帝晨猎结束返回时,刘如意早就没了气息。
不幸的人面对不幸的人,总有一种自我心理投射。刘如意的死,让惠帝不由得联系到自己的人生遭遇,一时间陷入自责和痛苦之中,久久难以自拔。
而此刻,吕后正在享受复仇的快感。如意已死,等于斩断了戚夫人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念想,然而,吕后并不着急让她马上去死。
死未免太便宜了她,吕后要像猫玩耗子一般,慢慢折磨她,要让她感到死亡也是一种难得的奢侈。
吕后下令,将戚夫人斩断手脚,剜掉眼睛,熏聋耳朵,再给她灌下哑药,然后将她丢到厕所里。
这是怎样阴暗、恶毒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千载以下,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由于长期的压抑,吕后心理已完全扭曲,她近乎无法抑制这种变态的仇恨心理,复仇的快感让她无比兴奋。她不满足于独自享受这种感觉,决定让儿子和她一起分享。
数月后,吕后邀请皇帝去看自己的杰作——人彘(彘,即猪)。惠帝不知底细,怀着好奇心理,陪着吕后一起去观看。
眼前的情景让惠帝大吃一惊,但见一个肉球在粪坑中蠕动,脸上两个空洞,唯有嘴唇还在一张一翕。那一瞬间,他觉得胃部好像被大手猛地攥了一把,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差点没吐出来。这哪里是什么人彘?分明就是个人!
半晌他才定下神来,一问左右,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人彘,正是戚夫人。他当场情绪失控,不由得大哭起来。
惠帝本来就文弱胆小,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眼前的惨状,给他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此后每当合上眼,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那张长着空洞双目的面孔,吓得他瑟瑟发抖,难以入眠。很快他就一病不起。
一年过去了,惠帝病情依然没有好转。
吕后带着惠帝去看人彘,本来是抱着教育儿子的态度,意在告诉他,为娘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臭小子?别不识好歹,胳膊肘往外拐,要是失败的是我们,恐怕今日沦为人彘的不是戚夫人,而是我们母子二人!
谁承想,教育儿子不成,反而将他吓出了一身病。
经此事之后,惠帝身体再也没有好转,对人生,他已绝望了,善良的他,实在难以承受人性之恶,而释放恶之花的正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个少年皇帝,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脆弱,就算他是皇帝,又能如何?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让他感到疲惫和无奈。
他再也不想过问政事,并派人给吕后捎话:“将活生生的人做成人彘,这样的残忍之事,实在不是人干的。作为太后之子,我实在没能力治理天下,往后的事太后您自己看着办就好了。”
万念俱灰之下,少年皇帝整日将自己泡在酒色之中,唯有美酒和美人相伴,才能使他暂时忘却痛苦,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之下,他才能找到活着的意义。
日复一日,放纵的生活,渐渐掏空了他年轻的躯体,他再也无法缓过来了。
萧规曹随
除掉戚夫人和刘如意后,吕后的安全感并没有增强,她反而愈加感到不安,凡是会对自己权力构成潜在威胁之人,都被她列为下一步清除的目标。
高祖身后共有八个儿子,除了惠帝刘盈为吕后所生外,其余七人皆为别的姬妾所生。如今刘如意已死,尚有六人被分封到全国各地为诸侯,分别是齐王刘肥、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淮阳王刘友、梁王刘恢、燕王刘建。
如今儿子做了皇帝,自己贵为太后,但吕后的被迫害妄想症却愈发严重,总觉得有人想要夺取她手中的权力。为了保证儿子的皇位绝对稳固,她必须设法铲除惠帝的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
所有皇子中,吕后最嫉恨的就是齐王刘肥。刘肥是高祖的庶出长子,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被封到齐地,下辖七十余城,是诸王中势力最为雄厚的一位。
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冬十月,时值岁首,天下诸侯到长安朝见天子。正规朝贺仪式结束后,惠帝留下刘肥,想一家人在一起热闹热闹。
惠帝为人心地善良,觉得刘肥常年远在千里之外的齐国,难得见一次面,好不容易一大家子聚齐,想设宴款待一下这位大哥。
既然是家宴,就没必要太拘束,一家人在轻松氛围中,快快乐乐吃顿饭比啥都强。筵席安排席位之时,惠帝提议按照年纪长幼排列即可,至于朝堂上那些君臣礼仪,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才显得亲近自然些。
因此,在安排席位之时,惠帝觉得刘肥是兄长,就应该坐在上首,自己在一旁陪坐。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安排,却给刘肥招来杀身之祸。
吕后一见座次安排,不由得怒火往上冲,你这个庶出的孽子(刘肥是刘邦私生子),怎配坐在我儿子上首?当场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在刘肥面前桌上端上两杯毒酒,让他给自己敬酒祝寿。
刘肥毫不知情,举杯站了起来。
吕后对用毒酒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法,早已得心应手,赤裸裸地毫不掩饰。或许是有了刘如意被毒死的前例,惠帝出于本能,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当刘肥举杯之时,便同时端起了另外一杯毒酒,也站了起来。
吕后见状大惊失色,立刻冲上前,一巴掌打翻了儿子手中的酒杯。
刘肥再傻,也看出酒有问题了,当下佯装酒醉,提前离席出宫。很快,他便打听到吕后在酒中下毒,想要毒死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刘肥急得团团转。这些年来,吕后心狠手辣的手段,他可是耳闻目睹了许多,无论是韩信、彭越这样的悍将,还是刘如意这样的先帝骨肉,一旦被她盯上,就很难逃出生天。
看来此次能否活着离开长安,已经是个未知数。
