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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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此爱如钰

最感动当代人的爱情故事,必是发生在当代的爱情故事。

我在上大学时,曾听说过这样一件事。

上海市的郊区,一对男女青年自幼暗暗相爱,因其中一方的家庭出身是富农,而另一方的父亲是村党支部书记,他们的爱情当然不被现实所允许。于是他们双双留下遗嘱,服毒死于野外。当夜大雪,南方很少下那么大的雪。当年我的上海同学们,都言那是近三十年内不曾有过的南方冬景。大雪将那一对男女青年的尸体整整覆盖了九天。而据说,按照当地的习俗,一对新人婚后的九天内是不应受到任何贺客滋扰的。这当然是巧合。但有一点人人都说千真万确——他们身上共盖着一张旧年画。年画上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女青年从小喜欢的一张年画,“破四旧”时期私藏着保存了下来……

大约在九月份,朱时茂派他的下属将我接到他的公司,让我看一则报上剪下来的通讯报道。不是什么连载小说之类,而是实事。

“文革”前一年,一个农村少女,暗恋上了县剧团的一名男演员。一次看他演出,在他卸妆后偷走了他的戏靴。当然地引起了非议,也使他大为恼火。她父母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她爱上他了,今后非他不嫁。而她才十六岁。

以后县剧团再到附近演戏,她父亲便捆了她的手脚,将她锁在仓房。她磨断绳子,撬断窗棂,又光着脚板跑出十几里去看他演戏。

她感动了她的一位婶婶。后者有次领着她去见他,央求他给她一张照片。他没有照片给她,给了她一张毛笔画的拙劣的海报,签上了他的名字,海报上是似他非他的一个戏装男人。

他二十六七岁,是县剧团的“台柱子”。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情感有点儿偏执的小女孩儿。

后来就“文革”了,他被游斗了。一次游斗到她那个村,她发了疯似的要救他,冲入人群,与游斗者们撕打,咬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她没救成他,反而加重了他的罪,使他从此被关进了牛棚。

一天夜里,她偷偷跑到县里去看他,没见着。看守的一个“造反派”头头当然不许他们见,但调戏她说,如果她肯把她的身子给他一次,他将想办法早点儿“解放”她所爱的人。她当夜给了。

不久她又去县里探望她爱的人,又没见着。为所爱之人,又将自己的身子给了“造反派”一次。

而这一切,她爱之人一无所知。

东窗事发,“丑闻”四播。她的父母比她更没脸见人了,于是将她跨省远嫁到安徽某农村。丈夫是个白痴。

十余年转眼过去。“文革”后,她所爱的人成了县剧团团长。一次又率团到那个村去演出,村中有人将她的遭遇告诉了他。他闻言震惊,追问她的下落,然而她父母已死,婶婶也死了。村中人只知她远嫁安徽,嫁给一个白痴。他当时正要结婚,于是解除婚约,剧团团长也不当了,十余次下安徽,足迹遍布安徽全省农村,终于在同情者们的帮助下,寻访到了她的下落。

他亲自开着一辆吉普车前去找她,要带走她,要给她后半生幸福。而她得到妇联方面的预先通知,从家中躲出去了,不肯见他。他只见着了她的傻丈夫,一个又老又傻的男人,和一对傻儿子,双胞胎。三个傻子靠她一个女人养活,家里穷得可以想象。他还看见一样东西——他当年签了名送她的那张海报,用塑料薄膜罩在自制的粗陋的相框里,挂在倾斜的土墙上。她一定希望有一个她认为配得上那海报的相框,却分明是买不起。

他怅然地离开了她的家。半路上,他的车陷在一个水坑里。正巧有一农妇背着柴从山上下来。他请她帮忙。那憔悴又黑瘦的农妇,便默默用自己的柴垫他的车轮。

那农妇便是当年爱他的少女。他当然是万万想不到也认不出她来的,而她却知道眼前正是自己永爱不泯的男人。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当时又能说什么呢?看着他的车轮碾着她的柴转出水坑,她只不过重新收集起弄得又是泥又是水的柴,重新背起罢了。他是那么的过意不去,给了她一百元钱作为酬谢。那一百元钱当然是她的生活所非常需要的,但她竟没接。她默默对他鞠了一躬,背着柴捆,压得腰弯下去,一步一蹒跚地走了……

