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毒
2020年1月19日,农历年二十五,夜里十一点半。
武汉。江城医院。
月色温柔,走廊里难得的安静。穿墨绿色制服的保洁阿姨正推着工具车,用蘸满消毒液的拖把,对地面做每天最后一次的消毒。
规培医生许依依在呼吸内科的病区值夜班,捧着本《协和呼吸病学》边看边记笔记。护士站里,几个小护士正聚在一起讨论过年什么时候回家。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急诊护士张梓文急匆匆地跑过来,也顾不上敲门,直接冲进许依依的办公室:“依依,急诊接了个发热病人,情况不太好,值班医生说请呼吸内科去个人看一下!”
张梓文在急诊见惯大风大浪,很少见她这么慌张。
许依依立刻放下书:“我们科几个主任都不在,今晚就我一个人值班,我去行吗?”
张梓文一跺脚:“行行行,赶紧的!”
两个姑娘火急火燎地奔向急诊大厅,许依依边走边戴上口罩。张梓文是个急性子,机关枪似的给她介绍情况:“患者,男性,52岁,主诉发热干咳伴全身无力一天,目前体温三十八度二,呼吸困难,急诊吸氧后无明显改善,既往有十年高血压史。”
许依依身材瘦削,白大褂披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在夜风里飘起来像是重瓣的蝴蝶兰:“冬天呼吸内科患者就是多些,老慢支、肺炎、流感都高发,急诊一般都能处理,这次怎么这么着急?”
张梓文倏地停下脚步,把脸上的口罩拉下一半,看着许依依:“依依,咱们校友群里有师兄说过,怀疑华南海鲜市场那边有几个发热病人感染了SARS病毒,你还记得吗?”
许依依走得急,冲出去一步才刹住车:“这事儿市卫健委已经发布了情况通报,武汉发现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目前对病原的检测及感染原因的调查正在进行中……”
张梓文匆匆打断她的话:“你听我的,千万注意防护,尤其口罩要戴好!”
许依依心里一沉,紧了紧口罩,又默默地戴上了口袋里备着的医用手套和护目镜。这一身装备,差不多能达到二级防护标准了。
来到急诊,病人躺在床上吸氧,却仍是止不住地剧烈咳嗽,一米八的大男人像虾米一样咳成一团,脸涨得通红。几个家属穿着朴素,看打扮应该是农村来的,围在一边急得团团转,瞧见许依依像是看见了救星。
一个大妈冲过来拉住许依依的手,指甲缝里有黑色的泥垢:“大夫,大夫,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田!”
许依依抽出手,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阿姨,没那么严重呢。麻烦请家属都散开点,不要影响病人吸氧。”
张梓文帮忙吆喝着让他们退到安全线外:“你们都别着急,要相信我们医生!”
许依依深吸一口气上前,戴上听诊器想听一下肺部,可病人咳嗽不停,听到的声音忽大忽小。不过,确实是呼吸困难的症状。
她回头问张梓文:“血氧测了吗?”
张梓文一脸忧心地点头:“测了,血氧偏低,才百分之九十,而且还在下降。”
许依依果断决定:“放射科那边还有人值班吗?我要看一下肺部CT,可能是呼吸系统急性炎症引起的发热。”
等CT的时间,急诊又陆续来了几个发热病人,症状和前一例差不多,都有不同程度的呼吸困难。许依依和张梓文对视一眼,心情越来越沉重。
偏偏这时候又来了个难缠的主儿,一位独自前来的女病人冲着接诊的护士发起了脾气:“我在家量的体温三十八度五,你们居然跟我说只是感冒?我现在严重怀疑我有生命危险,你们必须让我住院!立刻!马上!”
实习的小护士哪见过这种场面,看了眼女病人的病历,怯生生地解释:“陈女士,我给您量的体温三十七度五,只是有些低热,刚我们急诊医生给您看了,血象查了也没什么大问题,您回去吃点感冒灵就行!”
女病人啪的一声把包摔在问询台上:“你们那个医生看起来比我女儿年纪还小,还没毕业吧,就出来看病了?这是对我们病人极度不负责!我前面来的那几个,都拍了CT,为什么不给我拍呀?我嗓子疼,疼得厉害,新闻里不是说过武汉有不明原因肺炎吗,我很可能就是那种新冠肺炎!你们赶紧找个专家给我看!我要住院!”