值得庆幸的是,刘肥成了例外,意外逃出了吕后的魔爪。这应该归功于此次随行进京的齐国内史士(内史为官职,负责管理诸侯国内民政事务,士为名,另据《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载,该内史名勋。此处从《汉书·高五王传》)。
“大王可知太后为何恨您?”内史士问刘肥。
刘肥惊魂未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原因很简单,太后只有一子一女,即当今皇帝和鲁元公主,鲁元公主食邑不过数城,而大王您却坐拥七十余城,岂能不招人恨?为今之计,您赶紧献上一郡之地给太后,作为公主的食邑,只要讨得太后欢心,大王您自然就平安无事了。”内史士为刘肥指了一条明路。
为了保命,别说割城献地,就是割肉,刘肥也舍得,他赶紧将城阳郡献了出来,并尊鲁元公主为齐国的王太后,等于将这位异母妹妹尊为长辈了。
见刘肥如此知趣,吕后感到非常满意,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心情一好,就不再嫉恨刘肥了,还特意在刘肥的长安住处为他设宴饯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刘肥最终也得以安然离开长安,回到封国,四年后去世。
刘肥一生,活得比较窝囊,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之事,不过没想到的是,他的后代却在大汉王朝的历史上搅动起一番风云来。刘肥共有十三个儿子,其中八人被封为王,这在汉初诸王中是独一无二的。
就在宫廷斗争如火如荼之际,帝国境内也不太平,天灾接踵而至。先是在陇西发生了一次特大地震,接着,全国又出现了大面积的旱灾。
正当多事之秋,相国萧何已进入弥留之际。
萧何历经了高帝末年的那场牢狱之灾后,早已心力交瘁,身体越来越差,苦苦支撑了一年半后,生命进入倒计时状态。
出于对这位开国老臣的敬重,惠帝亲自到萧何府上,见他最后一面。
面对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萧何,惠帝宽慰一番后,问了一个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相国您百年之后,你看谁接任相国比较合适?”
对于这样敏感的大事,最高明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一切唯上是从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萧何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采取了回避的态度:“陛下目光如炬,要说对臣下们优劣的了解,莫过于您。”
萧何为人一生谨慎,就算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亦是如此。他知道,皇帝咨询他,那是出于礼貌客套,心中想必已有了合适人选,就轮不到他置喙了。
对于下一任的相国继任者,他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必然是曹参。
果不其然,惠帝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看,曹参如何?”
萧何听完,立刻挣扎着起来,连连叩头说:“陛下圣明,慧眼识人,臣死而无憾!”
其实,萧何心中明白,相国人选的最终决策者是吕后,皇帝只不过是替她来传话而已。
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但一大家子人往后还要生活。为确保家人的安全,他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免掺入新的权力斗争之中。
惠帝走后,萧何叹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安心闭眼了。
作为大汉帝国的首任相国,萧何久居中枢,可谓位高权重,但长期以来,他全身心扑在王朝的长治久安大业上,对自家产业倒很少经营。他购买的一些土地和宅邸,都地处偏远,值不了几个钱,在修建居家住房时,亦尽量简简单单,只求能住人就行。
老子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历经宦海风浪,萧何已大彻大悟。
临终前,萧何交代家人说:“后世子孙如果德行端正,就将我俭朴持家的家风传承下去。退一步,摊上不肖子孙,守着这点家产,也不至于被人惦记,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秋,七月初五,萧何去世。
萧何去世的消息传开后,当时还是齐国国相的曹参,就吩咐身边人抓紧时间收拾行囊,为赴长安当相国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过于仓促。
左右都有点半信半疑,没想到,二十几天后,朝廷就派使者前来,宣布任命曹参为新任相国。大家都对曹参的预判力赞叹不已。
西汉建国之初,因首席功臣之争,曹参与萧何失和,自此两人各居一方,少有往来。但要说对萧何的了解,无人能及曹参。
早年,二人在沛县曾共事多年,萧何担任主吏掾,曹参为狱掾,都是沛县地界有头有脸的人,彼此关系非常好。后来,又一起追随高祖反秦灭楚,大汉建立后,各自出将入相。但此后二人逐渐生隙,为了避免矛盾升级,高祖让曹参离开长安,赴齐国担任国相,辅佐齐王刘肥。
不过,曹参并没有因为离开中央权力中枢而感到灰心泄气,反而既来之则安之,坦然面对。
高祖末年,陈豨和英布先后叛乱,曹参积极协助高祖平叛,发挥了关键作用。前半生,曹参戎马倥偬,四处征战,军政经验丰富,但行政民事阅历明显不足。很显然,作为一国国相,治国理政是首要任务。
曹参走马上任后,面临严峻挑战。
齐国地处东方,依山濒海,在诸侯中属于大国,齐国的稳定关乎天下安危。刘肥尚年轻,治国理民全靠国相,高祖让曹参赴齐,就是希望他挑起这副重担。
曹参上任后,召集齐国境内长者与士人咨询民情,就齐国治理问题广泛征求和倾听他们的意见。老年人阅历广,经验丰富,读书人见识多,有点子,听他们的肯定错不了。
然而,实际结果却让曹参失望了。
人倒是找到不少,但是这些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口水费了不少,就是拿不出个统一的方案来,搞得曹参都不知该听谁的。
后来,曹参无意间听到胶西地区有一位隐世高人,叫作盖公,便派人带上厚礼去请他。
盖公的研究方向是黄老道学,讲究清静无为,而曹参是一位从战场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将军,两人之间似乎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盖公的话,曹参听得进去吗?
