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窗外响起零星的枪声。枪声很远,已被风吹得疲弱,可我还是被惊醒了。
我坐在床上静静听着。断定那几颗子弹是属于别人的,不会瞎了眼闯进来。
我又想起了日本兵,游击队员。这讨厌的记忆,冷不丁要跑进脑袋里折磨我一下。
外面不知正经历着怎样的厮杀。
月娘醒了,也在静静听着。她担忧起来:
外面还是乱,还不能出城。这些珠宝也不能老放在这里。这是你们彭家的性命,弄丢了,我们就是罪人了。
楼梯边响起了脚步声,有经过我们门口的脚步声,掌柜正同一个男人说话。又来了新房客。
她压低了声音说:
也不知道住进来的是什么人。这个地方不能再住了,连教书先生都挡不住,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们小声商量了好一阵,她说:
还是租房住吧。
可到哪里找房子呢?
早晨起了床,经过柜台,她就向掌柜打听租房的事。
这个戴眼镜的小老头抬起头,冷冷撂下一句话:
我是开客栈的,又不是租房的。
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我们只能自己找房源了。
吃完早饭,我们便沿街巷寻觅。
电线杆上、墙上倒有一些租房告示。可是风吹日晒,大都看不清。我们把眼睛看流泪了才选中了几家。
我们找到了几家。有两家上了锁,房主已不知所终。估计到外面躲藏了。还有一家被日本人征做了营房。
就剩两家可以租的。
一家房主把屋子利用到了极致,三间屋子生生隔出了十间小屋。我们随房东进了其中一间。只见这屋子快要被一张床占满,连伸个懒腰都要碰到墙。房前还有一条污水沟,气味难闻。
尽管房东极力挽留,追我们到了巷口,她还是回绝了。不说别的,身上的珠宝就不允许我们住在这里。
另一家是个院落。里外还算干净,屋内也宽敞明亮。共有五间屋,四间屋已出租。仅剩的一间似乎在等我们了。
她似乎很满意。
可我们出了屋子,正撞见一个戴礼帽,穿西服,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的男子抬脚进了院子。
他瞟了我们一眼,仿佛看到了什么,竟停下脚步,目光就黏在了月娘身上。
他招手将房主唤了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
房主笑了,边听边不住点头。那人回屋了。他屋子就在我们看的屋子隔壁。
房主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
刚才是吉田社长,刚从日本回来。那四间都是他租的。恭喜大姐,他商社需要一个女佣,他叫我问问大姐,意向如何?
那人竟是日本人!
她瞪大了眼睛,很久才反应过来,说:
这怎么可能。他瞎了眼要我给他做事,可是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去的。
房东立刻变了脸:
你不去就算了,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她不再搭理他,扯起我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这之后我们像随风游移的石子儿,经过了一个个紧闭的房门,走过了一条条街巷都没有勇气在一家门口停下来。
我们也不孤单。一只流浪猫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我们,成了我们如影相随的伙伴。
我们从城西走到城东,都快要出城了,仍没有伸手敲门的胆子。
有一家院门敞开着,她不想错过,站在门口朝里瞅了几眼。
院子里还算干净,她轻轻喊了几声:
有人吗?
她喊得小心,声音因为颤抖还走了调。
没有回应。我胆怯了,她拉起我的手,慌忙离去。
我跟她在心里一直有念叨:
我们有珠宝,是很大一笔钱,要小心还小心。
外表破败的人家,恐会见财起意,是不敢打扰的。
看着体面的人家如果宅门紧闭,就已表明了态度,也是不敢贸然尝试的。
月娘曾聊以自慰:
我们有钱,租个房子不算难事。
可是这次我真的被难住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便沉不住气,硬着头皮又敲了几家,也敲出了人。可他们对我们的反应竟出奇的一致。
他们会先把我们仔细打量一遍。然后会问一些同房子不相干的问题:
哪里来的?家里人呢?怎么会来这里?往后打算去哪里?
