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文炳同着楚子材走出铁路总公司大门之时,吴凤梧也正同着那位新都姓廖的股东由旁门中走出。
吴凤梧连忙丢下那姓廖的,走过来唤道:“子材先生得意呀!”他穿的一件蓝竹布长衫,汗渍得太多,洗的次数也不少,颜色已经不是蓝的。而衣衩也裂开了两寸多长,胸襟的纽子也几乎要宣告脱离的样子。白洋布裤管下一双本城青缎的鞋子,在大拇指处已长出了一对眼睛,不过还刷得很干净。
楚子材将他介绍给王文炳:“这是吴凤梧吴管带,……上次在少城公园招呼我到静观楼吃茶的,就是他先生。是一个很练达,很随和的朋友。”
他早已向王文炳拱着一双手,并出奇的笑着,出奇的拱着背脊道:“王先生,我是久仰了!倒不只是听见子材先生说起王先生来,硬是一个诸葛亮,就从同志会里,也到处听见有人恭维王先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王文炳哈哈一笑道:“吴管带的葱花真撒得厉害,果真是不费本钱的吗?”
吴凤梧挺起腰来,很正经的说道:“兄弟生平就是不会撒葱花,所以连个管带的前程都弄丢了。我刚才说的,并非假话,只要一进铁路公司二门,那个不晓得罗先生虽然是会长,好比是刘皇叔,在背后牵线的,就是王文炳王先生。你先生自然不会承认的,但是那个不这样说:我们的保路同志会,如其没有王先生,恐怕现在已没事了……别的不说,即如子材先生这趟差事,可多要紧!本来在外州府县去提倡保路同志协会,若是不找一些有势力的人出来,单靠一般学堂里的先生们去跳,如何跳得出一个名堂?……我倒不是批评学堂里的先生们不行,如像王先生子材先生不就是学堂里的先生吗?我只是说许多的读书先生那能像你们二位能干……新津的侯大爷,那可是顶有势力的。王先生能够看到这一点,足见就不是平常人,古人说过:好汉识好汉,惺惺惜惺惺,你先生能够找子材先生去结识侯大爷,这也能说兄弟所说的话是葱花吗?哈哈!”
姓廖的也是一个哈哈,向王文炳说道:“舍亲别无所能,得亏生了这一张嘴。你们多谈一刻罢,我还有别的要紧事,失陪了!”
楚子材道:“廖先生何以走了呢?我们就要到松记去吃饭了。”
“我晓得他的事情很要紧,比吃饭还要紧,……他是急于去打电话的。”
“打电话?成都有电话了吗?”楚子材老老实实的问。
吴凤梧把右手的大指与幺指翘起,向嘴上一比道:“吃鸦片烟,你还不晓得现在的新名词,真太老实了!”
王文炳虽然觉得吴凤梧这个人过于谄媚一点,把人恭维得不免有点儿肉麻,但感情上到底不甚讨厌他,吃饭时同他谈了一会,并觉得他果然是做过事的,对于人情世故,确乎干练得多。即如谈到找侯保斋一件事,他与罗先生都是作如是想:设个法把侯保斋鼓吹出来,把同志协会的事就交给他去办,不但专办新津县的同志协会,并望他向南路发展,把他的势力一直发展到邛雅宁三属去,吴凤梧于他们的打算,自然表示十分的赞成,不过他还更深一层的说道:“侯大爷是那么大岁数的人,舵把子的事尚厌烦了,洗手不干,那里还肯出头来办啥子同志协会,子材先生要是找人说得动他,自然再好没有了。依我的主意,侯大爷纵然就出来了,也只是出个名字,事情总得另外找人办;一则他没有这种精力,再则现在这种事,他也未必懂。我还要说句不客气的话,同志会全是罗先生和你们这一伙先生们闹起来的,目前既已这样声威赫赫,将来难免没有一点好处,如其南路的势力果然全交跟了侯大爷,我想,将来的好处未免会落到别人身上去的,与其后来失悔,何不现在就下手?侯大爷出不出来,没有好大关系,只是找他出个名字,事情不要他办;若是将来果真有了好处,他一个人未必吃得干,若是没有好处,或者反而有了祸事,那吗,是他的名字,与我们无涉。你二位想想看,我这主意怎样?”
楚子材连连摇头道:“你这个是小人的打算,天地间那里有这样祸归于人,福归于己的事情?我若是侯保斋,我就不肯。”
王文炳拿筷子把他一戳道:“不忙这样说,等我想一想。”
松记是总府街一个新开不久,便很著名的新式小饭馆,是将就一家庄号改作的。菜馔很是精美便宜,也卖的是重庆允丰正号的仿绍酒。自上午十点钟开堂以来,天天都是那样的热闹,差不多无一张桌子是空的。
楚子材饭已吃毕,在怀中摸出纸烟盒来,向吴凤梧递过去道:“这是才出来的地球牌烟,你尝尝,比强盗牌的咋样?”