出乎意料的是,曹参不但听进去了,而且听到心里去了,甚至完全改变了他后半生为官处世的方式。
两人见面后,盖公并没有谈什么高深玄妙的大道理,相反,他说话很直白:“世上哪有什么治国安邦的千金妙方?世间一切祸乱源泉,都是帝王将相的雄心壮志造成的。想要天下安定,一句话,不要瞎折腾,让老百姓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用不了多久,社会自然安定,天下就会太平!”
曹参顿时豁然开朗,自己苦苦思索、四处寻觅的真理,原来竟然如此简单。
多数时候,我们习惯了两套标准,一套是对别人,一套是对自己,对别人以圣贤苛求,对自己则以凡夫自居。如此,尘世多了许多表里不一之人,人间少了几颗赤子之心。
想要改变世人,先要从自我做起。
曹参决定自己带头,改变执政风格。他从自己办公理政的大厅搬了出来,请盖公住进去,一改行军打仗时雷厉风行的做法,办事不再一味求速度,立马见成效,开始变得温温吞吞、慢条斯理。众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曹参,觉得他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一般,变得有点不认识了。
周围的人,起初还真有点不适应曹参新的工作方式。但是日子一长,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
没想到就这样,数年后,齐国境内的战争创伤渐渐疗愈,老百姓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齐国人民私下里无不惦念着曹参的好。
在齐国的几年间,曹参虽然人在东海之滨,但心却一直在庙堂之上。他和萧何虽然后来有分歧,但他相信,满朝衮衮诸公,懂萧何者,唯有曹参,而知曹参者,唯萧何也。
因此,他料定,萧何临终前举荐的继任者必然是自己。
长安,我回来了。
相国上辅佐天子,下引领百官,地位何等尊荣?相国府如今换了主人,一举一动,朝野瞩目,大家都在屏息凝神,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事。
曹参和萧何不和,人所共知,接下来,推翻萧何制定的政策,撤换相府萧何留下的班底,这些看上去都是可预期之事。
然而谁承想,自打曹参搬进了相国府后,对外只传出一句话,一切按照萧相国原定方针办事,然后就没了下文。
大家本以为,曹参这是刚上任装装门面罢了,只要过上一段时间,终究会推翻前任的政策,出台自己的执政方针,毕竟做官嘛,谁不想有所作为,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到头来,众人的期望落空了,他们想象中那一幕始终没有出现。相府上下跟往日一样,该干吗就干吗,没有任何大动静。
曹参上任后,除了从天下各郡国中选拔了一些忠厚能任事的官吏,到相府担任属官,同时罢免了一些巧言令色、追名逐利却不担事的官员外,就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再后来,相国府中传出消息,曹相国整日无所事事,将自己泡在美酒中,没日没夜地喝酒。
众人从满怀希望变失望,接着开始有点气愤了。
不承想,曹参非但没有带头激励士气,反而消极敷衍,整日与杯中物为伍,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有些人看不下去了,直接跑到相国府上,想劝曹参打起精神来。
就算是外放齐国几年,需要弥补心理落差,但也不能如此放纵自己啊!
哪知话还没开口,曹参却先把酒杯递到了嘴边:“先喝几杯,然后再谈事可好?”
造访的人盛情难却,只好接过酒杯。
这不接酒杯还好,一接酒杯就放不下来了,曹参就不停地给客人斟酒,一杯又一杯。
眼看酒喝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该说正事了。
没想到,刚要张嘴,曹参再次用酒杯堵住了他的嘴,直到结束,来者被曹参灌了个稀里糊涂。
就这样,一个个来访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进了相府,最后都东倒西歪被人扶着出来,自始至终,都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渐渐地,曹参的所作所为传到皇帝耳中。惠帝有点不满了,本指望曹参上任后有所作为,能帮助自己打开一番新局面,没想到他却消极怠工。本想马上召见他,当面训斥一番,但转念一想,曹参毕竟是跟随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老臣,起码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他想让人先给曹参带个话,看他有何说法。
曹参的儿子曹窋(kū)在朝中担任中大夫,惠帝便对他说道:“听闻曹相国终日不理政事,他这是何用意?难道是欺朕年轻吗?你回家替我问问,就说:‘高帝刚去世,新君初即位,您身为相国,却整日饮酒作乐,也不向皇帝请示汇报政务,打算如何治理国家呢?’但不要让他知道这是我的意思,问清楚后,回来如实向我汇报。”
曹窋一听吓得不轻,因为曹参在家期间,从不和家人谈论政务,但皇帝交代的差事又不能不办。
回到家中,一家人闲聊的时候,曹窋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意无意地探测父亲的口风。曹参一听,恼火异常,大发脾气,当下命人将儿子拉出去鞭笞二百,然后怒气冲冲地说:“赶紧滚回宫中,好好侍候皇帝,国家大事是你该问的吗?”
实际上,曹参内心明白如镜,儿子的话,绝非是他自己要说的,打探之人必然另有其人。不过,在对方未挑明身份之前,只能让儿子先遭受一番皮肉之苦了。
次日朝堂上,惠帝看曹窋举止有点不对劲,一问才知道,他回家挨了父亲一顿鞭子,现在浑身鞭伤。惠帝闻听,就有点不高兴了,立马召见曹参,埋怨说:“那天是朕让曹窋问话的,相国没必要下如此重的手吧!”
曹参一听,立刻脱帽跪下谢罪,反问道:“陛下扪心自问,自认为和高皇帝相比,谁更英明神武?”
惠帝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回道:“我怎敢与先帝相比呢?”
曹参又问道:“那么,陛下以为,臣和萧相国相比,谁更善于理政呢?”
