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兄弟阋墙
听到魏长河的禀报后,李亨气得甩了桌上的杯子,“啪”的一声,落于地上,摔得粉碎。
“饭桶!”李亨道,“朕真是白养了你们!”
高适静静地站在一边,眼神看着窗外的天,是时天色阴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了。他抬起手捏着灰白的须发,陷入了凝思,也许天真的要变了!
李辅国看到李亨愤怒的样子,则机警地朝魏长河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退下,免得平白再受皇上的骂。
“陛下,臣以为此事怪不得魏统领。”李辅国看着魏长河退下去,解释道,“幽冥教是有人指使,才敢如此放肆,不然的话,借他们两个胆也是不敢的。”
李亨平息了下情绪,问道:“你觉得是何人指使?”
李辅国抿了抿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把目光一转,往高适那边看,他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让高适回答比较妥当。此人书生意气,向来直来直去,皇上也是知道的。
高适转过头来,蹙着眉道:“臣以为应该是安禄山。”
这个回答倒是让李辅国意外,他本认为李隆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安禄山业已登基,他眼下要做的是厉兵秣马,挥师南下,没有必要请江湖上的歪门邪道出来装神弄鬼。听见高适说是安禄山,忍不住问道:“何也?”
高适道:“太上皇本是大唐的主人,即便是如今让陛下坐上了皇位,也是举世公认的太上皇,他想复辟,用兵便是,哪个会说三道四?倒是安禄山,名不正言不顺,挥师南下更怕陛下会抄他后路,于是就用这等下三烂的手段,促使皇室内战,他便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听到这般说辞,李辅国也不禁深为认同,转首朝李亨道:“高先生言之有理也。”
李亨沉吟片晌,抬目朝高适道:“先生以为,我阿爹会上这个当吗?”
“只怕会。”高适清瘦的脸一沉,“陛下登基,未经太上皇恩准,他心里定然有些意见,加上马嵬驿事件,他便会认为陛下在灵武登基一事,乃是蓄谋已久的。安禄山的这桶脏水一泼,他老人家必大动肝火。”
李亨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一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李隆基那满头白发的苍老的样子来。他本是大唐的明君,年老时错用佞臣,这才有了今日之乱局。倘若他真想不明白,钻了牛角尖,派兵来打他这个儿子,那么父子便反目了……
不,不,只怕还不止父子反目。李亨摇摇头,眼前又浮出李璘的身影来。这位弟弟是他抱着长大的,虽说面目丑陋,却是极有本事,在所有的兄弟里,他最是爱惜这位弟弟。然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前不久李璘被父皇任命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若是父皇用兵,必会让李璘北上,所以他要面对的局面是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想到此处,李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情景实在太可怕了。生而为人,倘若为了所谓的权力,连父子兄弟之亲情都可抛弃,还是人吗?
高适看透了他的心思,也是喟然一叹,道:“陛下,想要破解此困局,须从安禄山下手。所谓的陛下暗差金吾卫、幽冥教秘密入夜郎,并得到了神龙令,纯属谣言。只要打破了此谣言,击溃了安禄山之叛军,天下承平时,眼下之困局即解矣。”
李亨闻言,眼睛一亮,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先生所言甚是。”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内侍进来,递上封书信,信封上书:兄李亨亲启,弟李璘缄。
信封上未见君臣字样,只见兄弟,显然在李璘的心里,除了其父皇李隆基外,并不承认其兄之帝位,不过李亨的性子相对柔和,且李璘又是他一手带大的,并不会去计较这些。唯独令他担心的是这封书信的内容,是来下战书的吗?
拆信的时候,李亨的内心怦怦直跳,展信一阅,果然是战书。大意是说,接父皇圣旨,挥师北上,然念兄弟之情,养育之恩,实不愿兵戎相见,以书信告知,愿与兄公平一战,生死由命。
从语气中不难看出李璘也是父命难违,他终归是念及血肉亲情的,却把李亨看得伤心了起来。
没错,他如今是九五之尊,君临天下了,却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亲情。如果说父亲是怨恨他乘虚而入,夺了皇位,尚可理解的话,那么现在连他的弟弟,也倒戈相向,要与他临阵对决,就不免让他感到凄凉了。
皇位是得到了,天下也得到了,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何其悲哀!