小护士又气又怕,差点哭出来:“那几个病人症状和您不一样啊,这么晚我上哪儿给您找专家去呀?”
许依依看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亮了亮胸牌:“陈女士是吧,我是呼吸内科的大夫,您看能不能给我看下您的病历?”
女病人狐疑地看了眼许依依,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把病历往面前的问询台上一拍。
许依依拿过病例翻看,典型的流感症状,压住脾气劝她:“陈女士,您这个真的只是流感,血象没有什么问题。您要是实在不放心,明早八点门诊准时上班,您可以再来找个您信得过的专家看看。不过依我看,没什么必要——嗓子疼的话,跟您大声说话也有关系。感冒一定要多休息,少说话。”
明明是劝解的话,女病人听后却怒目圆睁:“你这是让我闭嘴喽?你们医院的医生都是这么对待病人的吗?我要投诉!我要投诉你!”
医院里每天看尽人生百态,什么样的患者都有,许依依却仍改不了耿直的性子,常常忍不住打抱不平,针尖对麦芒:“呼吸内科许依依,明早八点,欢迎投诉。”
几个护士赶紧拉住许依依,又好说歹说劝退了女病人。
CT结果很快送回急诊,几个发热、干咳的病人,肺部都呈磨玻璃样病变,是典型的病毒性肺炎影像。
许依依盯着阅片灯上的片子足足瞧了三分钟,仔细回想从大一到研三的全部课程和接触过的类似病例,所有专业知识都告诉她,很可能是新冠肺炎。可是同时接诊这么多例症状相似的患者,加上业内同行的预警,让她觉得这次的病例并没有那么简单。
最后确诊,还需要等天亮以后,配合一系列复杂的检查。
深夜的急诊室里乱成一团,病人的咳嗽、家属的质疑、医护人员的安抚、仪器的电磁噪声,像一曲疯狂的交响曲,在许依依耳边轰鸣。
张梓文又安排了两个病人去放射科,见许依依一脸沉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急诊这边人手和床位都不够,这几个发热的,你们呼吸内科能收吧?”
她顿了顿,和许依依拉近了一点距离,压低声音说:“我这要不是压力太大,也不会急着找你。急诊处理只能给氧气,今天值班的医生也是个新人,这几个病人的病情,尤其一开始那个年纪大点的叔叔,我看不能拖——不过,你要不要先请示下你们刘星主任,院里床位本来就紧张,一下收了这么多不明原因的发热病人,他会不会为难你?”
许依依看了眼腕表,已经是子夜一点:“我跟刘主任本来就不大对付,昨天他刚和我老师吵了一架,而且他儿子今年高考,这个时间打电话去,不是等着挨骂吗?那几个发热的,只要CT显示大白肺的,你直接安排转呼吸内科吧。病人这些症状确实是我们科的活儿,刘主任顶多说我两句,我扛得住,让病人赶紧接受治疗才是最重要的。”
进入医学院的第一天,许依依就和所有的同学一起,以希波克拉底的名义宣誓——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这段誓言许依依背得滚瓜烂熟,也被她奉为圭臬。学医、从医的路上荆棘密布,她一路勤勤恳恳,以优异的成绩披荆斩棘,才来到业内顶尖的江城医院。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这段誓词总会带给她力量。
忙碌一整晚才处理好那几个发热的病人,该吸氧吸氧该给药给药,总算都稳定了下来。鉴于同行的预警,许依依留了个心眼,把他们安排在呼吸内科最里面一间空置的病房,算是简单地和其他病人隔离开来。究竟需不需要防护,防护到什么程度,还要等病人确诊,请杜元宵主任和刘星主任共同决定。
向换班的医生交代完情况,许依依回到办公室,已经疲惫不堪。她摘下口罩和手套,换下白大褂,打开水龙头,用力按了几下洗手液,迎着哗哗的水流,狠狠地搓着手,直到两手通红。
她抬眼看镜子里的自己,束在脑后的马尾松散开来,因为整夜没睡,眼底已经现出血丝。
2003年非典,她正在读初中,只剩下全校停课的印象,但历史上那些传染病的影响,学医的她心里清清楚楚。这么多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天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这是一次巧合。
回到宿舍,已经是早上八点多。
阳光从阴霾中挣扎出来,仿佛刺破云层的金色箭矢。铅灰色的天际尽头,厚重的云团正捧出一轮橙色的朝阳。已经是年下,医院里许多地方挂上了红灯笼,在晨雾里留下影影绰绰的暗红色微光。
江城医院待遇不错,住院医都能在院区分到两人一间的宿舍。宿舍离住院部很近,步行只要两三分钟,是座崭新的六层小楼。
小楼南北通透,采光好,楼下还有个水滴形大花坛,被年轻的医生们戏称为“江城楼王”。
许依依的室友方小骅是个短发小胖妞,人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做手术和吃零食。她跟许依依从同一所高中考到医学院,又一起来了江城,在妇产科规培,比亲姐妹还亲。
方小骅也是刚值完大夜班回来,正顶着俩黑眼圈“吸溜吸溜”吃泡面,手机上还在放最新的一期《吐槽大会》。
两个年轻女医生的住处,和所有普通姑娘的没有任何区别,布置得温馨整洁,挂着粉色窗帘,铺着粉色床单,摆着粉色的杯子和拖鞋。
许依依闻到泡面的香味,才觉得肚子饿了,觍着脸凑到方小骅身边:“这什么味儿的泡面,给我也尝一口呗!”