他才留心看见吴凤梧一双眼睛,完全落在旁边桌上一个年纪很轻的体面孩子的身上去了。
那孩子大概有十六七岁,真长得好,有红有白的一张嫩脸,油光水滑一条松三把辫子。长衫脱了,穿了件官纱背心,敞着二寸来高滚了边的领,露在外面的一段颈项,两条膀膊,真不像是男子身上的肌肤骨格。他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四面在放射,虽然向同坐的一个中年男子在说着笑着。
楚子材笑着把吴凤梧一推道:“莫把魂灵儿看掉了!你认得他不?”王文炳把饭碗放下道:“谁?”也回头顺着吴凤梧的眼光看了一下。
“哦!是他。吴管带喜欢这一道吗?”
“王先生,我们既然一见如故了,并且今天又多谢了你这一顿好饮食,咋个还这样客气,管带前,管带后。草字凤梧,要是你老兄还瞧得起我这姓吴的,以后只管称呼草字,或者简直喊我个老吴。若果还是官称,那老兄定是有心见外,我兄弟定是巴结不上的了。”王文炳更其高兴他的这种爽直,笑道:“你哥子果然是我们同道的人。那吗,以后彼此都不客气,你哥子所说的新津的事,我想那天同你去会一会罗先生,把你的见解当面同罗先生谈谈,罗先生一定赞成的。”
他嘘着纸烟道:“会罗先生,倒不必了。我是不会说话的,我们私下谈谈,我还有些话说,要叫我站在台盘上同人正正经经的讲,那我可不行。好在罗先生已办有公事交跟子材,我与子材又是好朋友,我现在又没有事做,权当子材请我帮忙,看他那天走,我同他一道去,总是尽我的力量,把事情做出来。你会着罗先生时,只请顺便说一声,使他晓得同楚子材一块的,还有一个吴凤梧,不,还有一个吴丹书,丹青的丹,书画的书,这是我的名字。”
王文炳道:“这更好了。本来,罗先生事情也多,许多人不明白事理,总以为罗先生会打主意,叫他去办一件事,他总要先会一下罗先生,好像罗先生就是一位孔明先生,见了面便有啥子锦囊妙计一般,却不晓得罗先生的锦囊妙计,还向着许多人在要呢?说句老实话,蒲伯英蒲先生,张表方张先生,诚然一个是智多星,一个是入云龙,但是帷幕背后打条想方的人,又那个晓得清楚呢?你哥子是亮的,我也不必深说,总之你只管同子材去做,内里有我,不信做不出一番事情来。以前我还很操心子材这个人没有啥子胆量,人又疏懒一点,未必把事做得起来。不想今天幸遇见你哥子,真是我们的运气。”
堂倌开了帐单来,三个人喝了两斤仿绍,吃了一份粉蒸鸡,一份樱桃肉,一份红烧鲢鱼,一份红烧肚条,还有一份十景荡,三份饭,一共开了一元一角四仙。
吴凤梧看了帐单道:“一顿小吃就是一元几,比起从前我们上馆,七八个人酒醉饭饱下来,不过两把银子,这就贵多了!”
王文炳笑道:“这还好,听说日本才高贵哩,一个鸡蛋,要卖一角钱,你说哩!”
吴凤梧的眼睛又落在隔桌那个标致的孩子脸上去了。
那少年吃了两杯热酒,连眼皮都沁红了,眼波更分外流动起来。笑的声音,很清脆的把四周的眼光吸引了不少过去。傍着他坐的那个中年男子,一只手伸在他背后挥着一柄雕翎扇,一只手摸着点锡酒壶,笑嘻了一张肥脸,凑着那孩子的耳朵,不知说些什么。
楚子材又笑着把他一撞道:“你安心把你的三魂七魄丢在这里吗?这不是笑话,王念玉这娃儿的确逗疯过多少人。”
“啊!王念玉!就是他吗?果然名不虚传。你认得他,咋个不跟他打个招呼呢?”
“我又不想当老斗,招呼他做啥。”
王文炳站了起来道:“现在还不是闹这些花样的时候,我们说正经话,子材到底啥时候起身回去?”
“家姐的嫁妆早办好了,不是你留着,昨天就起身了。如其来得及,此刻去把轿子包好,明早就可起身的,只不晓得凤梧能不能同走?”
“我如何不能?我出门方便得很,一个包袱,一双草鞋,一个鞘码子,一把雨伞,一不坐轿,二不骑马,一天一百二三十里,两头见太阳。你如果明早走,那我明天在太阳起来之前,定在武侯祠门口等你。”
王文炳道:“既然如此,事贵神速,我这一台小食,就作为饯行酒。子材此刻就去包轿子,我同凤梧到会府南街我寓所里去,我还要同他仔仔细细的谈一番。”
吴凤梧到临走时,还把那标致的孩子钉了一眼,那孩子也无意的向他抿着嘴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