李亨把信放在几案上,坚决地道:“此战打不得,我南下亲自去与他谈一谈。”
李辅国一听,委实吃惊不小:“陛下,万一遇险……”
“不会!”李亨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李璘是不会害他这个兄长的,他相信李璘只是出于人情,自然而然地站到了父皇一方,如果去与他面对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场战争是可以化解的。“你调动兵马,去打安胖子,北边局面一定,南方便乱不了,知道吗?”
李辅国更害怕了:“你不带兵过去吗?”
“少许随从便可。”李亨心想,我那弟弟害谁都不会来害我这位兄长,“让魏长河和高先生随我走一趟便可。”
李辅国幽幽地叹息一声,皇上还是太心软,太注重亲情了,权力面前,父子兄弟又算得了什么呢?但这些话他不敢讲出来。既然皇上主意已定,就没必要再说令他觉得不中听之言,徒招他心烦。
安禄山登基之后,基本无法行乐了。他体形肥胖,达两百多斤,早上穿衣,晚上洗澡,至少须有三人侍候,两人抬肚子,他的肚皮几乎垂到了大腿下,即便是两人抬着,也十分费力,故另一人在给他系腰带时,得在下面蹲着,用头顶住其腹部,方才能勉强系得上去。
兴许是过于肥胖的缘故,皮肤长年长着疮疖,全身都是,夏天溃烂,秋冬又痒又痛,自己抓吧,很多地方都抓不到,让宫女、太监代劳吧,有时轻了,解不了痒,有时重了,抓得痛,故脾气越来越大,发展到后来,动辄杀人,宫里的太监、婢女人人自危。
更要命的是,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看人时只能看到个大致的人影,瞧这情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瞎了。这让安禄山越发的恼怒,打江山为的是坐江山,而坐江山为的享受坐拥江山所带来的荣耀、快乐,以及无上的权威,而对他来说,自打登基以来,似乎什么都没享受到,反而日夜忍受着疮毒带来的折磨,以及眼疾带给他的对这个世界的隔阂和陌生感。
于是他谁都不信任,每日睡时,都要在床头放一柄刀,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使他稍微安心些。这一日,严庄走入寝宫奏事,安禄山刚刚拳打脚踢赶跑了宫女,听得有人走近,以为让他感到心烦气躁的宫女又来了,“呼”地一拳挥出去,结结实实地落在严庄的脸颊,直打得他跌倒在地,眼冒金星。
见安禄山又要赶上来打,严庄忙大声道:“陛下莫打,我乃严庄!”
安禄山火气未消,喝道:“何事!”
严庄起了身:“乃是好事,前方将士传来长安密语,永王李璘率师北上,欲伐其兄李亨。”
安禄山闻言,顿时冷静下来,一时忘了疼痛,哈哈笑道:“果然是好消息!”
严庄见他高兴起来,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眉头一沉,道:“不过眼下的形势也越来越令臣猜不透了。”
安禄山眼睛虽快瞎了,心却若明镜似的:“你指的是神龙令吗?”
“陛下英明。”严庄道,“本来臣以为,暗差金吾卫入夜郎的怕是李亨无疑,从他在灵武的所作所为来看,确实也印证了这一点。然而,近日有消息说,幽冥教重现江湖,要找李亨报复,理由是李亨指使金吾卫和幽冥教得到神龙令后,过河拆桥,将他们赶尽杀绝,这便令人费解了。”
安禄山眉头一动,几乎埋在肉堆里的细眼往严庄的方向看了看,“嘿嘿”怪笑道:“你觉得幽冥教用力过猛,反而露出了破绽吗?”
“正是。”严庄道,“臣以为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伎俩。”
安禄山在严庄的搀扶下落座:“难道是李隆基要杀他的儿子?”
“李隆基要杀他儿子,已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没必要多此一举,再让幽冥教去生事,坏了自个儿的名声。”
严庄道:“臣估摸有两个可能,其一是李亨真的已经得到了神龙令,使这一招贼喊捉贼,反而能洗清他身上的嫌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往别处引,以便给他腾出充足的时间,坐稳江山;其二是在陛下、李隆基和李亨这三方势力之外,可能还有股势力,要与我们争天下。”
安禄山虽然病得不轻,但论及天下大事,兀自眉飞色舞,动了两下眉毛,道:“当今天下,三足鼎立,若还有第四股力量来争江山,可真就热闹了,你以为会是谁?”