他们之间这一段相见的情形,是记者分头采访了他们双方才使世人知道的。

当地妇联有意成全他们,表示要代为她办理一切离婚事宜。

她说:“那我的两个儿子怎么办?他们虽然傻,但是还没傻到不认我这个娘的地步。我抛弃了他们,他们一定会终生悲伤的。”

他给她写信,表示愿意为她的两个儿子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和义务。

她没给他回信,通过当地妇联转告他——他才五十来岁,重新组建一个幸福家庭还来得及。娶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对于他已不可能有爱可享。再被两个并非他的血脉的傻儿子拖累,他的后半生也将苦不堪言。这对他太不公平。他不忘她,她已知足了……

他便无奈了。

不久他因悲郁而患了癌症,希望自己死后埋在她家对面的山坡上,希望单位能破例保留他的抚恤金并转在她名下……

朱时茂请我去打算将此事改编为电影剧本,当时我和他都极为那一篇报道所感动,但是后来电影局有关同志转告了一个意见——太悲伤了,涉及“文革”,不要搞了。

于是我们作罢。

麦兴志和王茜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的名字一直深深地感动着我。

我与这对四川青年素昧平生,是凤凰卫视的鲁豫使我牢牢记住了他们的名字。确切地说,是鲁豫所主持的节目。这对年轻的夫妻之间的爱情使我心震颤。

小麦和小王是高中时的同学。也许,初中时也是,我不敢断定。总而言之,高中时他们恋爱了。后来他们双双考上了警官学校。再后来他们成了交警系统的同事。饱满的爱情期待着一个幸福的形式,人世间即将有一扇门成为他们的新房之门……

但就在那一年,小王被诊断出患上了红斑狼疮。世界上患这种病的比例是十万分之一。小王的家人和小麦都对她隐瞒着她的病情。小王接下来不能上班了,小麦决定提前和她结婚。

小王的病首先反映在脸上。以后,几乎将注定了要渐渐地,进而彻底地损坏她那张年轻又秀丽的脸。世界上并没有被红斑狼疮损坏过容颜的脸,似乎至今还没有过记载。而小王的病情一经确诊便来势凶猛,短短几天全身便出现了溃疡现象。

而小麦对小王说:“我们现在就结婚吧,结婚了我照顾起你来才能更周到。”于是一个当代小伙子对一个他爱的女孩儿承担起了爱的责任和义务——在她最需要关怀和呵护的时候。

我想小麦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所爱的可爱的女孩儿,在成为他的妻子以后,原先的可爱很快就会变成另一种样子。但是他认为他义不容辞,义无反顾。

义——这一个汉字中笔画少而又含义多因而歧义也多的字,向来是一个争论不休的字。我至今固执己见:当它与“仁”字组合为“仁义”一词时,理解力正常者,谁能否认该词对我们人性品质是显然的提升呢?

从此小麦对他所爱的人儿,不但义得无怨无悔,而且仁得心甘情愿。诚所谓仁至义尽。于是一个当代小伙子对一个当代女孩儿的爱,一个当代中国丈夫对一个当代中国妻子的爱,发乎于情而止乎其行,使我联想到了那两句耳熟成诵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命运仿佛不但要加倍考验小王承受突如其来的攻击的意志,也要加倍考验小麦的一往情深,分明地,还要加倍考验他们的爱的韧度。

不久小王又被诊断出患了皮肌炎。那是一种概率百万分之一的恶疾。于是,十万分之一和百万分之一两种概率的病魔,如同两只无形的手,一齐扼住了已成为小麦妻子的王茜的颈,非要夺去她的生命不可。像是黑白无常,日日夜夜瞪着小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它们蛰伏在小麦的背后,单等他的爱心稍显悔怠,便一跃而起扑向小王……

然而小麦对小王的爱还是那么温柔而又细微。

想想吧,那么娇小的一个小女子的身体,最病弱时减重五六十斤,而且呈现一百几十处的溃疡!每天要用棉签蘸着酒精擦尽几遍,除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谁还能对小王护理得更好?而且是怀着柔情似水的爱心进行的?金钱固然也能雇用到那一种“工作”者,但是爱心呢?即使连爱心也能保证,谁又能定出那爱心何价?非是彼此深爱之人,金钱又怎能从别人心里唤出和小麦同等的爱心来?