就是你回答了所有的疑问,他们的眼睛也会盯你半天,以确定你是不是撒谎。
碰到过露骨的男人。没说几句话就把脸凑到她眼前,淫邪尽显。脸上突然升起一阵热情,仿佛要有一肚子话要说。她只能羞红了脸,拽起我就走。
也碰到过厉害的女人。看到她这张秀气的脸,再回头看一眼自家男人,竟如一罐被打碎的醋坛子,立刻沉了脸,咣当一声就将我们关在了门外。
我们也成了一只狗的目标。它是一跃而出的,异常敏捷。它一直潜伏在巷道口,一声不响。直到我们走近了它才突然窜出。
我们措手不及,落荒而逃。包袱在肩膀上窜动,差点就让我们跑散了。
不一会儿,狗的呜嗷声就已到了脚底。我一回头,见它的利齿已咬住了她的裤腿。只听撕拉一声,她裤腿的一角被生生扯去。
突然,她站住了,瞪大眼怒视着它,随后大喊一声。那狗竟止住不前了。
她举起了包袱狠砸了下去。只听咚的一声响,包袱结实地砸在了狗头上。
应该感谢那个木匣子,紧要关头验明了它做工的结实。里面颇有分量的珠宝,让它成了利器。
狗一声惨叫,夹起尾巴逃走了。
原来凶恶的表象里也藏着怯懦。狗如此,人也如此吧。
她的这一击也引来了两个路人。他们眼睛盯住了那个包袱,仿佛里边裹了一个神奇。
她一弯腰拎起包袱,拽着我离开了。
出了巷子,走到街上,我才感到了疲乏。我们在一户人家的石阶上坐下。
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跑散了。
有几个人正从我们眼前走过。他们一直看我们,都走出去好远了,还回头看我们。
我和她都累了,麻木了,无心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用手摸了摸她身上的包袱,那个硬邦邦的东西还在。我心里对它温柔地说了一声:
小祖宗,你呆在那里可要听话呀。
可是我们找房子的事仍没有着落。
想想这大半天的遭遇,我真想就坐在这里不起来了。她握紧我的手,头靠在我肩上,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像是睡着了。
我也受到了传染,一阵困意袭来,头脑一片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推了我一把说:
不能再坐了,还得找。
我看看天,太阳已偏西,散开的云也疲乏地向西而去,已是下午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我们不约而同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门楼、双扇木门、台阶、石狮。这个大户人家,竟同我家有相同的味道,家的感觉一下涌了上来。
她也看出来了,不禁脱口而出:
这要是我们家该多好啊。
我看着这户门厚墙高的人家,心中一阵酸楚。
我仰起头看着屋檐。这个往昔日子的标志,现在高悬在头顶,却无情地将我挡在了门外,把我们变成了野鬼。
我用手抹了一把眼睛,发现手是湿的。
月娘不知上哪里去了。等我四顾寻找,她却从一旁的胡同里走了出来,手上还多了一根棍棒。这是打狗用的。她害怕敲门声再次引来狗。
有了打狗棍,我们便壮起胆子敲起了门。
可是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旦敲了门,我们就索性一家家敲了下去。可是这样的门,多半是敲不开的。
看来空屋子倒是不少,尤其是这些大宅子空置的更多。
敲门声引来了路人。他们说:
你们不怕引来日本人?
你是他家什么人?亲戚?
她摇摇头说:
我们是来租房子的。
那就别敲了,敲不开的,跑了。
原来这是些不肯屈就日本人的大户人家。为避祸,人跑了,宅子撂下了。
也有好心人善意地提醒说:
这样的人家,连佣人都不留,日本人不走,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你说是有没有人看管?我告诉你们,这样的宅子就算有人看管,也是不能住的。
你还问为什么?还用问吗。那些人早不走,晚不走,单等日本人来了才走,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日本人才不傻呢。他们不是抗日的,就是不肯与他们合作的。住进这样的宅子,你们就不怕受连累?我可有言在先,这座宅子,日本人已经进去三次了,我亲眼看见的。
人家此言不虚。我们只能谢了他们匆匆离去。
我浑身疲乏。
妈,我走不动了,还是回客栈吧。
再找找看,总得有住的地方呀。
妈,我饿了。
再忍一会儿,晚上再吃吧。
她只顾找房子,眼睛里满是焦灼。
我们又在一家门前停了下来。又是一户体面的人家,我们还听到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她犹豫了片刻,便抬起手敲了起来。
门只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男人。他上身穿着粗布衣服,下身打着绑腿,一看就是个佣人。
他警觉地打量了我们一番,然后恼怒地质问道:
敲什么敲,真没规矩,门是随便敲的?你不打听一下这是谁家。
先生,我们是来租房子的。
对方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租房子?简直开玩笑。你不看看这是什么人家。
先生,行行好,你们有这么多房子。就租给我们一间吧。
你简直莫名其妙。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快滚吧。
求你了,我们又不是不给房钱。
谁要你们的钱。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又有人凑了过来。
你们找他租房子?你不晓得里面住的什么人?告诉你们吧,日本人来之前人家是有钱人;日本人来了以后,人家不光有钱,还有势呢。
懂吧?你胆子也太大了。还给房钱,人家还能看上你那点房钱?真是昏了头了。
我们没等他说完就逃走了。
她抿了下干枯的嘴唇说:
走,回客栈。