“臣不敢断言。”严庄道,“有可能是永王李璘。他现如今是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手握江南大部分的兵力,完全有实力与诸雄争锋。然而这个面目丑陋的永王,是否有此能力和胆识,却是两说了。也有可能是李隆基的其他几个儿子,历朝历代以来,凡天下大乱时,争相夺位之事,不胜枚举,眼下局势尚不明朗,还很难说是哪个在暗中搅局。”
安禄山点点头:“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当下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看他李唐的子孙自相残杀便是。”
严庄含笑道:“陛下英明!”安禄山一声大笑,很是得意,似乎看到了他收拾残唐,一统江山的美好情景。
武月娘进入灵武城的时候,正值当日的午后,天色阴沉沉的,随时都会下雨。天气也越发的冷了,寒风嗖嗖,吹在脸上,刀刮似的。
武月娘进入家酒馆,要了一小壶酒、两样菜,自酌自饮吃完之后,便觉得暖和许多,走出酒馆,正想着如何入宫,去探探关于神龙令一事,忽觉后背让人拍了一下,转首一看,背后竟空空如也,并不见人影。正觉奇怪,后背又被拍了一下,武月娘“锵”的一声抽出剑,翻手便往后面刺。她是梅花卫宗主,一等一的高手,等闲人是接近不了她的,而此人不但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背后,且两次拍了她的背却不见其踪影,情知遇上高手了,出手便是一招本门绝技“飞雪迎梅”翻刺出去。
“哎呀,你这老娘儿们真够狠毒啊!”
武月娘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哪个,好好的心情瞬息就没了,转身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老浑蛋,还说没跟踪我!”
是时酒馆门口来往者众,那中年人见他们驻足观看,便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大伙儿给评评理,这老娘儿们整日东走西逛,不在家好生做饭侍候老子便也罢了,老子做好了饭来叫她回家,她反而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要谋杀亲夫,你们说这样的老娘儿们老子休是不休她!”
武月娘见他又胡闹,急忙躲瘟神似的走开。那中年人跟将上去,没走几步,见武月娘呼地转身,挺着剑厉喝道:“你敢再跟着我试试?”
那中年人笑道:“莫恼莫恼,你来灵武办事,老子也来灵武办事,不期而遇,也算是缘分,老子跟你分享个消息如何?”
“不听,你滚!”
那中年人道:“不想知道关于神龙令的事了?”
武月娘忍不住问道:“你知道?”
“老子在宫里有个老熟人,一打听便知道了。”
武月娘烦透了此人,宁愿自己多费些周折,也不愿与他同道而行,固执地道:“你滚!”
那中年人很是有耐心,继续诱惑她道:“神龙令关系到家国命运,李隆基正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你的好消息,兹事体大,你又何须使小性子呢?实不瞒你,那人得管叫老子大爷,见了老子便如孙子一般,只需动动嘴皮子就什么都清楚了,到时你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番话说得武月娘着实有些心动,当今之天下大势,瞬息万变,那是断然耽误不得的,如果说他真能快速地打探到神龙令的真实消息,那倒确实是条捷径。那中年人见她犹豫,趁机拉了她的手便走。
武月娘陡闻得一股久未洗过澡的臭味和浓浓的酒气袭入鼻端,熏得她险些把刚才吃的饭菜吐出来,忙不迭甩开他的手,嫌弃地道:“离我远些!”
那中年人连连摇头,也是一副嫌弃的表情,“什么叫臭男人?我这便是,此乃男性特有的味道,多少女人为之迷恋,你是多久没与男人在一起了,竟是这般排斥?”
武月娘没想到臭还能臭出理来,端的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就多给迷恋的女人闻闻吧,我实在无福消受。”
那中年人故作深沉,喟然道:“守活寡久了的女人,就是如此古怪!”武月娘伸手就打,那中年人早有防备,低头躲开。
不多久,来到一座府邸前,此乃当今谏议大夫高适的府上,门面颇大,门口有两人守着。武月娘问道:“这是哪个高官的府宅?”
“高适的。”那中年人道,“你且在这儿等着,待老子去唤那孙子出来相迎。”
武月娘虽久居林泉,然高适其人却还是略有耳闻,他是李亨身边的谋臣,在他还是太子时,便十分器重,这会儿登基称帝了,高适自也一步登天,今非昔比了。那中年人居然称高适作孙子,不由心下暗暗好奇,此人到底是何身份,连高适在他面前也只能自称晚辈?