方小骅眼疾手快地护住泡面,指着面杯上的字念:“香辣牛肉味!要吃面自己泡去,喏,我刚烧了热水,还烫着呢。”
许依依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泡面,发出一声哀怨的长叹:“我实在是太累了,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方小骅关了手机的声音:“你能有我累吗?”
她放下手里的塑料叉子,掰着手指头数:“顺产的七个宝宝,三个体重过轻,我给送了保温箱。夜里三点半,一个经产妇破水,家里人送过来,还没上楼,在电梯里就生了。还好是我下楼去接的人,用我精湛的技术,保证了母子平安——这要是换了我们科那几个一考试就熬夜背书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许依依把几包调料挤进面桶,拎起电热水壶,让开水缓缓淋上面身,忽然对方小骅有一丝羡慕:“你们产科还真是幸福。你想想,同样是折腾一晚上,其他科室的医生面临的都是病痛或是生命的逝去,只有你们,不断迎接新的生命。多好!”
方小骅把面汤喝了个精光,一边擦嘴一边问许依依:“你怎么还学会多愁善感了?我记得咱们大一一起上解剖课,大伙儿都吓得直哆嗦,就你在那傻乐呵。你这少根筋的家伙,居然突然思考起人生来了?”
许依依按住面碗,坐在方小骅对面,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还是忍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屋里暖气开得太足,让人觉得有点儿闷热。
毕竟只是猜测,何必制造恐慌的情绪呢。方小骅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胆子比谁都小,没有收到确切的消息之前,还是别吓唬她了。她们一穿上那一身白大褂,就担起了救死扶伤的使命,可脱下白衣的她们,也只是年纪轻轻的普通姑娘。大家都累了一晚上,该休息了。
吃饱喝足后在床上躺下,许依依才想起来打开手机。
居然有四十七个未接来电,一个妈妈的,四十六个董咚咚的。
妈妈头一天晚上八点多打了个电话,那时候许依依正忙着。她点开微信,妈妈发了一条消息:“亲爱的宝贝,过年回家吗?你都已经好几年没跟爸爸妈妈一起过年了!你老爸明年就退休了,他就是嘴硬,心里可天天都惦记你呢,你就别和他赌气了!妈妈给你做了糯米圆子,灌了香肠,都是你爱吃的!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许依依抿着嘴唇,闭上眼都能想到老妈委屈又期待的表情,心里忽然堵得慌,回了一条:“不一定,看院里工作安排。”
董咚咚这小家伙又是什么情况?一晚上打了这么多电话,最早的一个七点十分,最晚的一个十一点半。这大过年的,难不成他又要离家出走?
董咚咚是许依依的表弟,家在南京,小学五年级,是家族里许依依这一辈最小的男孩。除了学习,他样样精通,同龄孩子玩的,没有他不拔尖儿的,又淘又作,长辈们看到他就头疼。
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董咚咚和许依依最亲,一到寒暑假,就爱往许依依那里跑。不过那时候许依依还住在老家,离南京不过四十分钟高铁的路程,可现在她在武汉……
许依依点开董咚咚的微信,好几十条语音消息,她默默听完,深深叹了口气,向准备睡觉的方小骅发出预警:“亲爱的,我要送给你一个小小的新年礼物——会爆炸的那种哦!”
