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父亲要请客吃饭了,新婚喜日的饭是谓婚宴。
她脸上却没有喜气,心事重重:
别忙,我还有一件事要交代。
什么事?
你别管。办完这件事你就可以请客了。
她果然在办事情。
这几天没等我们起床,她就早早起来做好饭,一声不响出了门,直到我们上学也不见她回来。
等中午上班、上学的人回家,才见她一个人在小方桌前摘菜,问她早上去哪里了,她只淡淡地说:
办事了。
第二天,她还是如此。
晚上,趁她到厨房做饭的间隙,我忍不住问父亲:
她在做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
他觉得我多事。
第三天早上,我早早醒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一旁的家辉正打着呼噜,声音稚嫩。里屋的父亲也在打着呼噜,声音雄浑。
窗外的天微白。树枝上的鸟儿早醒了,乱糟糟叫个不停,像在责骂还未起床的人。
门开了,我悄悄睁开眼睛。只见她端着锅从外面进了屋。她把锅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小凳上。
她埋着头,一声不响,像是睡着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也不曾起身。
我猜想,今天她不会出去了。
一股困劲袭来,我慢慢闭上了眼睛。突然门响了,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见门已关上,她却不见了。
我急忙穿衣,溜出了屋。
天空像青涩的香蕉没有透亮。整个眷村还在沉睡。除了我和她,一切都无知无觉。
她在前面走得急,我要一阵小跑才能跟上她。
她走出了房头,来到了大道。经过了小卖部、街灯、围墙、菜场、店铺、大门,然后出了眷村,上了公路。
一会儿,她下了公路,进入了一片树林。
她在往山上走。山不高,坡不陡。树上的鸟儿在看着我们,鸟儿的欢声淹没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她一直弓腰往山上走,我隐约闻到了她呼出的气味。她越走越快,我却气喘吁吁。
到了山顶,她的身影不见了。
我也爬上了山顶。山顶有一个瞭望塔,瞭望塔周围被喜欢观景的人踏出一条路。站在这里,山下的景色便收入眼底。
我看见了她。她站着,一动不动望着远方。她看得专注,眼神深远。
她一定看到了什么。因为她的目光就定在了一个地方,再也未曾离开过。
顺着她的目光,我知道她注视的地方有连绵的山峦,绿葱的树林,蜿蜒的公路,成片的房舍。过了山就是海边,我们就是从那条路来到这里的。
我突然明白了,她在眺望回去的路。
我感觉她的心也上路了。越过了山峦,跨过了大洋,登上了一片广褒的陆地。
她开口说话了。
臭娃,我的臭娃,我已经看见你了。这几个月,你还是那个样子,没有长得胖一些。你再胖一些就好了。我不在你身边,是不是没人给你做饭。
好长时间没给你做饭了,我多想看你端着碗吞饭的样子。我梦里常听见你吃饭的声音。我听啊,听啊,总听不够。听着,你就真的站在了我面前。
妈妈想你,真的好想你呀。你不知道,你不在我身边,日子有多漫长;你不知道,几个月来发生了多少事......
她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身子慢慢弯了下来,然后话就从指头缝里流了出来:
也不知道你生不生我的气。妈妈嫁人了,我还没机会跟你说一声就嫁人了。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有什么办法呢,在这里无亲无靠。多亏这一家人收留了我。叔叔待我挺好的,他什么都答应我。他说,如果你能来这个家,我们一块儿过日子,他会敞开门迎接你的。要住多久就多久,住一辈子都行。我说我就你一个儿子,没有你的同意,我是不会给别人当妈妈的。他都依了我。
只可怜了他的三个孩子,他们还是没有妈妈。
我的臭娃,想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没有你的同意我怎么能给别人做妈妈呢。不是我心硬,现在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除了这件事,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哭得更厉害了,快要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心头像打碎了五味瓶。没听她说完就悄然下了山。
这就是她要办的事情。
她办完了事情,父亲就可以办婚宴了。
他初来乍到,军中的交往不多,只请了董主任和新兵连孙教官。就是他有心多请几个人,我们这两间小屋也撑不起大排场。
这天上午,孙教官提着一块猪肉先到了。一会儿,董主任也到了。
照例是他的小个子勤务兵打先导。
董主任到!
这一声喊如集合的号角,屋里的人神经紧了起来。
孙教官做了一个标准的起立,父亲也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我们三个小孩子身子颤抖了一下。
不大一会儿,董主任矮胖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他一个大步把自己的身子送进了屋,朝大家挥着手,点着头:
坐嘛,都坐嘛。
卫兵手提一个新暖瓶和一个大红纸包。
孙教官向董主任做了一个立正,给了一个军礼。父亲也站得笔直。
这不大的房间瞬时成了一个检阅场。
家洁、家辉惶恐地看着我,我也惶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董主任显然很接受这场面。他双手背在身后,以检阅的口气问孙教官:
小鬼,你是哪个?