那中年人走到门口,两个守门的见来了个衣衫不整的叫花子,以为是来要饭的,走上前便赶:“滚滚滚!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休来生事!”
那中年人在武月娘面前夸下海口,说要让高适来迎,今尚未进门,便被守门的驱赶,一时来了气:“没长眼的狗东西,快去叫高适出来,就说他大爷到了!”
守门的一愣,心想:高大夫何时多了这么个大爷?这年头骗吃骗喝的无赖多得很,倘若连乞丐的话都信,高府只怕早被吃空了。当下推了那中年人一把:“此乃高大夫的府上,非是你胡闹之所,若不听劝,休怪我俩不客气了!”
“你是不信吗?”那中年人把眼一瞪,“老子实话与你们说,高适见了老子,都得毕恭毕敬地称一声‘大爷’,你两个没长眼的狗东西,不好生迎将进去也就是了,还这般没大没小的阻挠,狗腿不要了吗?”
其中一个看门的指着天空道:“兄弟,你看那天上飞的是什么?”
另一个惊讶地道:“哟,是牛!”
那看门的笑道:“大爷,您老人家可真能吹,牛都被你吹上天了!”
那中年人又好气又好笑,毕竟是在官宅,为免惹出事端,不便动手打他们,只得悻悻然回来。
武月娘见他吃了亏,不知为何,竟是无比快乐,笑道:“终于遇上对手了吧?”
那中年人往路边一坐,道:“老子就在这儿等,等那姓高的出来,非好生与他理论理论不可!”
武月娘半信半疑地道:“你果然认得高适?”
那中年人扭头道:“那还有假!”
武月娘虽有疑惑,但既然来了,索性便陪他等。下午未时,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急匆匆地出现在门口,与守门的打声招呼,进了门。没一会儿,又出来了,交代守门的两人道:“高大夫这几日要出门远游,务必把家看好。”
“放心吧,绝出不了事。”守门的答应一声,送走了那管家。
那中年人起身:“诗人好游,那小子不知又要去哪儿游山玩水,走!”两人暗暗地跟着那管家,一路随行,直至宫门。
宫门外站了很多人,乃是朝中文武大臣,高适亦在其中,不过他没穿官服,其旁边也站了个穿平民服装之人,四十出头,长得颇秀气,一副儒生打扮,穿一袭丝质锦服,戴顶黑色幞头,手捏了柄描金折扇,很是儒雅。后面跟着的那人,武月娘却认得,正是例竟门的副统领魏长河。
见这阵仗,武月娘已猜到了什么:“那人是皇上!”
“正是哩!”那中年人皱着眉道,“李亨这是在作死啊!”
武月娘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幽冥教的人在找他报复,江湖上又流传着神龙令在他的手里,他这一出去,无异于羊入了狼窝,身处险境。
武月娘道:“是何等重要之事,须叫让亲自出马?”
“那就只有鬼知道了。”中年人摇摇头,“不过我们正好跟着他们,去探探情况。”
耳听着嗡嗡之声大作,大片的红头吸血蝇铺天盖地而来,前面又是昂着头满地爬动的大蜈蚣,还有在尸体丛中尚未露面的应声虫,大家仿佛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奎尼回头问李骆谷道:“怎么办?”