曹参是武将出身,行政能力自然没法和萧何比,惠帝只好如实回答:“您似乎比萧相国稍差一些。”
曹参立刻接过话题,说:“陛下圣明,高皇帝与萧相国平定天下,各项法令制度制定已经很明确完备了,现如今,陛下只需垂拱而治,臣等按部就班,遵纪守法,做好分内之事,不就可以了吗?”
惠帝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连声说:“相国说得对。”
有为是能力,无为是智慧。有为很难,无为更不易。
大破大立的时代已过去了,现在首要任务是与民休养生息,需要的不是雷霆万钧,而是和风细雨。
如今,只要不瞎折腾,不乱插手,不外行指导内行,社会就会有序运行。
目前帝国要健康发展,实现长治久安,无须再制定政策和规则,只要遵循好现有的规则,将人和物做好合理配置即可。
天下本无事,何必庸人自扰之!
所谓大道至简,无为而治即如是也。
曹参在为相的日子里,奉行清静无为的政策,纵然相国府内属官们偶尔犯点小错误,他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分苛责,给大家营造了一个相对宽松的工作环境。
由于自汉初以来,数次诛杀功臣,搞得人心惶惶,曹参的方法恰逢其时,大家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做本职工作,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了。
惠帝五年(公元前190年)八月,曹参平静地去世,此时他担任相国刚满三年。
匈奴来信
曹参担任相国的三年间,表面上看,他做甩手掌柜,日子过得很潇洒,实际上,他的日子并不轻松。
其实选择无为而治,并非曹参甘愿为之,而是不得已的选择。在领政三年期间,表面上看,一切风平浪静,实则朝堂上早已暗潮汹涌,各种政治斗争从未停止。只是,由于曹参无为治国,奉行“不折腾国策”,使得各种矛盾暂时没有公开化罢了。
曹参的日子过得很不易,艰难地维持朝局平衡。
但是,就算贵为相国,他亦无力改变吕氏逐渐坐大的趋势。
惠帝四年,惠帝年满二十,按照礼制,皇帝应行加冠成人礼,可以亲政,太后理应将国家大事交给儿子了。
然而,吕后丝毫没有放权的意思。权力犹如毒品,一旦上瘾,就很难戒掉。越是掌握了最高权力,就越缺乏安全感,生怕失去,就算是亲生儿子,亦不能掉以轻心。
皇帝成人了,按理,该立皇后了。
皇帝立后是件大事,天下瞩目,但皇后人选公布出来后,却令人大吃一惊,竟然是鲁元公主和张敖的女儿张氏(名字不详)。
鲁元公主与惠帝是吕后所生的同胞姐弟,按照辈分,张氏是惠帝的亲外甥女。吕后的盘算是,将来小外孙女跟儿子生下孩子,权力依旧掌握在自己手中。
权力使人疯狂,吕后为了稳固权力,竟然逼儿子陷入乱伦兽行中。
惠帝体弱多病,加上被母亲逼得心理快要崩溃,现在又要逼他迎娶外甥女,吕后这是铁了心,不把儿子彻底逼疯,绝不罢休。
好在惠帝没有疯,他自始至终坚守伦理纲常,不肯亲近张氏。
只是可怜了这个小女孩,遇到吕后这样的狼外婆,小小年纪就沦为权力的牺牲品,空顶着皇后凤冠,置身于高墙深宫之内,日复一日,蹉跎青春年华,守活寡到四十多岁,最终抑郁去世。
她的终生幸福就这样毁在狠心姥姥手中,不过聊以慰藉的是,由于她始终没有参与到任何权力斗争的旋涡中,所以,在后来的权力大洗牌中,她侥幸躲过了一劫,得以平安度过余生,这或许也是因祸得福吧。
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旦生在帝王家,没有人能够置身于权力斗争之外。权力疯狂起来,又会放过谁?
曹参选择无为治国,又何尝不是为了避免与吕后发生冲突,出于明哲保身的无奈选择?
不过,曹参无为,绝非啥事都不干,在他任期内,大汉帝都长安的城防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在他去世后一个月,历时三年多的长安环城城墙正式竣工。
据《汉旧仪》记载,长安城墙为夯土筑成,上窄下宽,周长六十三里,又环绕城墙掘了壕沟,全城共设十二座城门。在城内,一大半面积是未央宫、长乐宫等皇家建筑群,在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特建了武库,用来储备武器装备。
长安城内共有八条长街,宽度基本一致,但长度不一,街道走向基本都保持笔直,没有蜿蜒曲折。在帝国初建、百废待兴之际,能够在很短时间内建成如此宏大的一座城市实属不易。
长安城的建成,也算是曹参无为国策下的有为政绩。
至于对外方面,无论对北方匈奴,还是南方南越,基本都维持着和平外交的局面,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不过,这种和平其实很脆弱。实际上,匈奴对汉贼心不死,一直暗中窥视,高祖去世之后,冒顿认为机会来了,就给吕后送来一份语气极为挑衅的书信:
北方天寒地冻,阴冷潮湿,除了放牛牧马无事可干,加上我现在是单身,实在孤单寂寞冷,好多次我独身一人盘桓于汉匈边境地带,眺望南方,很想到中原游玩一番。近来,我听说太后您也新丧偶,独居一室,情况跟我差不多,闷闷不乐,不如我们凑合凑合,搭伴过日子,这样两人都很开心,您可否考虑一下?