他报上自己的姓名和部队番号。董主任点头说:
知道,知道。
他还问了两个长官的姓名,他都一一作答。
似乎刚才的一阵行走消耗了气力,他坐在床上喘息了一阵。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便感慨道:
嗯,这屋子像个家的样子了。家里就应该有个女人,再弄上个把娃儿的哭嚎,这个家就齐全了。
这时,她正端着一盘菜进了屋,笑着说:
哟,长官来了,贵客啊。德仁,人齐了,菜也马上齐了,招呼大家坐嘛。
董主任也说:
好,都坐,都坐。
他自己先找一个凳子坐下,其余人也纷纷落座。
董主任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瞅了她一眼,心中又涌出一番感慨:
好久没有吃女人做的饭了,辛苦你这个新娘子了。
她忙说:
不辛苦,你们来捧场比什么都高兴。
她又出门到厨房去了,孙教官为大家倒了茶。
父亲为董主任点着一根烟。他吸了口烟说:
烟是个好东西,吸一口,生活的味道就都进到肚里了。
随后他便一声长叹,后面的话就有些沮丧:
搞不懂,搞不懂,都快让人家赶到太平洋里去了,诺大的国家只有这个小岛才能容身。说是要反攻,都半年多了没得动静,还在这里过起了家家。
大家都默不作声。
他又挥了挥手:
算球了,不说这些丧气的话。今天没得军务,要好好生活一下。
他像检阅下属一般审视着桌上的碗、筷、杯、盘。
他感慨道: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一点儿水分都没有。战壕里的弟兄血都流干了,鼻孔朝天在那儿等死。司务长喊一声开饭了,你猜咋着,一个个驴打滚,都活过来了。
大家开心笑了。都知道,不管真假,开心就好。
她又端一盘菜进了屋。父亲说:
最后一道菜了,董主任,我们吃吧。
董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
稍微一等。
他向卫兵命令道:
去拆鞭炮。
卫兵忙起身,到橱柜边,把那个大纸包拆开,从里提起一长串鞭炮。
董长官陡增了兴致大声提议道:
结婚不能没有玩艺。走,都跟我出去放鞭炮!
我们三个孩子见到鞭炮也来了兴致,呼喊着跟了出去。
屋里的人也都跟了出去。
天已迟暮,昏黑正吞噬着最后一抹彩红。各家的灯亮了,屋顶的烟囱吐出一缕缕白色的烟气,厨房里传来锅碗的碰撞以及女人们的说笑声,眷村被浓郁的生活气氛浸染着。
董主任亲自上阵,把鞭炮拴在球架上。
他划着了火,只听刺啦一声鞭炮滋出了火花,随后便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鞭炮声惊动了村子里的人。女人捆着围裙,拿着锅铲跑出来了;男人穿着背心,拿着茶杯跑出来了;小孩子吵嚷着也跑出来了。
等鞭炮放完了,有人问:
什么情况?国军打胜仗了?
什么打仗,人家在娶媳妇呐!你没看新媳妇穿着红褂子下厨房吗。
那天她新穿一件父亲为她买的红丝绸短袖上衣。
大家你一语我一言说开来:
谁呀?
老胡,管账的。
哦,是他呀。话不多,文绉绉的。
文化人,本事都在脑子里了。
这年头,大家都忙着打仗,他还有闲心结婚。
结婚咋了,还碍你什么事了。
都是自家弟兄,也不言语一声。
有人乘机打趣道:
董主任,你比我们官大,看新娘子也比我们优待。
我们也想看新娘子。新娘子走出来让我们瞧一瞧嘛。
她听了,害羞起来,悄悄溜回了屋子。
父亲忙给大家拱手作揖:
兄弟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和大家混个脸熟。况且,本人位鄙人微,实在是不敢惊动大家。
董主任帮腔说:
老胡是个文人,文人都羞气得很,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的。
众人道:
我们不怕麻烦。
董主任喊道:
是不是大家都想看新娘子啊?
众人齐声喊道:
是!
董主任道:
看新娘子可要喝酒的哟。
众人说:
喝就喝,谁还没醉过。
只见董主任胖而短的手臂一挥:
那好,今天就都热闹一下。
看见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便站上一个高处。这是让他提神的场面,他仿佛在主持着一个战前动员仪式。
他单手掐腰,环视一周,目光严峻,下面的人即刻静了下来。
他显然想起了什么,嘴唇颤抖着。他努力控制着情绪,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他清了清嗓子说:
好熟悉的场面。这场面几个月前几乎天天见,今天却金贵得难得一见了。这段时间没得开拔,没得换防,没得上前线,把我们养得屁股墩儿都是肉,走起路来腿肚子打软摇摇晃晃,坐在家里昏昏沉沉。
我们是哪个?我们是扛枪杆儿的,要让枪筒子冒烟,不是背柴禾垛,让烟筒子火冒三丈的。
起先,我很看不惯衣装笔挺,一尘不染,身子骨靠在墙根,没有女人走过,休想让他挪窝的油头兵。恨不得穿了皮靴狠踹他两下。可是这段时间,乘着这股清闲,我翻了几本书页,脑浆翻滚得一塌糊涂。
美军能把洗澡堂搬到阵地,马上就要开打了,还把脸蛋刮得屁股般鲜亮,在放枪的当口还贱兮兮拿出老婆的相片解馋。
弟兄们哪,这样的军队能打胜仗,天理难容啊。
可是我想明白了,这就是天理。就是要把人当人看。军人首先是一个真正的人,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
怎样才能成为人?首先要有人的生活么,要有吃有穿么,坐有板凳,睡有床铺,神经了可以抱个女娃儿跳一圈么。
生活不是魔鬼,军人要有生活;军人会生活了,天塌陷不了。明天,军号吹起来,我们照样是老虎,去雄起,去撕咬。今天成了人,才能保证明天还是人的日子。
他扫视了一遍众生,甚为得意:
好了,扯远了。还是说正事。今天不是战前动员,是德仁兄的大喜事。他娶了媳妇,白天有人做饭,晚上有人暖被窝,过上了人的日子,我们都要欢喜嘛。
德仁兄也不能把欢喜关起来,要让大家看一下,闻一下嘛。我们营子里的人都是自家人,欢喜应该是大家的嘛。你们说,是不是啊?