事实上李骆谷只是深谙堪舆之道,若论应对突发的危险,他却是不太擅长的。情急之下,只见李颇黎身形一动,身子犹如离弦之箭,陡然向上蹿起,半空中舞起一道青光,那道青光越来越大,剑气清晰可见。
青光下,天灯乱摇,灯盏里的油纷纷洒将下来,紧接着,只听李颇黎喊了声:“躲开!”此时大家已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忙不迭往神像里面钻。
“叮叮叮……”一阵不间断的脆响之后,洞底的天灯在剑气的催动下,纷纷往下坠。
神剑帮的剑法在江湖上独树一帜,其“游龙剑法”更是驰名江湖,被誉为武林剑道正宗,其剑身未至,剑气先及,气至而万物皆摧,那些天灯在李颇黎的剑气催动下,宛若流星,“啪啪啪”落地,火星四溅,很快便在地上燃烧起来。那些干尸被吸光了血后,在此洞中历半年之久,早已没了水分,在天灯特制的灯油助燃下,俱皆燃了起来,只不过干尸毕竟不同他物,一经燃烧,浓烟阵阵,且气味极为难闻。不过这等火烧烟熏的效果,对付苍蝇毒虫,效果极佳,那些红头吸血蝇和蜈蚣不是被烧死,就是在浓烟下仓皇而逃。
李颇黎飞身落地,喊声:“走!”仗剑率先而行。肖如梅仰慕地看了他一眼,紧随而行。大家从神像后面出来时,陡闻得几声尖叫,火光下蹿出几个黑乎乎的形若圆球状的东西,那东西肉嘟嘟的,长了个拳头大小的脑袋,没有眼睛,倒是有两个小孔,该是鼻子,而嘴却很大,几乎占据了大半面部,四肢与其身体极为不协调,又短又小,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它长了脚。莫要看它圆乎乎、肉嘟嘟的一副笨拙相,行动却是不慢,矮小的脚一弹,便若球似的弹将起来,尖叫着往这边扑。
“是应声虫!”后面的李骆谷叫了一声。
李颇黎动作很快,瞅准了一只肉球,剑身往前一送,应声虫的身子便被利剑从中间豁开。剑身兀自往前移动,随着李颇黎的身子一转,剑尖倏地向上挑,另一只应声虫被刺中,剑身一抖,甩将出去,撞在对面的岩壁上,摔成了烂泥。
如此不断地变化身法,那几只应声虫尽数死在李颇黎的剑下。肖如梅虽说紧跟其后,却是没有动手的份儿,越发对他佩服。
“走!”李颇黎怕出什么意外,又喊了一声。此时石台旁的干尸兀自在燃烧,不得已只能从石台上面过去,行至那羊脂白玉棺旁边时,忍不住好奇看了一眼,近距离看时,端的是触目惊心。
那是一具中年男尸,看其长相应不是中土人士,皮肤很白,在羊脂白玉的映衬下,几乎白得透明,弹指欲破,但上面却布满了黑点,乃是吸血蝇叮咬所致。一条条蓝色的血管纵横交错,很瘆人。
尸体的位置有些倾斜,入殓是件极为庄重之事,一般情况下在下棺之时,都会将尸体摆正,断然没有斜着放的道理。
难道是被移动过?
这一发现让李颇黎的心头怦怦直跳,目光一抬,看向那些还在燃烧的干尸,这帮人在进入这里后,应该是起了贪念,觑觎羊脂白玉,才死在了这里。
不对!吸血蝇、蜈蚣固然厉害,但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这么多人杀死,难道这些人的死,还有其他原因吗?
由于那具尸体是赤裸的,后面的肖如梅不敢去看,见李颇黎愣在那里,便道:“快些走!”哪曾想李颇黎兀自未动,甚至像没听见似的,理都没理她。
肖如梅心头大震,又说了句:“快些走!”李颇黎依旧未动,看他的表情呆呆的,像是中了什么邪,脸上也没了那股英武洒脱之色,她的内心又是一动,出事了!
李颇黎本是出于好奇,想要看一眼那具尸体的,没想到让他窥出了石台下面那些干尸的真正死因,却也是在这时候,怪事发生了。那具尸体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李颇黎身子一震,握紧了手中的剑,难不成白玉棺里的尸体没死?
那具尸体果然睁开了眼睛,随后见他双腿一屈,两手在白玉棺的边缘一撑,居然站了起来!
李颇黎的心仿佛要从胸腔内跳了出来,向后退了两步,那尸体直挺挺地站在白玉棺里面,碧蓝色的眼睛直盯着他看,他的眼睛似乎有某种魔力,使李颇黎的眼神无法移动,只能与之对视。
“我叫辛巴勒,”尸体嘴巴一张,却没有动,那说话声应该是从他的腹部传出来的,“是夜郎国的国师,一生追随夜郎国王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夜郎国的辉煌,有我付出的心血。我不允许世人觑觎这份成就,抢夺我的心血,即便是死了,也要守在这里,守住夜郎的国门。”
李颇黎奇怪地问道:“这里是夜郎的国门?”