方小骅掀开脸上的面膜:“啊?”
许依依定了个闹钟,用被子蒙上脸:“我表弟离家出走了,正在来找我的高铁上,预计今天下午到达战场。好好享受你最后半天安静的睡眠时间吧!”
方小骅一愣,过了片刻忽然狡黠地笑了笑,圆圆的脸上现出俩酒窝:“我陪你和‘新年礼物’玩几天,年二十九我就回家了。今年主任准了我的假——四月我就要做新娘啦,得回去准备准备。”
许依依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又惊又喜,眼睛睁得溜圆:“你要结婚了?跟那个程序员?”
一向女汉子形象的方小骅难得害羞:“嗯,三十那天他来接我回老家。这事儿除了我们主任,我可谁都没说,先帮我保密!回头我来发喜糖,给姐妹们一个惊喜!”
许依依无比羡慕地点点头,真心诚意地祝福:“亲爱的,你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别的不说了,婚礼的时候我一定要给你当伴娘!”
不知道睡了多久,许依依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院里的座机。她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喂,哪位?”
“我,刘星!”
许依依立马清醒过来:“刘主任,什么事?”
刘星是呼吸内科的副主任,和许依依的恩师杜元宵主任是多年的工作伙伴,也是众所周知的一对冤家,属于“既生瑜,何生亮”的关系。他俩是校友,念书的时候,成绩同样优秀,几乎承包了各门考试的前两名。工作后原本天各一方,十几年前江城招兵买马,这两人在呼吸学领域各自有所建树,居然又被凑在了一起。
只不过,杜元宵是科室主任,刘星是副主任。两人一冷一热:杜元宵淡泊名利,一心钻研业务,不爱交际;刘星却是精力充沛,交际面广,常常出现在各地的高端医学论坛。如此性格迥异的两个人,虽然分工明确,但仍难免龃龉。
许依依是杜元宵的研究生,算是主任嫡系,刘星对她格外严厉些,她就只能当作是生活的磨砺了。
刘星这一通电话,听起来憋了十足的火气:“昨天夜里有一位姓陈的病人,你记得吗?”
许依依立刻想起那位趾高气扬呵斥小护士的女病人:“我记得,她没什么问题,就是普通流感……”
刘星没等她把话说完:“你应该做进一步排查,人家今天投诉电话已经打到院长那儿了!那还是我儿子的班主任!我看了排班表,你今天是小夜班,下午没事就早点过来,当面给人家认个错!”
许依依又震惊又委屈,急脾气上来早忘了对方是领导:“凭什么我认错啊?她明明是流感,非要求住院,这不是浪费公共卫生资源吗?”顿了顿,终究觉得不妥,“对不起,刘主任,我不知道她还是您儿子的班主任。不过,她那张牙舞爪的样子,看起来真不太像做老师的!”
刘星也是个火爆脾气:“这事儿咱们先不说,你收进来的那几个发热患者,占了我们最后一间备用的病房,现在整个呼吸内科已经超负荷运转,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怎么处理?”
许依依还想分辩,刘星已经下了结论:“今天上午发热门诊爆满,我们已经忙不过来了,你就别给科里添乱了。下午早点过来,见面再说。”
许依依对那几个发热病人的情况也有点发怵,刘星却没给她再问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方小骅也被吵醒了,见许依依愁眉苦脸,就知道又挨领导骂了。毕竟是好姐妹,不用许依依多说,方小骅就主动给两人做了安排:“我连着值了两个大夜班,今天下午和晚上都没什么事儿,你把你弟弟的车次和电话给我,待会儿我替你接他去。你早点去科里,给刘主任认个错,免得他给你小鞋穿。”
许依依简直感激涕零,扑到方小骅床上抱住她:“亲爱的,还是你对我最好!不过你一定要小心董咚咚,他作起来一般人可扛不住。他这么跑出来,我姨妈姨父肯定急死了,你接到他别忘了跟我说下,我好给家里报个平安。”
方小骅撸起睡衣的袖子,拍了拍胸口:“你怕是不知道我妇产科霸王花的名号吧,哭得再凶的小孩子见到我,都绝对瞬间安静!”