此后一家又一家医院对小王先后发出了九次病危通知书,真乃九死而后九生也!那么年轻的一对小夫妻,那么普通的两个百姓人家的儿女,他们齐心协力九次战胜死神的“武器”,说到底,也无非就是彼此之间的那一份爱。

在与死神进行第九次搏斗时,连小王自己都认为,自己怕是熬不过当天的夜里了。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觉得我被鲜花埋住了。”

到病房去探视她的同事们,都已经不忍看她一眼了。他们都是一言不发,放下鲜花,转身就含着悲泪赶快走了,都怕当着她的面哭出声来。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一闭上眼睛,满眼都是金子。”

那样的高烧是很容易将人的双眼烧瞎的。

用她自己的话说:“但是我心里想我不能死,我丈夫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这么轻易地就死了对他太不公平。”

对于小麦和小王,他们的爱,那时简直可以说已然具有宗教般的意味。他们所坚持的仿佛是一场爱的圣战。他们实际上已成为一对年轻的圣斗士。面对的是毫无恻隐之心的死神,共同的武器是相互之间的爱,唯一属于他们自己的武器,一份唇亡齿寒的爱。正所谓,不愿齿寒,唇不忍亡。正所谓,虽不曾以生死相许,然以爱许以生也。故生在也,爱在也;故为爱在,生岂肯成死也?……

临床医生以为小王已经失去意识。然而她一息尚存,便顽强地保持着意识。她甚至听到了医生对围在自己病床旁的实习生们说:“这个人已经无法救治……”

然而小王第九次活了过来……

在与病魔进行了整整六年的生死战后,小王坐在了《鲁豫有约》的演播室里。她的身旁,是她质朴憨厚的丈夫小麦。我掐指一算,他们的年龄,至今大约都还没有超过三十岁吧?

六年里,一切听说过的民间偏方,小麦都为小王弄到过了,小王也都吃过了。她最多时一天服过九十几粒药。用她自己的话说:“刚服下西药又喝汤药,胃里都没地方装一点儿饭了。”

六年里,小麦背着小王上下楼的次数,大约已近万次。而小麦在楼梯上累了的时候,会把住扶手侧转头柔情似水地说:“亲爱的,给我一点儿力量吧!”这像诗句呀!小王就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一下……

小王也真的写下过一首长诗《你的背》,诗的第一句乃是:“你的背平坦又安稳。”

真的,比起那些一生只渴望一个男人在自己疲惫时让自己靠一靠肩头的女人,小王太幸运了,也太幸福了。尽管她曾患过的两种病都是那么可怕。

当鲁豫问小王:“如果有来生,你和小麦之间还会有一个人被病魔纠缠,那么你愿意反过来由自己来照顾小麦呢?还是仍愿意生病的是自己,再让小麦来照顾你?”

小王想了想,郑重地回答:“还是让他来照顾我感觉好一些……”之后,她微微笑了一下。

“感觉好一些”,淡淡的一种口吻,绝对信赖的一种口吻,还有着一种温柔的弦外之音——我怎么舍得让我的丈夫,也经受一次我所经受过的苦楚?

“感觉好一些”,天下女子之多情语,莫过于此也!

人们从电视里看到的王茜,脸儿是那么的白皙、洁静,比婚前的她,比照片上的她,看上去更秀丽了。爱情在她身上创造了奇迹。

我想,对于小王,她的丈夫小麦,当是她在这世上的“最爱”无疑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她的心,肯定最能理解什么才是真爱,以及真爱的无价。

然而我之感动,还不仅仅因了他们的爱,也还因了他们的年轻。他们所共同经历的六年,依我想来,真可与某些令我肃然起敬的患难夫妻的几十年风雨同舟的经历相提并论。并且,使那些在我们的电视中正热播着的所谓“情爱版”的国产剧或韩剧黯然失色。

相对于他们的年轻,相对于当代的爱的质地的脆薄,相对于我们中国最年轻一代人普遍的人生承受力的乏弱,他们所共同经历的六年,简直可以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压缩了的质与量!

感谢鲁豫,使我的眼从我们的年轻一代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了不起!虽然谈不上伟大,也难以用崇高来形容,但是,于年轻的人性考验中,体现出了足可骄于像我这样不再年轻了的人的人生韧性和超乎寻常的镇定,所以了不起。

小麦,我所敬之年轻人也,小王,亦我所敬也。我敬前者无怨无悔的六年如一日的责任感,我敬小王的坚毅。依我想来,冥冥之中倘有神明,或也肃然起敬了吧?否则,何以在这世上,终于有了两种恶疾用了九次攻击也不能击倒的一个小女子?爱在斯,仁义在斯;仁义在斯,其爱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