“夜郎被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昔日铸就的辉煌,便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辛巴勒道,“此乃历史的必然规律,我并不怨恨或懊悔,但这里是夜郎圣地,谁也不准踏入半步。”
李颇黎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抹杀气,禁不住又退了一步。他身怀绝技,不怕跟江湖上的任何一位高手对决,但面对这样一具不知是活人还是僵尸的尸体,心里难免发怵。
“谁踏入这里一步,谁就得死!”那尸体双臂倏然向前一推,一股寒风骤然而起,恍如海浪,带着股摧枯拉朽之力量袭了过来。
李颇黎虽说早有准备,但对方的力量依然超出了他的想象,身子一纵,避开那股暗劲儿,长剑在半空化作一道青光,往那尸体奔袭过去。这一招唤作“青龙出海”,讲究的是以意运气,剑气纵横,有青龙之气势,更有海浪冲击之力度。
尸体似乎没有躲避的意思,要与李颇黎硬碰硬,李颇黎只得把牙一咬,心想:今日纵然受伤,也容不得你拦了我等之去路!
“砰”的一声大响,那具尸体倒了下去,李颇黎也不好受,身体被那寒风击飞,跌落在地,险些昏厥。这时,鼻端忽钻入一股呛人的味道,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变了,变得让他惊恐、害怕。
倒在地上的并非那具尸体,而是肖如梅,她嘴角流血,脸色惨白,肩头有一处很深的剑伤。转目再看向羊脂白玉棺,那具尸体好好地躺在那里,并没动过。
刚才是怎么了?难道被自己击倒的并非尸体,而是肖如梅?
“师兄,你怎么了?”裴小小一脸关切地站在他跟前问道,“刚才你的样子好可怕,对着空气说话,还出手要杀肖姑娘,要不是你阿爹和奎尼出手,挡了你一下,李骆谷用药粉将你唤醒,肖姑娘非死在你剑下不可。”
李白也蹲在他的身边,一脸的关切,李颇黎晃了晃脑袋,努力使自己回到现实中来,说:“我没事,无须担心。”
“不要去看那具尸体。”李骆谷叫道,“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大家目睹了刚才的情景,均不敢停留,当下由奎尼背了肖如梅,快速往里走。
李颇黎回头看了眼肖如梅的样子,心头很是内疚,走下平台时,忍不住向李骆谷问道:“刚才我怎么了?”
“还记得刚入此地时,闻到的那股奇异的腥味了吗?”李骆谷道,“那不是血腥味,而是某种能迷惑人的药物,可单是闻这气味,尚不足以迷惑人,真正致命的乃是那具尸体。他应该是夜郎国的祭司,尸体以这种神奇的方法保存至今,本身已成为了邪之又邪之物,那羊脂白玉棺价值连城,贪心一起,便会产生去动它的念头,而要去动羊脂白玉棺,就会与那具尸体面对面,与他面对时人便失去了自我,不由自己控制。现在看来,那些变成干尸的人都是失去控制后才死去的。”
听了李骆谷的解释,李颇黎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虽是幻觉,可他觉得有些是真实的。在幻境里那具尸体说他叫辛巴勒,乃是夜郎国的国师,这与李骆谷所说的祭司差不多。还有,他说夜郎国虽灭,但这里却成了外人不可逾越的圣地,他的责任就是守护国门,如果从这里出去后,看到的真是古夜郎国的皇城遗址,那么刚才的幻境就完全是真实的。诚如李骆谷所说,尸体以这种奇特的方式保存到现在,已然是至邪之物。
从石台的正北方出去,是一个低矮的洞穴,且只容得下一人通过。奎尼背着肖如梅只能蹲下来,徐徐地往前挪动,十分辛苦。李颇黎十分过意不去,人本来是为他所伤,如何还能让奎尼替他受累?便上去道:“让在下来背吧。”伸手想去接肖如梅。
奎尼双手一用力,使肖梅如紧紧在贴在其后背,说:“不需要你帮忙!”声音中颇有些怨气。
李颇黎放下手,只有苦笑的份儿。想来奎尼对肖如梅是有些意思的,钟情之人被人打伤,心疼不已,自然就把李颇黎怨恨上了。
裴小小见师兄无端被呵斥,打抱不平道:“我师兄见你辛苦,这才想替你,你倒反而不乐意了。放心,你那宝贝没人抢!”
裴小小本是揶揄之辞,然听在奎尼耳朵里时,不由得心头怦怦直跳,若肖姑娘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没人抢自然是最好的!