许依依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接触的那些小孩子都是新生儿,可千万别小看了董咚咚的杀伤力。”
这天是2020年1月20日,年二十六,原本是很普通的一天。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请福字迎春联,浓浓的年味儿已经传遍了武汉的大街小巷。许依依和方小骅匆匆离开宿舍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她们即将面临从医生涯中最严峻的一次考验。
方小骅准时来到高铁站接董咚咚。
赶上春运,出站的客流量极大,好在董咚咚小朋友打扮得极为时髦,梳着油光锃亮的小背头,穿着亮面的大红色羽绒服,脚踩一双撞色的球鞋,还拖了个跟他自己差不多高的行李箱。不用多问,方小骅一眼就从人群中扫描出这位小祖宗。
小小年纪,一个人拎着行李闯天涯,且不问是为了什么,总觉得还是挺可怜的。
方小骅酝酿了满满的同情心迎上去,为了让董咚咚产生“宾至如归”的感觉,挤出最温柔的微笑:“你就是董咚咚吧?我呢,是你表姐的闺蜜兼室友,方小骅,你可以喊我小骅姐。你表姐今天有点事儿,让我来接你。”
没想到方小骅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董咚咚显然在学校受到了良好的防拐骗教育,抱住行李箱,一脸警惕地看着方小骅:“表姐的确和我说了会安排闺蜜接我,可是,你和她朋友圈发的照片一点也不像!还有,她说过她闺蜜是妇产科霸王花,很凶的,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你是人贩子!”
方小骅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不凶还成缺点了?
她耐心地解释:“跟朋友圈照片不一样,那是因为相机开了美颜啊,哈哈哈!姐姐看到不乖的小朋友才会凶,你这么乖,我怎么凶得起来呢,哈哈哈!”
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董咚咚显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你给我表姐打个电话吧,我听到她的声音,就跟你走。”
方小骅总算明白了许依依的话,这位董咚咚小朋友,还真不是一般的难伺候。她原本还挺担心,刚刚五年级的小男孩,怎么能让他独自坐高铁,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现在发现担心都是多余的,董咚咚不但有能力自保,还富余出许多折腾“坏人”的精力。
方小骅掏出手机,算了算时间,许依依现在有可能正在刘星那儿挨训,还是别再给她找麻烦。可就在她犹犹豫豫的这段时间,已经被董咚咚发了“坏人卡”。
董咚咚果断地掏出手机,拨打了110:“喂,警察叔叔好,我在武汉南站,对,我一个人来的,这里有一个不认识的阿姨,要带我走,我很害怕。”
方小骅气得火冒三丈,这小坏蛋哪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你说谁是不认识的阿姨呢?你给我说清楚!我比你表姐还小三个月呢!”
董咚咚看着方小骅怒气冲冲的样子,若有所思地嘀咕:“这模样看起来,倒还是挺像霸王花的。”
与此同时,许依依顶着压力回到科里,居然没有挨训。
大办公室里杜元宵和刘星难得都在,许依依一眼扫过去,除了提前调休准备过年值班的两位医生,呼吸内科在职和规培的十来个医生全部到齐了,比开大会时的人员还齐整。
杜元宵和刘星都在接电话,几个年轻的医生埋头整理电脑里患者的数据,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许依依乖觉地给大家的茶杯添了一轮热水,竖起耳朵听两位主任的电话内容。刘星是在给休假的一位副主任做工作,大意是科里人手不够,让他终止休假提前回岗。杜元宵话里话外,却是有好几次提到了“冠状病毒”和“核酸检验”。
许依依忽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压低声音问一同规培的一位学长:“是不是我昨天收的几个病人,出了什么状况?”
学长从材料堆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还不知道?武汉出大事了!”