吕后读完信后,气得七窍生烟,她哪里受得了这番羞辱?恨不得马上杀掉匈奴使者,即刻发兵攻打匈奴。
群臣看太后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惹,大家都顺着她的意思,一个劲地附和。樊哙是个直性子,义愤填膺之下,当场向吕后请命,声称只要给他十万大军,他就能率众出塞,纵横草原,狠狠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匈奴人。
樊哙一席话刚落地,立刻就有人表示赞成。
顿时,朝堂上喊打喊杀之声,起此彼伏。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大声说:“就凭樊哙此番亡国之语,现在就该拉出去砍了!”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原来是中郎将季布。吕后感到很奇怪,便问他有何看法,季布朗声答道:“昔日高祖带领三十二万之众,北上出征,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匈奴人困在白登山七日,几乎难以脱身!往事历历在目,当年战争中伤残之人至今尚未痊愈,作为战争的亲历者,樊哙竟然大言不惭地说,率十万大军就可以横行匈奴,请问他如果真能做到,为何当初不带人突围,何须待到今天?如今,为了讨得太后欢心,睁眼说瞎话,这是要陷大汉于战争深渊啊!”
樊哙顿时语塞,满脸通红,一时不知做何回答。
季布缓了缓语气,又说:“像匈奴这种野蛮人,跟禽兽差不了多少,管他作甚!他说几句好话,我们没必要高兴,同样,他嚷嚷几声恶言,我们又何必在意?”
季布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吕后心头之火,慢慢地她气消了许多,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她知道,冒顿给她写这封言辞轻慢的书信,绝非真的要跟她结亲,真实目的就是要激怒她,做出错误的决策,然后匈奴好乘虚而入。
愤怒之下发兵匈奴,不正中冒顿下怀吗?
以大汉现在的国力,实在经不起一场举国战争。
登上权力巅峰之后,吕后有点忘乎所以,但她并不糊涂,孰轻孰重还分得清,相比大汉社稷安危,自己受点气又算得了什么?
恢复平静后,吕后让大谒者张释替自己代笔,给冒顿单于回了一封信:
非常感谢单于眷顾,惦记我们这个百业凋敝的国度,肯给我这个糟老太婆写信。只是我现在年事已高,头发、牙齿都差不多脱落殆尽了,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实在不值得单于垂青,以免玷辱您显赫的威名。长期以来,敝国从没冒犯过您,想来此次,也一定能获得您的理解。最后,我这里有两辆车、八匹车辕马,一并赠送给您,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不要推辞。
这份语气谦卑的书信,送到匈奴后,大大出乎冒顿的意料,冒顿反而被搞得有点尴尬了,只好再次给吕后回信:
我们久居大漠,对于中原的礼节不太熟悉,本无意冒犯您,幸好殿下您宽宏大量,宽恕了我的冒昧和唐突,实在让人感到庆幸。
给吕后送来书信的同时,冒顿给汉朝馈赠了一些马匹作为回礼。就这样,一场外交冲突总算和平收场了,双方最终都避免了战争。
背后的真实原因是,到目前为止,汉匈双方都没有做好全面摊牌的准备。
不过,樊哙经过此事后,再也没有公开场合露面的记载,估计在他满朝文武面前,被季布一阵猛戗,颜面尽失,只好憋着气窝在家里不出门了。
就在曹参去世一年后,这位猛将也过世了。
樊哙去世的同一年,张良也去世了。
多年来,张良一直闭门不出,人们几乎都快遗忘了这位谋略大师的存在。然而,像张良这样不世出的天才,命中注定是没法被历史淡忘的。
张良死后五百年,已是西晋末年,时逢天下大乱,群盗乱起,许多前朝帝王将相的葬身之地,成了盗贼的乐园,许多古冢都被挖掘一空,墓中陪葬之物大量流落市井之间,其中不乏已经失传已久的古籍。比如从战国魏安釐王墓盗出的古书《竹书纪年》,填补了许多上古历史的空白。
在这场盗墓狂潮中,张良墓也未能幸免。盗墓贼挖开张良墓后,从张良遗骨玉枕下发现了一部古书,名为《素书》,据说这就是当年黄石公授予张良的那部兵书。
至于宋人张商英这段记载可信度有多高,我们不得而知,但为张良的身后平添了几分传奇和神秘感。
不过在当时,由于张良早已远离中枢,他的死对政局影响不大。反倒是曹参去世后,相位出现空缺,这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萧何、曹参担任相国时,都是独自一人领政。由于高祖临终前有安排,萧何卒,曹参继任;曹参之后,王陵为相,陈平辅之。因此,吕后废除相国,恢复丞相,分设二人,让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以右为尊。与此同时,周勃被任命为太尉。
朝堂上完成新一轮的权力洗牌之际,惠帝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最终于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八月十二日去世。
惠帝生于乱世,从小缺乏家庭的温暖,在惶恐不安中长大,造就了他怯懦胆小的性子,而上天又赋予他一副善良的心肠。他对所有人都真诚友善相待,曾呵护赵王刘如意,帮助齐王刘肥,哪怕这些人都有可能是他潜在的威胁,他依然不改初衷。
他对臣下宽容相待,遇到曹参消极怠工,最多发几句牢骚而已,却没有采取任何惩处措施。
他爱着每一个人,但世人都在伤害他,伤他最深的正是他的亲生母亲。吕后一遍又一遍地摧残自己唯一的儿子,不折腾到他奄奄一息,决不罢手。
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冷酷无情的权力。
要是人生有选择的话,或许惠帝宁愿选择生在普通百姓人家,哪怕是粗茶淡饭,只要有爱,虽苦也甜。
但每个人注定的宿命,谁也没法挣脱。
对于惠帝而言,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生在帝王家。
好在他现在终于解脱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冷冰冰的家,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至于彼岸世界是否有爱,没有人知道。
二十三岁,惠帝在最美好的年纪,结束了一生。
惠帝的去世,受打击最深之人毫无疑问是皇太后吕雉。吕后一生坎坷,看似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内心的凄苦只有她自己清楚。
对一个母亲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早年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使得吕后除了权力之外,什么都不信。
她对权力充满了狂热,为了攫取权力,可以不顾一切。不过她毫不犹豫地设法除掉戚夫人和刘如意,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保护唯一的儿子。
她知道儿子性子弱,下不了手,为了护住儿子的皇帝宝座,哪怕一丁点儿威胁都不允许存在,必须铲草除根。
长期以来,她对儿子抱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但她没料到,正是她自己一步步毁掉了儿子。
唯一的儿子死了,莫名的恐惧笼罩在吕后心头,一时间,她竟顾不上丧子之痛。
儿子死了,自己的权力将受到新的挑战,未来如何应对朝中那帮老臣?