大家钻出这个矮小的山洞后,迎面便是一道断崖。是时夜色正浓,天上亦无星月,黑漆漆的一片,由于洞内洞外温差较大,被冷风一吹,大家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姥姥的,是条绝路!”葛青辉不禁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奎尼小心翼翼地把肖如梅放下来,让她靠在石壁上,关切地问道:“感觉如何?”
肖如梅睁开眼看了下眼前这位钩鼻深目、颇具异国风情的少年,轻轻地摇摇头,表示尚撑得住。李颇黎也走上去,道:“在下多有得罪,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奎尼瞪了他一眼:“你觉得她还有打骂你的力气吗?”
“李少侠莫放心上。”肖如梅轻轻地道,“若非是你,大家都得死在里面,况且你并非有意为之,何罪之有。”
李颇黎见她这般模样了,兀自没有怨言,内心一阵感动,却也因此越发内疚,要替她包扎伤口。奎尼却又把他拦下来,唤葛青辉,叫他取出伤药,然后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布,亲自为其包扎。
奎尼原本就爱慕肖如梅,给他逮着了这样的机会,自是不会轻易让给他人。裴小小气道:“师兄,有人拿好心当驴肝肺,你也莫凑上去徒然招气。”
少女皆爱英雄,肖如梅是仰慕李颇黎的,她内心巴不得李颇黎来照顾她,但一来这种事不便明说,二来奎尼一片好意,不方便断然拒绝,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李颇黎走开。
“前面是什么?”李白手指着前方,眯着眼想要透过黑夜看清楚,可是如何看也只是模糊一片。
杜啸林也在凝视着,依稀看到那里是一座山脉,山势很高,耸立入云,可惜山下太黑,看不清那里的情景。
李颇黎走上前去,顺着他们的目光一看,心头微微一震。那座山脉下面似乎是一座城,由于与后面的山融为一体,再加上夜太黑,无法辨得清楚。如果说那里真是一座大城,那么幻境中的辛巴勒说的就是真的,它定然是夜郎皇城!
“会不会是夜郎国的皇城?”李颇黎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话。
杜啸林眼睛一亮:“果若如此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是吗?”裴小小一双妙目直盯着杜啸林,冷冷地道,“好歹是一同经历了生死,不妨与我们透露一下前面还有没有危险吧!”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杜啸林来过这里,就莫要再装模作样了。
“是啊!”葛青辉凑上来,斜眼看着杜啸林,“这一路上来,看到了那么多死人,正好现在天太黑,也下不了这道断崖,不若坐下来好生谈谈。”
杜啸林眼里寒光一闪:“你们依然在怀疑我?”
葛青辉道:“本来我也有些怀疑肖姑娘,不过她的嫌疑现在可以排除了。如果她曾来过这儿,知道那具尸体邪性,能够迷惑人心,便不会受伤了。我们是安禄山的人,就算有能力差遣得了那些江湖人士,金吾卫总不会听我们的吧?所以我们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了。李少侠等人乃是神剑帮人,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他们来此只是为了查看搅动江湖的神龙令究竟是何物而已。那么剩下最可疑的人只能是你了,杜统领。”
杜啸林寒声道:“如果我已来过一次,为何还要再来呢?”
奎尼替肖如梅包扎好后,转首说道:“也许有两种可能,一是神龙令没被取走,还在夜郎皇城,李亨不甘心,只能派出你这位高手了;二是你们已经拿到神龙令了,但估计是神龙令在一时间还发挥不了作用,为了掩人耳目,便派你来充个数,以便给李亨留出充足的时间。至于究竟是哪种可能,还望杜统领不吝赐教啊!”
奎尼和葛青辉分析得合情合理,其余人不由得将目光落向杜啸林。
杜啸林倚刀而立,在夜色里看来,与旁边的山岩浑然一体,冷峻而高傲:“我说过,在我们的主子查清楚之前,莫再互相猜忌,谁是潜藏在我们中间的鬼,早晚会清楚的。”
奎尼脸色一沉:“你不说也罢,但我必须告诉你,如果神龙令没在这里,你断然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杜啸林一手提起刀,迎着寒风,道:“如果没有神龙令,你也休想活着出去!”
李颇黎看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如果神龙令已失,即便他们都活着出去了,只怕李唐的江山早已翻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