大家齐声说:
是!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孙教官起哄说:
走啊,看新娘的跟我来!
众人的情绪又一次高涨起来,纷纷朝我家聚拢,不大的屋子里一下子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这些孩子进不去,只倚着门框从人缝里看人。
她的脸羞红了一片,不时低着头,承受着大家的评头论足:
新娘子还是个江南女子,说话都细声慢气的。
老胡真行,在哪儿捡了这么个白净老婆。
福气是不分场合的,这打仗的年岁照样不耽误娶媳妇。
董主任提议说:
德仁,看来你这个小家已经容不下大家的热情,我看今天这仪式干脆敞开弄。
他指挥着几个人把饭桌搬到了球场上,又派人把球场的灯光打开。
孙教官乘势朝父亲肩膀又捅了一拳:
好哇,老胡,你有福气,看大家多给你捧场。
父亲竟喜极而泣:
这里的人真没想到这么热心。
孙教官又拍拍他肩膀:
我们这些粗人可不知道腼腆,只要有乐子,谁也不会放过。都是枪林弹雨走出来的,这次乐完了,下次还不知在哪儿呢。
球场上几个灯都打开了。桌椅板凳不够,董主任就吩咐人从军营里扛来了几个长条椅;酒杯不够,邻居们拿来了酒杯、茶缸;酒菜不够,一群太太便卷起袖子回到炉灶上忙活起来。一会儿桌子上都摆得满满当当的。一些人还拿来了酒。
家宴变成了一个公共聚会。大家喝酒唱歌,好不热闹。
一些人唱着就流下泪来:
唉,老家的媳妇不知啥样了,我娶她那回也是全村人来凑热闹。
来,干杯。喝了这顿酒,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顿。
你这话我不愿听,太丧气。照我说,下顿酒说不定就在家喝了。
能回去吗?
依我看,最晚明年就能打回去。兄弟,这样的话今后可不能乱说,让宪兵听见是要倒霉的。
那人张大嘴,酒似乎醒了一半,这个话题就此停住。
突然,场上响起一声震天的吼声,大家立刻静了下来。
只见孙教官裸了上身走到了场地中央。他双手一抱拳,朝大家点头致意。
众人诧异:
咋,这是要耍呀。
他真要耍一回天桥把式了。
只听他口中一句“云里翻”,双腿便拔地而起;身子临空一个腾跃,活像燕子一个向上的冲刺,在空中映出一个舒展的造型;随后身子又似候鸟归巢般稳稳落地,双脚如钉子嵌入,脚下即腾起一阵尘埃。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喝彩。
又听他口中一个“青龙偃月刀”,手中似握有一把铁器,刀先在手中飞舞,作厮杀前的预热,仿佛寒光阵阵,压迫对方不战先怯。随后他左一阵劈杀,右一轮抵挡,眼前似倒下无数兵将......
他耍得忘我,头脑中已没有当下。天桥的电影院、镶牙馆、药铺、饭馆、酒肆、戏楼,一一在眼前流淌而过。还有撂地的艺人,伸长脖子的看客,马车、汽车、站牌、石桥栏,蜂拥进了场子,好不热闹。
他耍得孩子们咧嘴一串串的笑,惊得大人们张嘴一阵阵的叫。一招一式刺破人心,喊杀震天搅动魂魄。
大家不知此时此地竟还有个武林高人,惊异又惊奇。
他呼出一口长气,收好拳脚,前腿弓,后腿跪地,将头深深埋下,双肩剧烈颤抖,许久不肯起来。
他在抽泣。
一会儿,在大家的错愕中,他默默起身,揩干眼角的泪,走到众人面前一抱拳:
献丑了,我要进去干活了。
这天,他擀了三大盆面条,还用带来的一块猪肉做了一大盆酱卤汁。大家从各自家里拿出了碗筷,准备饱尝一顿正宗北京炸酱面。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
不能吃啊,按照我们山东的规矩,新郎新娘敬完酒才能吃面。
大家便放下碗筷又开始起哄。
父亲环顾四周,却惊异地发现他的新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