儿子死后,大汉的法统空缺,又将如何填补?
由于过于紧张,吕后在儿子灵前只是一个劲地干号,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这一反常表现,被在场的侍中张辟强看在眼里。
张辟强是张良儿子,虽然此时年方十五岁,但非常聪慧。他觉得吕后有点不正常,便悄悄对一旁的陈平说:“太后只有皇帝一个儿子,现在皇帝驾崩,她却没有流泪,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陈平也觉得很奇怪,便问张辟强到底怎么回事。
张辟强说:“道理很简单,皇帝英年早逝,身后没有成年的孩子,太后岂能不担忧你们这些大臣会对她不利?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主动提出,让吕台、吕产、吕禄这些太后娘家子弟出任将军,掌控南北二军,唯有吕家人掌握了实权,太后才可以安心,你们也就平安落地了。”
陈平觉得很有道理,当下立即向吕后推荐吕氏子弟。吕后听后,内心稍安,才念及丧子的痛苦,泪如雨下,哭得非常伤心。
按照礼制,皇帝新丧,就该立太子称帝。
太子优先人选是嫡长子,只是惠帝生前从未接近过张皇后,更谈不上一起生儿育女了。
好在吕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早早就做了预案,从后宫中抱来一位美人(妃嫔封号)的儿子,对外谎称是张皇后所生,立为太子(《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古籍皆无名字记载,后世称刘恭,不知出处)。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孩子生母被处死。
待惠帝一死,太子就被推到皇帝宝座上,史称汉前少帝。
考虑到张皇后在惠帝四年被立为皇后,为了对外说得通,少帝即位时,估计最多也就三四岁。
幼龄孩童当然无法处理政务,自此大权完全掌握在吕后手中。尽管在惠帝时,吕后已经将最高权力操控在手,但在表面上,至少有些礼节性的事务,还是由惠帝去做,因为他才是大汉天子。
不过现在,吕后连这层面纱都不需要了,公开称制,朝堂诏令皆以太后名义发布,与皇帝别无二致。
吕氏封王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爬上权力巅峰之后,还想将权力传诸子孙万世,可惜吕后唯一的儿子已死,眼下信得过之人,也就唯有娘家子侄了。为了将权力永远掌握在吕氏手中,吕后想进一步大力培养扶持吕氏势力,打算封自家子侄为王。
封王这种大事,非她一人说了算,需先征得大臣们的支持,尤其要经过丞相点头同意才行。
吕后决定,先探探右丞相王陵的口风。王陵是个直性子,做事一贯坚持原则,立刻搬出高祖“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白马之盟,顶了回来。
吕后很恼火,王陵这老家伙也不看看当今谁是大汉的当家人,竟然如此死脑筋,不懂得变通,便转身询问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等人的意见。
与王陵不同,陈平、周勃马上表态赞成给吕家人封王:“高帝平定天下,建立大汉,封刘氏子弟为王,同样,现在太后临朝称制,封吕氏子弟为王,并无什么不妥。”
吕后听后转怒为喜,既然已有陈平、周勃等重臣支持,王陵的话完全可以弃之不理了。
王陵本以为,只要老臣们意见一致,齐声反对,太后无奈之下,只有收回成命了,但没料到陈平、周勃这些人背信弃义,为了讨好太后,不惜背叛了先帝盟约,在朝堂上,让自己这张老脸没处放。
功臣退朝出宫后,王陵怒气冲冲地拦住陈平、周勃,批评道:“当初,高帝与群臣歃血为盟时,你们难道不在场吗?如今高帝不在了,太后称制临朝,你们为了巴结太后,不惜曲意逢迎,背弃盟誓,让吕家人为王,将来有一天,待你们死后,又有何面目到地下去见先帝?”
