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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诸弟·述求学之方法(节选)

曾国藩

四位老弟[1]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不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2],计此时应已有信,而折差[3]久不见来,实深悬望[4]

……

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5]。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人课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许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

……

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6]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者,即礼之意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7]之道,以图无忝[8]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

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或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9],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10]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11],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12]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13]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14],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15],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16],乐何如乎?

予生平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兄国藩手具

注释

[1]四位老弟:指曾国藩的四个弟弟: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文中所称为弟弟们在家族中的排行。

[2]院试:为了取得参加正式科举考试的资格先要参加的一种考试,童试之一。考取者称生员,俗称秀才(茂才)或相公。

[3]折差:古时称专为地方官送奏折到京城的驿卒为折弁,折差即折弁。他们在办公差的时候,顺便为在京城做官的人传递家信。

[4]悬望:盼望,挂念。

[5]刚日:指单日。柔日:指偶日。

[6]斯须:些许时间。

[7]诚正修齐:诚意、正心、修身、齐家。见《中庸》。

[8]无忝:无辱。

[9]传食之客:名士官宦所养之食客。入幕之宾:指居高官显爵之位者的幕僚。

[10]科名:通过科举考试而获取功名。

[11]尸位素餐:徒居其位,不谋其事。

[12]穷通:困厄与显达。

[13]专嗜:专一的嗜好。

[14]穷经:研习所有儒家经典著作。制义:为应付科举考试而作的八股文章。

[15]并骛:同时兼顾。

[16]不啻:不止,不但,不异于。晤言:当面讲话。

延伸阅读

这封《致诸弟·述求学之方法》是曾国藩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九月十八日写给弟弟们的平常的家书。此时的曾国藩还只是一名小小的翰林院检讨,也只有三十出头。他在这封家书中向弟弟们述说自己读书的情况,同时指导他们立志求学,要求他们有所专长,并向自己汇报学习所得。像这样的家书,曾国藩留存下来的有1500封左右。其中有写给兄弟们的,还有写给儿女们的。曾国藩家书中的内容极为广泛,不仅是对家人的劝教,更是他一生治政、治家、治学之道的生动记录。家书行文自由,挥笔自如,平淡亲切中含有真知良言,有潜移默化之功,说服力和感染力很强。不仅对曾国藩家人、后代,而且对广大的国人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曾国藩(1811年—1872年),初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县(今属湖南省湘乡市)人,是晚清著名政治家、战略家、理学家、文学家,“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他是一个争议很大的人物,如章太炎说:“曾国藩者,誉之则为圣贤,谳之则为元凶。”我们不谈政治上的功过,他在道德文章、才能修身方面可谓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烁今而莫与京者”(梁启超语)。毛泽东也说:“予于近人,独服曾文正。”曾国藩以他的卓越才能奠定了曾氏一门人才辈出、数代无一败家子的良好家风。

曾家是从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开始兴起的。曾玉屏注重持家,让儿子读书。虽然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仅中过秀才,但他教育孩子们读书是为了报国,为了做明理君子。曾国藩后来在给四弟的信中总结祖父的治家八字:书(读书)、蔬(蔬菜)、鱼(养鱼)、猪(养猪)、早(起早)、扫(扫屋)、考(敬奉祖先)、宝(待人接物一团和气)。曾玉屏还有三不信:不信医药(没有医术的“游医”)、不信僧巫(和尚、巫婆、道士等)、不信地仙(风水先生等)。

曾国藩继承先人的作风,更注重教导诸弟和子女。作为家中的长子,又比最大的弟弟还大了十岁,长兄如父,他早早地就担起了教育诸弟的责任。在外做官的日子里,他经常写信给弟弟们教导他们读书方法,做人道理。《致诸弟·述求学之方法》就用平实的语言、亲切的口吻,细细地向弟弟们讲述自己的求学心得,指导他们读书做人之法。他提出读书的两大目的是“进德”和“修业”。“进德”就是讲求自身道德品质的培养,做到“诚正修齐”。“修业”则是要有一技之长,能够养家糊口。他还告诉弟弟们求学需要专精,不能贪多,要把自己的“专”业学深学透,有所得,能立身。信中还提到诸多细节,比如曾国藩准备给弟弟们寄去自己的文章以便参考,要弟弟们把自己学习所得和疑惑,写信与自己交流,而信要用统一的信纸,以便装订。这些都体现了作为兄长的良苦用心。此外,在别的诸多家信中,曾国藩还告诉他们学业宜精,立志要有恒,要勤劳节俭,要谦虚,戒骄横之心,要以耕读为本,要懂得家庭和睦,等等。这些深深地影响了诸弟。他的四弟曾国潢因为天分不高,在科举上不顺利,而留在家里持家务农,孝顺长辈,悉心教育后辈,得到了曾国藩的称赞和感谢。他的九弟曾国荃是湘军重要将领之一,因为善于挖壕围城被称为“曾铁桶”。

曾国藩对儿子的教育,不是像一般人那样只是希望他们做官扬名。他在咸丰六年(1856年)九月二十九日写给九岁的曾纪鸿的信中说:“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他希望子孙做有学问明理的君子,并且提出了君子的标准:勤劳节俭、自我修炼、吃苦耐劳,可以过优裕的生活,也能过艰难的日子。他还告诫儿子们不能走后门。曾纪鸿中秀才后,数次科举都未能中举,他说“纪鸿之文,万无中举之理”,没有靠自己的关系为儿子谋得功名。后来他的儿子曾纪泽成为晚清著名政治家、外交家,曾纪鸿成了著名的数学家。

曾国藩的后人都很注意家风的传承。他的女儿曾纪芬(晚号崇德老人)曾口述《廉俭救国说》,将曾国藩对勤俭的要求上升到与救国相关的高度。他的儿媳郭筠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开明女子,制定了六条“富厚堂日程”,对曾氏门风影响很大。

古语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俗语说:“富不过三代。”但曾氏一族,自曾国藩之后,至今已八九代,人才辈出,遍及全球。这与良好的家风密不可分。而曾国藩在这其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的治家修身之道又多体现在“曾国藩家书”中。后人也多从家书中学习他的治学立德之法,影响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