许依依心里一惊。
这时候杜元宵终于挂了电话,刘星那边也配合地收尾,办公室里立刻安静下来。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太阳像是颗放凉了的汤圆,冷淡地挂在天上,俯视着整个武汉。
杜元宵习惯性地在说话前敲了敲桌子,引起大家的注意:“同志们,目前形势严峻,我就长话短说。前段时间华南海鲜市场密切接触人员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病例临床表现主要是发热,少数病人存在呼吸困难,胸片提示双肺浸润性病灶。刚接到卫健委通知,新型冠状病毒传染已确认存在人传人和医务人员感染。目前疫情不断出现新情况,我们必须严阵以待。”
科室里一片哗然。
同是医务工作者,大家都明白杜元宵主任这番话的严重性。武汉是一座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在这里出现能够经呼吸道传播且传播性这么强的病毒,将是一场不可估量的灾难。
许依依心里更是发慌,想起张梓文的提醒和业内同行私下提到的SARS。2003年非典在医务工作者心里留下的阴霾,这么多年都未曾散去。许依依那时候虽然还小,可从前辈老师们口中,也常听到SARS这个多年来令人谈虎色变的名字。
武汉市已出现了新冠肺炎,几个科里都得到了消息,但当时并不能确定是否存在人传人。现在,武汉市卫健委对传播方式的肯定,无异于宣布一场艰苦战役即将打响。
杜元宵心情也很沉重,接着向大伙儿通报:“钟南山院士已经宣布新型冠状病毒会人传人。武汉所有医护人员进入战备状态,我们院急诊科、感染科和呼吸内科从今天开始停休,全院待命,收治发热病人,排查是否感染新冠病毒。同志们,我知道就要过年了,大家家里都有难处,但是没办法,现在,是武汉和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了!”
无论是年长的专家主任医师,还是实习和规培的年轻医生,都纷纷表态:“主任,我们完全服从科室安排!”
许依依插嘴问:“昨天我接的那几个病人,是新冠肺炎患者吗?咱们现在靠什么确诊?”
杜元宵赞许地看了眼爱徒:“疫情来得突然,很多工作还不明晰。目前是这样,咱们院是市里的定点治疗医院之一,分配到了一批检测试剂盒,最终确诊需要试剂显示阳性再配合肺部CT。昨天那几个病人看症状和CT已经可以算是疑似了,依依你把他们隔离开,安排在备用病房,做得很好。”
许依依不安地看了眼刘星,生怕他因为隔离导致病房不足这事儿,再跟杜元宵吵起来。
好在是大义当前,刘星居然难得没跟杜元宵唱反调,但还是提了一下儿子班主任的事:“今天病人的投诉电话已经打到院长办公室了,杜主任您看这件事怎么处理?”
杜元宵沉声道:“交给院里投诉科,按规矩来。现在防疫抗疫才是最重要的,咱们呼吸内科有一场硬仗要打,其他事,能放就放一放,不急一时。许依依是我的学生,我了解她的业务能力,科里人手本来就不够用,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不允许出现非战斗减员!”
杜元宵三言两语就帮许依依挡了枪,刘星虽然无奈,但也确实无话可说。
刘星作为副主任,经验丰富,做事雷厉风行,很快把科里医生分成几组,安排了值班时间,把任务布置了下去。
大家正讨论疫情,张梓文再次从天而降,跑得满头大汗来搬救兵:“杜主任,您赶紧分我们点人手吧,急诊真的扛不住了!今天新闻一出,发热患者全都从家里跑出来了,支气管炎的、流感的、哮喘的,都觉得自己得了新冠肺炎!急诊现在人满为患,而且根本没有有效防护,这样太危险了!”
许依依立刻站起来:“我跟你去!”