其实,王陵错怪了陈平、周勃,他们并非那种投机分子,但如今吕氏崛起已是无法逆转,就算他们一起站出来反对,也未必能改变吕后的主意。
坚持立场的勇气,固然值得敬佩,但在权力的博弈中,光靠执着和坚持原则,往往行不通。为了达到目的,学会变通,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坚持大义很难,委曲求全更难,因为这样做并不见得能赢得对立阵营的完全信任,而且会招来自己一方人实实在在的误解和鄙视。
但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跟王陵解释清楚。
既然如此,好吧,就让我们坚守心中的正义,各自努力吧。
“在朝堂上,当着太后的面坚持原则,公开力争,我们的确不如您。但要是保全刘氏后代的君位,恐怕,您就不如我们了。”二人无奈地说。
在王陵看来,这不过是陈平、周勃为自己开脱的借口罢了,便懒得再理他们,径自扬长而去,从此与他们分道扬镳,不再往来。
说真话、坚持原则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没多久,王陵就被升为皇帝的太傅,同时,免除了相位。
太傅是从周朝始就设置的职位,名义上地位尊崇,实际上不过是毫无权力的荣誉头衔罢了。吕后用明升实降的方式剥夺了王陵的实权。
王陵非常郁闷,此后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王陵被免职后,陈平接任右丞相,辟阳侯审食其出任左丞相。
自大汉建立以来,历任丞相,萧何、曹参、王陵、陈平皆是开国功臣,无不立下赫赫功勋,但突然让审食其这样的籍籍无名之辈出任左丞相,实在有点蹊跷。
其背后,隐藏着一段宫廷秘闻。
楚汉战争之际,高祖兵败彭城,在仓皇西逃时,顺道经过沛县,打算将一直留在老家的吕后母子三人带走。谁知楚兵追得紧,慌乱之中,只觅得一双儿女,吕后却被楚兵俘虏,滞留楚营整整四年。
在楚营做人质期间,正是审食其陪在她身边。
一个女人,孤身一人身陷敌营,遭受的压力和苦难可想而知。项羽曾为了胁迫高祖投降,将刘太公押解阵前,支起大锅,威胁要煮了他。估计,吕后也少不了遭受类似恐吓和羞辱。
当时,汉军接连吃败战,楚汉之争的未来结局会怎样,谁也说不准。
那段时间,吕后的日子充满灰色,能否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都没把握,未来一片渺茫,生死难测。
这几年间,唯有审食其默默地陪着她,生活起居上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使她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坚持到最后。
吕后生性刚毅,但终究是个女人,审食其的体贴关怀,是她四年黑色生涯中唯有的一丝亮色。就这样,数年下来,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内心的空虚,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两人渐渐暗生情愫。
待后来,吕后回到汉营,尊为皇后,审食其被封为辟阳侯。
成为皇后后,吕后的日子并未好过,接下来数年间,为了保住儿子的太子之位,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直到高祖驾崩为止。
高祖去世之时,吕后内心的弦紧绷到了极限,儿子还年轻,朝堂上那帮老臣,可都是曾与先帝一起打天下的,他们岂能甘心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俯首称臣?
数来数去,身边唯一值得信赖之人,就是审食其了。
毕竟两人有过共同患难时光,这份情义靠得住。
吕后对审食其透露了一个绝密计划,为了避免儿子皇位不受威胁,她要设法秘密除掉朝堂上那些宿将老臣们。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吕后对外封锁了高祖的死讯,估计打算出其不意干掉将军们。
吕后自认为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诸将入宫,然后一并伏击处死他们,就像当年的韩信,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在她手里。
审食其得知吕后的谋划后,是什么态度,不得而知,估计他被吕后的疯狂吓坏了。吕后这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要与功臣们彻底决裂,一旦失败,不但吕后母子死无葬身之地,就是审食其也必将身死族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曲周侯郦商不知从什么渠道得到了消息,为了自己,也为了开国将领们的安危,他决定必须阻止这场政治屠杀。
吕后已经陷入癫狂,现在跟她肯定说不通了,那么必须找个能在吕后面前说上话的人,毫无疑问,只有找审食其了。
“我听说皇帝驾崩已有四天了,但皇后却秘不发丧,打算趁国丧之际铲除诸将,如果正如传闻这样,恐怕离天下大乱不远了。现如今,陈平和灌婴率领十万大军驻守在荥阳,樊哙、周勃带领二十万大军在燕国一带平定战乱(指的是卢绾之乱),一旦听到这个消息,为求自保,他们肯定会联合起兵,杀回关中。如此一来,外有诸侯谋反,内有朝臣叛变,恐怕大汉将会万劫不复。”
郦商没有任何遮掩,将后果的严重性直接分析给审食其听。
审食其一听,大惊失色,他听得出来,郦商绝非危言耸听,立刻跑回宫中,原原本本复述给吕后。
明白阴谋已败露,吕后只好取消行动计划,大汉因此逃过一场刀兵之灾,将军们也幸免步韩信后尘。审食其这次无意之举,也救了自己一条命,待吕后死后,功臣们并没有清算他,也算是对他的投桃报李了。惠帝即位后,吕后大权独揽,审食其由于得到太后宠幸,一时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但谁都知道他是怎么上位的,无论是大臣们还是士人,多鄙夷其为人,不愿意与之往来。
审食其感到很尴尬,急需找一些比较有声望之人来装点门面。
楚人朱建原本是英布的国相,英布谋反时,朱建苦苦相劝,但英布置之不理。英布战败身亡后,由于反对叛乱,朱建不但没有被朝廷追究,高祖还封他为平原君。
朱建口才好,为人耿直,洁身自好,不愿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故而,在朝野间口碑很不错。审食其得知后,想拉拢他,不料朱建不吃这一套,审食其碰了一鼻子灰,不过他依然不肯死心。
别看曾做过国相,但由于为官清廉,朱建一贫如洗,以至于母亲去世后,连办个体面葬礼的钱都没有,无奈之下,只得到处借钱(这官做得太憋屈了)。审食其听说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便派人送去百金厚礼,朝中那些见风使舵之辈,一看辟阳侯送了如此重礼,马上也跟着随礼,总共凑了近五百金。
世人多愿锦上添花,不愿雪中送炭,而审食其这笔钱送得太及时,解了朱建燃眉之急。人心都是肉长的,经过此事,朱建不由得对审食其多了几分好感。
帮助朱建解决了难题,审食其自己却祸事临门了。
原来,高祖去世后,审食其常出入宫禁,坊间免不了传出些风言风语,时间一长,就传到惠帝耳中。惠帝此时已是十几岁少年了,什么事不懂?听闻后,既感到羞耻,又非常恼火,一气之下,下令缉拿审食其,将他打入大牢,想择日处死了之。
吕后得知后,羞愧不已,唯有干着急,因为她实在没法跟儿子张口求情。审食其情急之下,托人给朱建带话,希望见见他,给自己出个主意。他很快得到朱建回信,信中称,你现在涉案,为了避嫌,我们还是别见面为好。
审食其一看,心凉了一半,没想到朱建空有虚名,做人竟然如此不厚道,忒不仗义了。
然而实际上,身陷囹圄的审食其不知道的是,朱建虽然没到牢中探望,但一刻都没闲着,而是为了替他开脱,到处奔走。
此案与皇帝家事有关,找朝廷大臣出面估计行不通,况且,此事由皇帝母子恩怨引起,外人也插不上嘴,所以,应该找个与皇帝关系密切之人才行。
朱建找到惠帝男宠闳孺(又称闳籍孺),建议他给皇帝吹吹枕边风。
审食其之事实在有点棘手,闳孺不想蹚浑水,支支吾吾,想一推了之,不过朱建岂是随便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
“你深受皇帝宠爱,这是世人皆知,如今辟阳侯突然无辜下狱,外面都在传言,是你向皇帝进的谗言。”朱建故意虚张声势道。
闳孺一听,有点着急了:“这是根本没影子的事啊!”