医生们纷纷请战,办公室里一时间斗志昂扬。刘星起身示意大家安静:“咱们要有效利用现有的医疗资源,别自己先乱了阵脚。呼吸内科病区之前收治的病人不能不管,这样,我提议杜主任带领主治医以上的坐镇主病区,我带着规培和住院医去急诊帮忙。”
杜元宵立刻点头支持:“就这么办。”
这两位斗了大半辈子的呼吸内科大神,想必从相识至今,也从没有如此和谐过,彼此都给对方留了面子和余地。
眼下,全呼吸内科众人一心。当面对着共同的敌人,所有矛盾都成了次要的内部矛盾。
许依依被分配在第一批去急诊帮忙,刘星还给她另外安排了个差事——清点科里的防护装备,分配给所有一线的医生。面对病毒,医护人员在工作中被感染的风险极大,所以防护尤为重要。
去仓库的路上,许依依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妈妈发了条微信:“妈,武汉这边出现病毒性肺炎,科里离不开人,过年我就不回去了。”
看了眼时间,董咚咚应该早就到了,却没见方小骅来电话。不过,武汉堵车也是常见的事儿,许依依没多想,一头扎进了仓库。
说是仓库,其实就是一间空置的处置室,收着科里平时用不上的各种医疗器械和装备。B级防护服二十套,外科口罩一箱,护目镜五副……目前掌握的情况,新冠病毒通过呼吸道传播,能人手一件防护服是最好,如果暂时没法配套,至少要有口罩和护目镜,否则就真是把医生暴露在病毒的枪口下了。
许依依很快点完数,却更加焦虑。科里的这点物资,全员运转的情况下,连三天都撑不了。
这时候门口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居然是刘星。
刘星应该是路过,顺便看下库存情况。许依依如实汇报:“刘主任,防护服、口罩都是耗材,不可能反复使用,咱们就算再节约,这点储备也熬不了几天。待会儿我上别的科再去借点,不过估计他们也没什么存货。”
刘星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压力太大,嘴唇都有些发白:“行,我知道了。防护不足是大事儿,你跟杜主任汇报下,发动科里,大家都想想办法。总不能让士兵上战场,还不给发枪吧!”
许依依点点头,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主动说:“刘主任,您儿子班主任的事儿,昨天我的态度也有问题,不过看病例和症状,她真的就是个流感……”
刘星站在门口,一手还握着门把,灯光照在他脸上,让平日里严肃的五官柔软了些许。只要提起儿子,刘星总会流露出柔软的一面。许依依忽然意识到,这位以铁腕著称的刘主任,不仅是一位医生,更是一位父亲。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多年前她冒着滂沱大雨冲出家门的那晚。
刘星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许大夫,你还年轻,虽然在校期间成绩优异,但临床的经验还是不足。陈老师昨天夜里回去就开始有干咳症状,上午来院里做了个CT,已经明确了肺炎影像。我不能确定她是之前就感染了,还是昨天夜里无防护接触了咱们这儿的病人,才感染并且迅速发病的。但从诊疗上来说,你昨天没给她做进一步检查,没有收治入院,的确有可能延误了病人的病情。”
许依依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间既愧疚又沮丧:“对不起,刘主任,我……”
刘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严厉,没等许依依说完:“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希望你的整个从医生涯,都不要对任何人说对不起。咱们当医生的,最怕的就是这三个字。我还要赶去急诊,你先给我拿三套防护服,清点完了就带着物资过来。”
刘星走后,许依依有些魂不守舍。
她从小成绩优秀,被老师们捧在手心里,在医学院也是公认的天赋高,是个老天爷赏饭吃的医生。她向来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却没想到关键的时候,会犯这样的错误。最要命的是,犯了错还怪在患者头上,简直是罪加一等。
许依依烦躁极了,一个人在仓库抓狂地抱着脑袋骂自己:“许依依同志,你呀你,你长这么大颗脑袋是用来装饰的吗?”
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是妈妈。许依依知道她肯定是来劝自己回家的,直接掐了电话。可手机铃声仍然不依不饶地响。许依依愈发生气,按下接听键看屏幕,才发现这回是陌生号码。
对方是个男生,声线干净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喂,你好,请问是许依依女士吗?这里是站前派出所。”
许依依一愣。她从小遵纪守法,最严重的违纪就是高中的时候,没遵守校规,留了一头长头发。作为一等一的良好公民,骤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她不禁有点儿蒙:“是的,我是许依依。”
电话那头传出方小骅的尖叫:“许依依,我要把你的礼物还给你!我实在管不了他了!”
还有董咚咚精神头十足的哀号:“表姐,表姐!我遇到人贩子了,我在派出所呢!救我,表姐!”
男生的声音有些无奈:“许女士,我们接到孩子报警,他死活不相信方女士是你的闺蜜。我个人是信任方女士的,不过她没带身份证,程序上可能需要你亲自来一趟……”
许依依一个头两个大:“不好意思,我在医院值班,现在有紧急情况,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对方停顿了一下:“原来你是医生啊,都快过年了,还这么辛苦,真是不容易。这样,你在哪个医院?我正好也快下班了,可以把方女士和小朋友送过去,你方便的话出示一下身份证,我登记一下,你签个字就行。对了,我姓武,武汉的武,武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