朱建见他上钩,便顺势说:“别人怎么看不重要,但是太后听到后会怎么想?”
闳孺一时惶恐不已,忙向朱建请教怎么做才能洗刷嫌疑,不要让吕后误解是他背后使的坏。
朱建说:“很简单,赶紧向陛下求情,放了辟阳侯,太后得知是你向皇帝求情,必然会对你有好感,往后你既有皇帝恩宠,又有太后关照,还用为富贵发愁吗?”
闳孺顿时有了拨云见日之感,随后立刻跑到惠帝那里,替审食其说情。估计,惠帝也只想敲打一下,也没真想将审食其杀头,如今,恰好闳孺在一旁说情,便下令放了审食其。
吕后与审食其的暧昧关系,终究令惠帝蒙羞。纵然他贵为天子,依然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此后,抑郁成疾,最终英年早逝。
至于审食其,在牢中度日如年,恨朱建见死不救,等他出狱后,才得知是朱建帮的忙。
经过这次牢狱之灾,审食其开始变得非常谨慎。
惠帝死后,吕后对审食其的恩宠有增无减。如今,左丞相的位置空出来了,优先考虑的自然是他。
不过,审食其毕竟不是宰相之才,他出任左丞相,充其量是被授予的一种荣誉头衔。实际上,他并不参与朝堂具体政务,他的主要工作还是负责管理宫廷内务,跟郎中令(官职,秩中二千石,列位九卿)差不多。
郎中令职位看上去虽然没有丞相显赫,但其职权其实很大。出任这一职位的人,往往是皇帝的亲信,比如秦朝时,赵高就曾担任过郎中令。
表面上看,审食其职权低于陈平,但朝中大臣想要了解吕后的想法,向太后请示政务,必须要经过审食其之手。因此,众人在处理政务时,往往以他的意见揣测吕后的意思。
经过一番人事调整后,朝堂上反对吕氏封王的声音被打压了下去。
吕后决定先将已经去世的父兄追封为王,封吕公吕宣王,哥哥周吕侯吕泽为悼武王。
死人是没有感觉的,追封死人,其实是为了给活着的人开路。
吕后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壮大吕氏势力,给娘家子侄们封王。当然,为了安抚刘氏宗室,也为了堵住像王陵这样死心塌地拥护刘氏的大臣们的嘴,吕后先给惠帝的几名幼子封王,封刘强为淮阳王,刘不疑为衡山王,刘弘为襄城侯,刘朝为轵侯,刘武为壶关侯(这几个孩子是否真的为惠帝所生,历来存疑)。
紧接着,吕后暗中指使宦官大谒者张释给大臣们吹风:能做的事,我都做了,现在诸位大臣,该明白接下来怎么办了吧!
大臣们都不傻,马上配合演出,立即主动提出给吕氏子弟封王。
该走的流程走完了,戏也演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吕后就堂而皇之地封侄子吕台(吕后大哥吕泽之子)为吕王。
汉初分封时,本无吕国,唯有从现在的封国中分割出土地来建国。纵观天下诸侯,唯有齐国拥有七十余城,只能从它身上下手了。
此时,刘肥已死,其子刘襄为王,面对强势的吕后,他只能忍痛割肉,将济南郡让出来,立为吕国。
不过,吕台命不长,封王一年后,随即去世,其子吕嘉袭位。
令人感到蹊跷的是,此后两年间,淮阳王刘强、衡山王刘不疑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至于是不是吕后觉得分封自家人的目的已达到,就没必要留着他们做掩饰,于是暗中做了手脚,使他们夭折,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令吕后感到恼火的是,侄孙吕嘉实在不成器,在位短短四年间,肆意妄为,骄纵不法,她一怒之下,废掉了他的王位,让侄子吕产(吕产是吕台之弟)为吕王。
仅仅让一个侄子封王,并不能让吕后感到满足。为了避免刘氏反扑,就必须进一步壮大吕氏势力。
吕国的建立,才刚刚拉开吕氏和刘氏宗室之争的大幕。
注释
[1]汉朝官员俸禄多以实物发放,一石为12汉斤,一汉斤约为248克,一石相当于现在60斤,秩二千石相当于年俸12万斤粮。——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